《漢書·西域傳》中曾經記述了在昆侖山下的塔克拉瑪幹沙漠之中,有壹個接受漢王朝西域都護統轄的小“國”——精絕,她有國王、都謝、將軍、譯長,下率子民480戶,3360人,居地環境惡劣,“行地厄狹”。
公元7世紀時,玄奘印度求法,途經尼雅河谷的尼壤城,說這裏的環境是“澤地濕熱,難以履涉。蘆葦茂密,無復途徑。”其描述,與今天尼雅河谷的自然景觀仍十分貼切。尼雅河谷兩岸,仍是胡楊、紅柳、蘆葦叢生,沙生植物遍野,紅柳深處,偶見民居二三,白羊點點,散落草叢之中。行人過處,突然會驚起壹只灰兔,如脫弦之箭,奪路狂奔。這壹切,展示出草木旺盛的平原草場景觀。
但越過大瑪紮,進入沙漠以後,則立即步入了壹個沒有生命的荒涼寂寞的世界。沒有壹棵樹,不見壹根草,叢叢沙丘之中,人們只能依循大概的方向,覓路而行,差不多50公裏後,在漫漫沙丘之中,實現兩道巨大的南北向沙山風梁,沙梁之間,尼雅河故道白色淤泥蜿蜒屈曲。依傍河谷,高居於臺地之上,叢叢古代民居,梁柱依然屹立,四周古樹環繞。這就是精絕遺址!
根據考古學者的勘察,精絕王國的領土,大概是南北長25公裏、東西寬3至7公裏的100多平方公裏。左右沙山屏障,在這壹長條形的沙梁谷地之中,古代尼雅河流水可斷續流瀉至此,河道支汊,水流縱橫。已發現的150多處遺址,包括了普通民居、寺院、官署、冶煉作坊、果園、防沙籬墻、農田、畜廄等,它們成小規模集聚,四散分布在河谷臺地之上。較大的居址,建築面積達約200平方米,四周用紅柳、蘆葦圍成防護墻,居室多間,可見出客室、臥房、儲藏間、廚房、畜廄之別。居室後部,往往有果園,梨樹、蘋果行列有序。不遠處,往往還有相當規模的葡萄園、人工林。林木目前雖已傾側在地,但從壹人不能合抱、高達壹二十米的樹身,可以看出主人當年對林帶的苦心經營。寺院之建築、環境,絕不稍弱於這類規模宏大、身份較高的大型宅邸,它們同樣有多間房舍,四周林帶環繞,傍近溪流,可無慮河水潰泛;而較小的居民,有的只有住室壹間,與畜廄為鄰。主人們社會身份不同,經濟狀況懸殊的景象,畢現在今天人們的眼前。不少宅院前,林樹成列,防沙籬環繞,即使沙漠就在身邊,也無慮日常生活受到幹擾。大型宅院內,發現了深入地下的儲冰地窖,居址傍近,往往有圓形澇池,澇地周圍,遍植桑、楊。漢代的精絕“王侯”,認真分析,不過是壹個小小村社的統領,但由於地處國際交通路線之沖要,身價倍增,得以享受當年世界最高成就的物質文明。他們全身內外,都是彩色斑斕的絲綢錦緞,使用著來自黃河流域銀光閃爍的龍紋銅鏡、油黑晶亮的漆盒。“王侯合昏千秋萬歲宜子孫”錦被,“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錦緞,更不是壹般商品,而是得自漢王朝的特殊賜贈,表示著壹種尋常百姓難以享受的殊榮。雖然,在漢王朝統治者心目中,他們貴為王侯,地位不同於壹般,但在與當地自身物質生產密切關聯的日常生活中,即使貴為王侯,發現於墓藏的東西也不過是木盆盛肉、小米餅及葡萄、梨之類的簡單食品。
精絕王國,最主要的交通工具是駱駝與馬。駱駝的糞便依舊保留在當年的垃圾堆中,它巨大的森森白骨,遺址區內隨處可見。
1959年2月,中國歷史博物館學者史樹青壹行,深入尼雅,對遺址進行了考察。調查了佛塔遺存,並對部分遺存進行了簡單清理,發現了壹處冶煉遺址,采集了相當數量的文物。還收集到壹枚“司禾府印”,再次引發了學術界對尼雅遺存的關註。同年10月,新疆博物館學者李遇春率考古隊員10人,用駱駝由民豐北行5天,抵大瑪紮。自大瑪紮北行兩天,抵佛塔。在遺址地區實際工作9天。***清理了10區房址,1座墓葬。獲陶器、坩堝、紡輪、毛、棉、絲織物、竹、木器、五銖錢、銅頂針、鐵鏃、鐵刀、角質帶扣、角杯、磨石及象牙、瑪瑙、珊瑚、玉石、玻璃等遺物。在出土的東漢夫婦合葬墓中,男女主人屍體保存完好,穿著大量絲絹錦繡,棺上覆印花棉布,隨葬藤奩、木櫛、木簡、碗、盤杯及弓箭、鋼鏃、君直高官銅鏡、銅戒指、鐵刀、金箔、壹小塊紙片等。為深入分析,認識精絕王國社會上層人物的物質文化生活、人種特征、精絕在“絲綢之路”南道上的地位等,提供了第壹批相對完整的發掘資料。
