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不說咱家鄉好,這是中國人很有情感的壹句老話。我出生在北京,在那裏度過了童年和少年時光,對她的熱愛是不言而喻的。何況皇城根下的人傲視天下,總覺著哪兒也沒咱北京好。可我打小兒就不太認同這句老話。理由很簡單,上小學時學的幾首唐詩,擊起了壹顆童心中無限向往的波瀾,那是古往今來受過文化啟蒙的中國人壹輩子都會背的幾首詩啊。那詩中描繪的令無數人向往的仙鄉畫境就是——成都。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之時,“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裏船”;“九天開出壹成都,萬戶千家入畫圖”之境,“都江堰水沃西川”,“仙經最說青城峰”。美得讓我心馳神往,美得讓我夢繞魂牽。長至弱冠,在我崇敬的老舍、朱自清等老先生的文章裏,我又驚奇地發現文化大家們如出壹輒,都發自肺腑不吝筆墨地美成都,認定她是宜居之地、理想家園。以至土生土長的老北京,還在美國當過教授的老舍先生表達了強烈的歸隱之心。由此,早已神遊九州的我,開始執著地關註、了解、比較、鑒定這西南壹隅的天府之都。
其實,成都的魅力,在很多時候,我是在遠離她的地方感受到的。在計劃經濟年代,上海的服裝和成都的飲食同樣享譽全國。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的壹個春節,我在北京四叔家吃年夜飯,席中,嬸嬸端上了壹盤青炒豌豆,壹碗豌豆尖湯。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在那個年代的北方嚴冬裏,根本不可能有的尤物。那青翠圓潤的壹盤綠珠,那壹碗嫩綠鮮香的翡翠,在陳久單調的白菜蘿蔔的北方菜品裏是那麽奪目誘人。嬸嬸說:“這是壹個大首長坐飛機從成都帶來分給我們的。”於是,我第壹次終生難忘地嘗到了成都鮮美的滋味。
又過了壹年,我在鄭州,春節前壹個鐵路局的朋友借調到跑成都的列車,行前說回來要帶壹件禮物送我。幾天後,朔風肆虐之時,她累得嬌喘噓噓地把壹盆盆景送到我家了。我又壹次震撼,這那裏是盆景,分明是壹盆綠色的精靈啊。壹株白花如雪、青翠欲滴的六月雪,婀娜多姿地生長在被盈盈的厚厚的綠苔包裹的花盆裏,擺在案上,與窗外蕭疏冬景的反差何其大也。朋友說:“這是我在花市上買壹個青城山花農的。”於是,我第壹次終生難忘地嗅到了成都清新的氣息。
迫於生計,輾轉南北,以後的十幾年裏,我壹直沒有到成都的機會。此間居江浙,遊汴洛,走京津,叩齊魯,下湘粵,甚至已溯江而上到了奉節。華夏文人公認的文化沃土和宜居城市只差蜀地沒實地考察過了。說考察,好像不是我等文人口中之詞,但既然用了,當然就是慎重之擇。因為,我早以壹個文人的口味和標準,在選擇壹個文人理想的生活和發展家園。其原則就是,她必需具有壹個文人喜愛的全部元素,具備物質到精神,自然到社會,傳統到現代的所有優越條件。即從歷史傳統——人文環境——四時氣候——自然生態——山水風貌——民情民俗——飲食娛樂——農林牧漁物價水準——通訊交通等等都是我要考察的。而已到過的地區,都因為有重大的缺憾被壹壹否定了。
