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經》是我國最早的壹部有圖有文的經典,也有人說,《山海經》是先有圖、後有文的壹部奇書。所惜的是,山海經的古圖,在歷史的煙塵中佚亡不存了。但曾經存在過的山海經古圖,以及與《山海經》同時代的出土文物上的圖畫,開啟了我國古代以圖敘事的文化傳統。
據文獻記載,最早提到《山海經》有圖的,是東晉學者、訓詁學家郭璞(公元276-324年)。他在為《山海經》所作的註釋和《山海經圖贊》(317-323年間)[1]中,把他所見到的山海經圖稱作“畏獸畫”。他提到山海經圖——“畏獸畫”的地方有多處:
《西山經》:“有獸焉,其狀如禺而長臂,善投,其名曰囂。”郭註:“亦在畏獸畫中,似獼猴投擲也。”
《西次四經》:“有獸焉,其名曰〇,是食虎豹,可以禦兵。”郭註:“〇亦在畏獸畫中,養之辟兵刃也。”
《北山經》:“有獸焉,名曰孟槐,可以禦兇。”郭註:“辟兇邪氣也。亦在畏獸畫中。”郭璞《圖贊》曰:“孟槐似〇,其豪則赤。列象畏獸,兇邪是辟。”
《大荒北經》:“有神銜蛇操蛇,名曰強良。”郭註:“亦在畏獸畫中。”郭璞《圖贊》曰:“仡仡強梁,虎頭四蹄。妖厲是禦,唯鬼咀〇。銜蛇奮猛,畏獸之奇。”
此外,在郭璞註文與《圖贊》中,還出現“圖”、“畫”、 “像”等文字,指的也是“畏獸畫”。如《南山經》:“有獸焉,其狀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〇〇。”郭璞註:“禺似獼猴而大,赤目長尾,今江南山中多有。說者不了此物,名禺作牛字,圖亦作牛形,或作猴,皆失之也。”《北次二經》:“有獸焉,名曰麅鸮,是食人。”郭註:“為物貪〇,食人未盡,還害其身,像在夏鼎,《左傳》所謂饕餮是也。”其《圖贊》曰:“圖形妙鼎,是謂不若。”《海外南經》郭氏為羽民國作註:“能飛不能遠,卵生,畫似仙人也。”《海外南經》郭氏為〇頭國作註:“畫亦似仙人也。”郭氏為厭火國作註:“言能吐火,畫似獼猴而黑色也。”《海外南經》郭氏為離朱作註:“今圖作赤鳥。”《海內北經》郭氏為冰夷作註:“畫四面各乘靈(雲)車,駕二龍。”[2]
郭璞所說的“畏獸”指的是那些有辟邪禳災威力的神與獸。在此,我們不妨借用神話學家饒宗頤對畏獸與畏獸畫的界說:
畏獸謂威(猛)之獸,可以辟除邪魅,祓去不祥……古人圖畫畏獸,正所以祓除邪魅……《山海經》之為書,多臚列神物。古代畏獸畫,賴以保存者幾希![3]
“畏獸畫”最鮮明的特征是,具有辟兇邪、禦妖厲、辟兵刃的功能,因而帶有巫圖的性質。古代的畏獸畫,賴《山海經》得以保存。
晉代另壹位曾為《山海經》作《圖贊》的是前涼王張駿(公元307-346年)。據研究者提供的材料,張氏《圖贊》約成書於鹹康年間(公元335-342年),晚於郭氏《圖贊》。今存標明張氏《圖贊》者僅兩條。[4]