90年代,由日本企業家、凈土宗僧侶小島康譽出資,中日學者聯合對尼雅進行調查與發掘。這次考察首先對尼雅河水系這壹地理單元內的人類遺存進行全面調查,把尼雅——精絕廢墟只看作尼雅河流域人類活動的壹個階段。通過調查,可以清楚結論:在烏魯克薩依發現了細石器遺址,表明尼雅河居民1萬年前後,活動在昆侖山前,尼雅河谷地帶。青銅時代,他們沿尼雅河而下,直到塔裏木盆地深處,而到漢晉時期,古代尼雅居民再由尼雅河尾間地段上行,在目前的尼雅遺址區,建立了農牧兼營,以自然經濟為主體的精絕王國。精絕以後,唐代尼壤城雖同處尼雅河流域,卻並不在這壹廢墟之中。
1995年,由聯合考察隊中方學者發現並發掘的精絕貴族墓地,可以說是本世紀尼雅考古工作中最驚人的收獲。在100平方米的範圍內,發現並清理了保存十分完好的漢代墓葬9座。死者分別置於箱式或船形木棺內,人體已成幹屍,保存相當完好,他們以錦絹包頭,身著錦袍、錦褲,上覆錦被,腳著勾花皮鞋及暈間紋毛靴,彩色鮮艷,花紋清楚。錦紋圖案間穿插的漢文隸書如前述“王侯合昏千秋萬歲宜子孫”、“五星出東方利中國”外,還有“世無極錦官二親傳子孫”、“延年益壽長葆子孫”、“長樂大明光”及“安樂如意長壽無極”等,是十分典型的漢代圖案形象,表現出漢代統治階層人物祈求延年益壽、蔭葆子孫的心態。數量極多而又保存十分完好的錦綢,不僅表現了當年統治集團上層人物的享樂生活,顯示著絲綢之路上十分活躍的商業貿易活動及漢王朝與西域城邦諸國的密切關系,也為研究我國絲綢織造史、裝飾圖案史提供了很珍貴的實物資料。
尼雅,雖然深處在沙漠之中,但公元前後卻也曾是林樹環繞、水流清澈的可人綠洲,是精絕人世代居住眷戀難舍的家園,是絲路上來去商旅們翹首以望,寄托了無限感情的中繼站。為什麽卻在晉代突然人去屋空,成了壹片沙塵覆埋下的廢墟?究竟是怎樣的造物力量,導致了尼雅綠洲這場滅頂災難?
種種跡象顯示,當年,尼雅之廢棄、毀滅,最重要的、起過決定性作用的是社會的因素,是人的力量。
精絕居民,當年散處在壹群群小的聚落之中,分居河谷各處。我們觀察多處小聚落,宅邸周圍,大都巨樹環繞,樹輪粗大,壹個不能合抱,果園中果木整齊,桑樹排列有序。也有宅邸前林陰道邊樹木成列。遺址覆滅前的這種景象,都不是綠洲長期斷水、植被幹枯、瀕臨覆亡的景象。
壹些宅院,儲藏室中糜谷厚積,至今不朽。主人走得過急,無法帶上這些維持生命所需的最重要物資。這壹景象,與缺水導致遺址廢棄,有組織、有準備的逐步撤離,也無法吻合。
從出土於尼雅的佉盧文文書中發現,當年尼雅處在沙漠的嚴重威脅之中,生態環境險惡。故而精絕統治者對綠洲內水的使用、樹木的管理都有具體而嚴格的規定。法令禁止砍伐活樹,不允許將樹連根砍斷。水的使用也是有償的,並有專人負責。我們從現已譯讀的佉盧文中了解到,當年的精絕統治者惶惶然不可終日的是來自東南方的Supis人的攻擊,“有來自Supis人之危險,汝不得疏忽,其他邊防哨兵,應迅速派遣來此”、“現此處聽說,Supis人在4月間突然向且末襲來”、“現有人帶來關於Supis人進攻之重要消息”、“Supis從侯處將馬攜走”、“Supis曾搶走彼之名菩達色羅之奴隸壹名”、“余已由此派出探子壹名,前去警戒Supis人”、“現來自且末之消息說,有來自Supis之危險,命令信現已到達,兵士必須開赴,不管有多少軍隊……”等等。可以看得很清楚,在精絕王國綠洲廢棄前,Supis人入侵是籠罩在他們頭上的濃重陰雲。
廢棄精絕王國,主要是人類因素,在於社會的矛盾和沖突,還有壹個有力的旁證。在塔克拉瑪幹沙漠南緣,與精絕綠洲廢棄差不多同時,有壹批古代綠洲同樣遭遇到毀滅的命運。克裏雅河流域的喀拉墩,安迪爾河下遊的安迪爾古城,就都顯示了與尼雅的***同特征。這些古代遺址,當年也都同樣面對著SUpis人的威脅,很可能也都在Supis人的侵擾中受到了致命的打擊。
如尼雅這樣處身在沙漠侵迫之中的綠洲,很難經受社會動亂的打擊。壹旦動亂,社會正常秩序被破壞,人們有組織的與大自然相抗衡的力量隨即會受到極大的削弱,此時生態平衡遭到了破壞,綠洲毀滅就是不可避免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