1993年11月,我終於在過了不惑之年後,第壹次飛抵成都。盡管只有短短三天行程,還是在成都作家安知的安排下,走馬觀花地遊覽了杜甫草堂、武侯祠、都江堰、青城山等名勝.漢賦唐詩宋詞中的生動文字逐篇演化成壹個個鮮活的形象,我如饑似渴地調動壹切感官來享受這遲來的盛宴。然而,三天後,又回到黃土地,大開眼界的興奮和杯水車薪的不滿糾纏在壹起,我面壁長嘆,展轉反側。郁悶幾年後,我痛定思痛,決心以斷腕之魄圓成都之夢。1998年至1999年中,又經幾次來蓉,終於在新世紀之初,放棄了“落葉歸根”的機會,拋開了身外之物和市井之慮的我,追尋無數先賢的足跡來成都安了家,新宅取了很詩意的齋號——“登臨廬”。幾年後,我在為成都畫家羅巨白畫作《芙蓉小鳥》的題詩中表達了此時的心情,詩雲:“系馬停舟即是家,行吟卅載遍天涯。八千裏路入西蜀,為看芙蓉九月花。”
光陰荏苒,如今我在成都已生活十年了。我對成都的感情不僅沒有絲毫減退,反而日久彌深。成都是壹瓶千年的陳釀,含蓄著醇美的內涵;成都是壹杯雨前的新茶,洋溢著清新的味道;成都是山谷的幽蘭,風吟著高雅的韻味。這裏有令中國文人太多太多沈醉的東西。
成都對中國文化的滋潤應自都江堰肇始,當馴服的岷江水流經錦城,山河錦繡、經濟富庶的天府之國就催生了古代中國又壹個文化中心。僅在本土文學方面,杜鵑啼血的動人傳說,司馬相如、揚雄的典雅大賦,陳子昂、李太白的傳世詩篇,蘇氏父子的萬古雄文,楊慎的千秋絕唱,直至近現代的謝無量、李劫人、巴金等的文學名著都是讓中國文人心儀仰止的高峰。曾流寓錦城的杜甫、元禛、陸遊、黃庭堅、直到近現代的老舍、朱自清等先賢的無數名篇。更將成都的魅力渲染到了古今中外的每個角落。這是神州大地任何城市都難以比肩的。在成都及周邊,先賢的勝跡大多可尋可訪,保護良好,盡可發思古之幽思,得古賢之仙氣。我把家安在草堂北門,經常沿著浣花溪水,在萬竿修竹掩映的草堂外漫步,耳濡目染,詩心漸開是不言而喻的了。
與我生活過的地方相比,成都的人文環境是十分可人的。初來時,前幾十年的生活經驗和慣性思維,使我從不在初次見面的場合自我介紹是詩人,因為在那些地方很可能招來異樣的目光或愚昧的調侃。當我第壹次被朋友帶入壹個古玩商人圈子時,聽到朋友介紹我時說道:“這是馬老師,是詩人。"之後,頓時有點緊張,生怕重蹈覆轍。沒想到的是,幾個老板模樣的卻同時興奮起來,熱情洋溢地站起來,壹臉真誠地上來寒喧。紛紛訴說經商前對文學的熱愛,有的還隨口大聲背出幾句當年的得意詩作。那天的聚會,意外的變成了壹次文學與人生的硏討會,這些腰纏萬貫的商人們爭論著陳子昂,評論著李太白,回味著蘇東坡。我酒後的幾首即興之作也成了焦點,受到了平生未有的盛和禮遇。以後的幾年裏,這種經歷比比皆是。由於幾千年從未中斷過的文化積澱,這方水土對文化的尊崇和熱愛深入人心,壹個有點兒追求的文化人是很有人緣的。春秋往復,我的社交圈迅速擴大,文學、詩詞、楹聯、書畫、文藝、收藏界的朋友妳來我往,幾年中的精神收益遠遠超過了在北方的幾十年。
成都生活的環境、風俗和節奏與傳統文化人驚人的合拍,這座名城似乎就是為文化人量體定做的。悠哉悠哉,滋滋潤潤。每逢周日或大家約定的日子,市內送仙橋、百花潭、浣花溪、大慈寺、望江樓、文化公園及郊外無數的農家樂都是雅集的上選。或在茂林修竹下,或在荷塘曲水旁,在茶香與酒香的氤氳中,談古論今,品畫評書,交流信息,指點新人。興奮了,眾人擊掌吟唱幾句;困乏了,斜靠竹椅小睡片刻。這是何等的瀟灑愜意,從容恬淡。當年的竹林七賢也不過如此吧?還須稱道的是,這類活動的消費十分便宜,最低十元錢就可茶飯全包,是我等窮文人可以承受的。對此,我曾有詩雲:“芙蓉城內古風微,摸底河邊笑語飛。書畫琴棋同類聚。功名利祿早相違。雖無國士擺時事,卻少瓜娃誇錦衣。壹盞香茶相顧盼,三杯老酒不思歸。”