晉代還有壹位明確記載《山海經》有圖,而且名之為山海圖者,就是東晉著名詩人陶淵明(公元365或372-427)。他在《讀山海經十三首》的第壹首寫下了傳之千古的名篇:“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這“流觀山海圖”的詩句不知激勵了多少代人,為這山海圖苦苦追尋。
然而,郭璞、張駿、陶淵明所見過的畏獸畫、山海圖早已亡佚,不復存在了。但圖畫山川奇異之物,在我國是有悠久傳統的。除了已經亡佚的山海經古圖外,20世紀出土的文物中,也不乏這類題材的圖畫,如:遠古的巖畫、青銅器上的紋飾、帛畫繒書上的怪神畏獸,無不以圖畫的方式為我們記載了人類原始圖畫時代的壯觀景象,而古代的畏獸畫也出現在這些上古的畫面中。在這裏,我們從考古文物中,選取壹些與《山海經》同時代的戰國早期漆器上的漆畫、戰國中期青銅器上的針刻畫等等上古圖畫,加以介紹和比較,或許可以把我們帶進祖先的圖畫世界,領略壹下古老的圖畫時代的風采,並和古代的畏獸作壹次面對面的交流。
壹,帛畫與繒書上的畏獸圖
長沙楚墓先後發現的兩幅帛畫和楚繒書,是我國傳統繪畫已知最早的實物遺存。[5]從帛畫和繒書〔圖1,十二月神圖,長沙子彈庫戰國墓出土楚帛書〕中,我們見到了夔龍、鳳鳥、句芒、騶吾、祝融、肥遺、人面三首神、蓐收、禺強等最早的神話圖像。
二,戰國漆畫上的畏獸圖
漆畫主要是東周的作品,出土於湖北、湖南、河南、山東等春秋至戰國早期墓葬中。與喪葬有關的漆棺,以及隨葬的樂器與日用器皿上都有精彩的漆畫。
(1)湖北隨縣曾候乙墓漆棺上的漆畫。墓主內棺頭檔、足檔、東側與西側壁板上布滿花紋。其圖像造型主要包括兩個系列:
其壹,水神及其龍蛇、禽鳥家族〔圖2〕[6]。
這裏選的是墓主內棺足檔上的花紋,畫面看似繁縟,實際上主要是由主神(水神)及其龐大的龍蛇禽鳥家族兩部分形象組成。首先,我們來看看主神。足檔的右側、左側各有壹位人面神;下側左下方與右上方各有壹小壹大兩位人面神。這些人面神都有***同的形貌特征:人面鳥身(鳥身作變形處理)、或珥蛇操蛇,或戴蛇踐蛇。《山海經·海外北經》說:“北方禺強,人面鳥身,珥兩青蛇,踐兩赤蛇。”我們推測,曾候乙墓內棺頭檔、足檔、東側與西側壁板上的人面鳥身主神,可能都是水神禺強及其變形。其次,環繞著主神四周,是他龐大的龍蛇禽鳥家族,以龍蛇類為主體,據《曾候乙墓》壹書的統計,龍蛇占總數的84.13%之多。這正是水神生活的地方,也是古代神話世界的生態環境!他們常常兩兩為群,或糾結、或相對、或相繞、或相纏,也有單個活動的。在這龐大的龍蛇禽鳥家族中,有《山海經·北山經》所記載的壹首兩身的肥遺蛇(位於棺蓋左側與右側);有《大荒東經》的五采鳥(位於棺體左側與右側中部各壹只);有《中次二經》的四翼之蛇鳴蛇(位於上述五采鳥的下部各壹條);有《西次三經》的如蛇而四足的〇魚(位於棺身右側中部五采鳥的頭部下面);有《海外西經》的前後有首的兩頭蛇並封(位於棺身右側中部鳴蛇的下面),等等。龍蛇與禽鳥作為水神禺強的形象特征,又是禺強具有統攝水族、駕馭龍蛇禽鳥的水神神性的標誌。龍蛇與禽鳥作為水神家族的成員,又是水神禺強的動物夥伴。