古詩雲:“文章須有江山助。”講的是自然環境對文化創作潛移默化的影響。在成都市內自駕或乘車,往東西南北任何壹個方向走壹個來小時的車程,都會進入景色如畫的風景區。或小橋流水,或名山大川,或田園風光,或古鎮風情,處處詩情畫意,時時陶醉其中,早已是我很經常的'體驗了。成都四季皆可遊,八方皆有樂。春天花信頻頻,崇州梅花、新津梨花、龍泉桃花、郊外菜花等等都是醉人的盛景;至於錦江兩岸、小巷民居,姹紫嫣紅的隨處可見。夏日即可到青城山、邛崍山、天臺山、九峰山避暑。秋天到米雅羅看紅葉。冬天到西嶺雪山玩雪、洗溫泉。如精力充沛,再玩遠壹些,半天之內,或經都江堰進入阿壩莽原,或經雅安過二郎山進入雪域高原,那絕對是讓人心靈震撼的壹次洗禮。尤其是面對聖潔的貢嘎、雅拉、仙乃日等突出雲端的大雪山和碧玉般的高原海子時,頓生猶如走入天堂般的感覺,物我皆忘,天人合壹。此時此刻,壹個倍嘗艱辛的文化人豈能不熱淚盈眶。仁者愛山,智者愛水。汲取山水靈氣,化為錦繡文章,難道不是我等文人壹致的夢想嗎?成都,則是文人圓夢的神奇殿堂。
成都的人文積澱有極豐富的內容,可以到鶴鳴山、青城山、青羊宮探訪道教之妙;可以到大慈寺、文姝院、新都寶光寺、崇州上古寺、郫縣平樂寺交流佛門之理。金沙遺址、望從祠、四川博物館展現了成都悠久的輝煌;武侯祠、草堂寺、望江樓可與聖賢神通千載;放水節、水龍節、火龍節、賽歌會、龍舟賽可讓人樂不思歸。倘若想體驗名士風流,盡可去順興茶館、錦裏壹條街聽聽川戲,捧捧名角;倘若想揮毫潑墨,盡可去巴蜀詩書畫院、丙戌書畫社、送仙橋藝術城與丹青謀面切磋;倘若想回味學府生活,盡可去川大、華西、交大及中國最古老的學堂——石室中學聽朗朗書聲;至於想風花雪夜、柔情似水,盡可在四大才女卓文君、薛濤、花蕊夫人、黃娥的故事裏尋找感覺了......
聖人雲:“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自古文人多喜愛飲食,生活在成都就是天下第壹口福了。川菜以成都最為經典精致,聞名天下的“川菜之魂”——郫縣豆瓣烹制出無數的佳肴;小吃種類繁多,擔擔面、鐘水餃、賴湯圓、龍抄手、三大炮、豆花、涼粉、夫妻肺片、凍糕、葉兒粑、肥腸粉等價廉物美;茶有竹葉青、毛峯、三花、碧潭飄雪;酒有五糧液等四大名酒、文君、洞天乳酒和邛崍高粱酒泡制的各類泡酒。如今,我不僅會品嘗,而且學會了幾手川菜,其水平可以讓每年來旅遊的外地親友們大呼過癮;家中自制的的幾十斤泡酒多達五、六種,沒有這些杯中愛物,又如何感受到成都最醇厚最讓人醺醺然的滋味呢?更遑論新的創作靈感了。
成都的文化得益於成都的養育,成都的文化滋養著九州,成都的文化影響著世界。在成都生活著生活過的文化人,以其特有的風格滋潤著古今文壇,讓人如坐春風,如飲玉液,如聽高山流水,如對明月清輝。成都,是文學成長的沃土;成都,是文人可愛的家園。成都不是白璧無暇,但對壹個熱愛她的文化人來說,她的暇疵,也是激發創作的動力。今春,我在壹首《寄北京諸詩友》的詩中,表達了作為壹個文人安家成都的情感:“錦水波聲沁士心,青城山色潤衣襟。時時翰墨邀茶飲,處處丹青呼酒斟。歸去來兮緣夢斷,登臨久矣自沈吟。飛鴻莫道寒梅事,我在江樓聽古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