其二,巫師與水神家族〔圖3〕。[7]
這壹系列圖像的組合,說明巫師與水神及其家族壹樣,所扮演的都是鎮墓的角色。這裏選的是墓主內棺東側壁板左半下部花紋。畫面由四個方格圖組成,左部兩個方格與右下部方格主題相同,都是水神及其龍蛇禽鳥家族。右上部方格是六位右手執雙戈戟的戴面具的巫師。饒宗頤認為:“蔔辭有〇字……〇字下從大,頭上戴假面,隨縣曾候乙墓棺槨漆畫執戈帶面具作可怖形狀,正極相似,說者謂這圖像即是〇頭,為壙中驅除惡鬼,保護死者。”[8] 在這六位戴面具的巫師中,左列上下兩位的形象值得特別註意〔見特寫圖〕。此二神的雙手作鳥翼狀,身有鱗,下身有魚尾。此外,二神戴尖角巨耳的面具,也可以認為是珥蛇的壹種變形。這位具有魚鳥雙重特征而又珥蛇的神,同樣有可能是海神兼風神的禺強。郭璞在給《海外北經》禺強作註時,曾引述過壹段話:“北方禺強,黑色手足,乘二龍。”袁珂認為“黑色”當是“魚身”之訛。這“魚身手足”的形象正與這兩位人面、魚鳥雙身、有手足的水神相合。水神同時具有巫師的職能,在古代的神只中是十分常見的。
湖北多水,水神及其龍蛇家族扮演鎮墓的角色實在最恰當不過。因此,在墓穴與棺槨上繪畫水神、龍蛇禽鳥家族以及戴面具的巫師,同樣都是為了辟邪避水禳災,保護死者。
(2)在隨葬的樂器和日用器皿中,河南信陽長臺關1號楚墓出土的錦瑟上的漆畫,最值得註意。錦瑟是戰國早期的遺存,長約124厘米,在瑟首、瑟尾與立墻上都有精美的彩繪圖畫。這裏選取的是瑟首的六幅圖,是否可取名為巫師及其動物夥伴〔圖4〕,現按圖上的順序介紹如下[9]:
圖1,射獵圖。獵者頭戴黃色高頂上平而腰細的帽子,裸胸,銀灰色的下衣著地。右手持弓,左手張弦,作張弓欲射狀。獵者前方是壹個屈身欲奔的鳥首、細腰、長腿的怪物。
圖2,巫師圖。巫師方臉大眼、曲眉高鼻張口。下肢似鳥(原報告者:似獸)爪,作交蟠狀。這位人面鳥足神有可能是《中次八經》自景山至琴鼓山23山的人面鳥身神壹類山神。
圖3,巫師持法器圖。畫面右方的巫師,頭戴高頂而腰細的帽子,長衣博袖;仰首直身,手持法器,站立在蟠曲的蛇身之上。巫師的前方是壹條挺身昂首的巨龍,正舞動雙爪,似乎在隨巫師的法器起舞,巫師站立的長蛇盤繞在巨龍身上。
圖4,巫師戲蛇圖。畫面中部的巫師頭戴前有鳥首後為鵲尾形的帽子,扁眼張口,作咆哮狀;雙手似鳥爪,各持壹蛇。巫師前的圖像,原報告者認為是急步前進的細腰女人,細看此像人面三足,會不會是《中次八經》岐山的人身方面三足的山神涉〇?
圖5,巫師持法器圖。巫師頭戴高頂上曲而腰細的帽子,張口直身;雙手持法器。身後緊跟壹高帽長衣的侍者。
圖6,巫師戲龍圖。這塊彩繪漆片位於臨近瑟首左側墻板的側面上。壹巨人雙手各持壹蛟龍,龍頭昂起,體飾鱗紋。其右側有壹鱗身巨獸,張口咬住蛟龍的尾巴。巨獸腹下有壹卷尾小狗,正仰首狂吠。
上述6圖只是整個錦瑟漆畫的壹小部分。從這幅戰國時代楚人巫師及其動物夥伴的生活圖景中,可以看出,巫師在楚人的生活中占有極重要的地位;而龍蛇作為巫師的動物夥伴和助手,作為巫師作法的巫具,而巫師役使龍蛇的本領又是他具有巫師資格的標誌,凡此種種,同樣說明龍蛇在巫圖中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
三,戰國青銅器上的畏獸圖
(1)江蘇淮陰高莊戰國墓屬戰國中期遺存,在其出土的青銅器中,有20多件上面有精美的針刻畫。在這裏,我們引用其中兩幅,與《山海經》所記神獸異鳥加以比較。
第壹幅:銅匜鳥獸刻紋圖〔圖5〕。[10]
畫面由〇索紋橫分為四個部分,其大背景是山巒與林木,鳥獸出沒其間。山為臺階形山坡,頂部平坦;樹木高大而挺拔,帶有裝飾性。畫面的第三部分,山洞裏有壹珥蛇戴蛇、雙手操蛇的人面神,左右有二獸為之役使,筆者以為,此人面珥蛇操蛇之神有可能是山神。畫面左側是壹鳥首人身神,尻後有長尾,雙角頂部各有壹展翅飛鳥,肩扛壹九齒橫木。畫面的第二部分,主要是馬、鳥、蛇及各種變形神怪的天地。畫面的中部靠左,有壹頭人面馬形雙身怪獸,雙耳珥蛇,頭上戴蛇(有學者認為是頭上長角)。此神可能是《北次三經》中統轄太行山至無逢山46山的山神馬身人面廿神。人面馬身神的上方是壹條四足蛇,有可能是《西次三經》中蛇身而四足的〇魚。馬身神下方是兩條頭朝外的蛇。畫面中央是壹人面人身雙角神,左手操蛇,右手揮戈,會不會是《東次三經》屍胡山至無〇山9座山的人身羊角山神?畫面中右方有壹四足獸,回首,長尾分出九枝,有可能是《山海經》多次出現的九尾狐。畫面右方是壹鳥首人,左手舉戈,右手操蛇。《海內經》有鳥氏,鳥首人身,是古代東方的壹個原始部落。這壹鳥首人身形象多次出現在高莊戰國墓其他青銅器的針刻畫上,可能與古代的鳥氏有關。
第二幅:銅箅形器刻紋圖〔圖6〕[11]。
這幅圖同樣以山巒林木作為神只鳥獸活動的場所和背景。我們不打算對畫面上的神與獸,逐壹加以介紹,只對畫面上三類有趣的神話形象稍加討論。
其壹,關於方首神。高莊戰國墓銅器針刻畫上有為數不少的方首神,其特征大都是方首人面人身,五官分明,頭上有芒角;或戲龍、或戲獸、或肩扛齒形橫木。〔圖6〕畫面中上方的方首神雙手執龍尾,雙足踐龍;畫面右上方的方首形頭上有五芒角。長沙子彈庫出土的帛書十二月神圖上也有方首神。有學者認為高莊墓青銅器上的方首神是古代的戰神蚩尤[12]。《山海經》也有幾個方首(包括方齒)神:例1,《中次八經》岐山山神涉〇,其狀人身方面三足。例2,《海外東經》有春神、木神句芒,其狀鳥身人面;郭璞註,方面素服。例3,《大荒南經》有人方齒虎尾,名祖狀之屍。例4,《海內經》有***工之子術器:“炎帝。。。。。。生***工。***工生術器,術器首方顛,是復土穰,以處江水。”“首方顛”,郭註:頭頂平也。宋羅泌《路史。後紀四》雲:“術器兌首方顛”,說的都是***工子術器長著壹個平頂方形的腦袋。如果從高莊戰國墓銅器刻紋上的方首神大都是方首人面人身、頭上有芒角的形象特征推測,方首神有可能是春神句芒;如果從方首神具有役使獸禽、龍蛇的本領推測,也有可能是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