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日夜與伍被、左吳等案輿地圖,部署兵所從入。王曰:?上無太子,宮車即晏駕,廷臣必徵膠東王,不即常山王,諸侯並爭,吾可以無備乎!且吾高祖孫,親行仁義,陛下遇我厚,吾能忍之;萬世之後,吾寧能北面臣事豎子乎!?
王坐東宮,召伍被與謀,曰:?將軍上。?被悵然曰:?上寬赦大王,王復安得此亡國之語乎!臣聞子胥諫吳王,吳王不用,乃曰?臣今見麋鹿遊姑蘇之臺也?。今臣亦見宮中生荊棘,露沾衣也。?王怒,系伍被父母,囚之三月。復召曰:?將軍許寡人乎?被曰:?不,直來為大王畫耳。臣聞聰者聽於無聲,明者見於未形,故聖人萬舉萬全。昔文王壹動而功顯於千世,列為三代,此所謂因天心以動作者也,故海內不期而隨。此千歲之可見者。夫百年之秦,近世之吳楚,亦足以喻國家之存亡矣。臣不敢避子胥之誅,願大王毋為吳王之聽。昔秦絕聖人之道,殺術士,燔詩書,棄禮義,尚詐力,任刑罰,轉負海之粟致之西河。當是之時,男子疾耕不足於糟糠,女子紡績不足於蓋形。遣蒙恬築長城,東西數千裏,暴兵露師常數十萬,死者不可勝數,僵屍千裏,流血頃畝,百姓力竭,欲為亂者十家而五。又使徐福入海求神異物,還為偽辭曰:?臣見海中大神,言曰:?汝西皇之使邪?臣答曰:?然。?汝何求?曰:?願請延年益壽藥。?神曰:?汝秦王之禮薄,得觀而不得取。?即從臣東南至蓬萊山,見芝成宮闕,有使者銅色而龍形,光上照天。於是臣再拜問曰:?宜何資以獻?海神曰:?以令名男子若振女與百工之事,即得之矣。?秦皇帝大說,遣振男女三千人,資之五谷種種百工而行。徐福得平原廣澤,止王不來。於是百姓悲痛相思,欲為亂者十家而六。又使尉佗逾五嶺攻百越。尉佗知中國勞極,止王不來,使人上書,求女無夫家者三萬人,以為士卒衣補。秦皇帝可其萬五千人。於是百姓離心瓦解,欲為亂者十家而七。客謂高皇帝曰:?時可矣。?高皇帝曰:?待之,聖人當起東南間。?不壹年,陳勝吳廣發矣。高皇始於豐沛,壹倡天下不期而響應者不可勝數也。此所謂蹈瑕候間,因秦之亡而動者也。百姓願之,若旱之望雨,故起於行陳之中而立為天子,功高三王,德傳無窮。今大王見高皇帝得天下之易也,獨不觀近世之吳楚乎?夫吳王賜號為劉氏祭酒,復不朝,王四郡之眾,地方數千裏,內鑄消銅以為錢,東煮海水以為鹽,上取江陵木以為船,壹船之載當中國數十兩車,國富民眾。行珠玉金帛賂諸侯宗室大臣,獨竇氏不與。計定謀成,舉兵而西。破於大梁,敗於狐父,奔走而東,至於丹徒,越人禽之,身死絕祀,為天下笑。夫以吳越之眾不能成功者何?誠逆天道而不知時也。方今大王之兵眾不能十分吳楚之壹,天下安寧有萬倍於秦之時,願大王從臣之計。大王不從臣之計,今見大王事必不成而語先泄也。臣聞微子過故國而悲,於是作麥秀之歌,是痛紂之不用王子比幹也。故孟子曰?紂貴為天子,死曾不若匹夫?。是紂先自絕於天下久矣,非死之日而天下去之。今臣亦竊悲大王棄千乘之君,必且賜絕命之書,為群臣先,死於東宮也。?於是氣怨結而不揚,涕滿匡而橫流,即起,歷階而去。
王有孽子不害,最長,王弗愛,王、王後、太子皆不以為子兄數。不害有子建,材高有氣,常怨望太子不省其父;又怨時諸侯皆得分子弟為侯,而淮南獨二子,壹為太子,建父獨不得為侯。建陰結交,欲告敗太子,以其父代之。太子知之,數捕系而榜笞建。建具知太子之謀欲殺漢中尉,即使所善壽春莊芷以元朔六年上書於天子曰:?毒藥苦於口利於病,忠言逆於耳利於行。今淮南王孫建,材能高,淮南王王後荼、荼子太子遷常疾害建。建父不害無罪,擅數捕系,欲殺之。今建在,可徵問,具知淮南陰事。?書聞,上以其事下廷尉,廷尉下河南治。是時故辟陽侯孫審卿善丞相公孫弘,怨淮南厲王殺其大父,乃深購淮南事於弘,弘乃疑淮南有畔逆計謀,深窮治其獄。河南治建,辭引淮南太子及黨與。淮南王患之,欲發,問伍被曰:?漢廷治亂?伍被曰:?天下治。?王意不說,謂伍被曰:?公何以言天下治也?被曰:?被竊觀朝廷之政,君臣之義,父子之親,夫婦之別,長幼之序,皆得其理,上之舉錯遵古之道,風俗紀綱未有所缺也。重裝富賈,周流天下,道無不通,故交易之道行。南越賓服,羌僰入獻,東甌入降,廣長榆,開朔方,匈奴折翅傷翼,失援不振。雖未及古太平之時,然猶為治也。?王怒,被謝死罪。王又謂被曰:?山東即有兵,漢必使大將軍將而制山東,公以為大將軍何如人也?被曰:?被所善者黃義,從大將軍擊匈奴,還,告被曰:?大將軍遇士大夫有禮,於士卒有恩,眾皆樂為之用。騎上下山若蜚,材幹絕人。?被以為材能如此,數將習兵,未易當也。及謁者曹梁使長安來,言大將軍號令明,當敵勇敢,常為士卒先。休舍,穿井未通,須士卒盡得水,乃敢飲。軍罷,卒盡已度河,乃度。皇太後所賜金帛,盡以賜軍吏。雖古名將弗過也。?王默然。
淮南王見建已徵治,恐國陰事且覺,欲發,被又以為難,乃復問被曰:?公以為吳興兵是邪非也?被曰:?以為非也。吳王至富貴也,舉事不當,身死丹徒,頭足異處,子孫無遺類。臣聞吳王悔之甚。願王孰慮之,無為吳王之所悔。?王曰:?男子之所死者壹言耳。且吳何知反,漢將壹日過成臯者四十餘人。今我令樓緩先要成臯之口,周被下潁川兵塞轘轅、伊闕之道,陳定發南陽兵守武關。河南太守獨有雒陽耳,何足憂。然此北尚有臨晉關、河東、上黨與河內、趙國。人言曰?絕成臯之口,天下不通?。據三川之險,招山東之兵,舉事如此,公以為何如?被曰:?臣見其禍,未見其福也。?王曰:?左吳、趙賢、朱驕如皆以為有福,什事九成,公獨以為有禍無福,何也?被曰:?大王之群臣近幸素能使眾者,皆前系詔獄,餘無可用者。?王曰:?陳勝、吳廣無立錐之地,千人之聚,起於大澤,奮臂大呼而天下響應,西至於戲而兵百二十萬。今吾國雖小,然而勝兵者可得十餘萬,非直適戍之眾,釠鑿棘矜也,公何以言有禍無福?被曰:?往者秦為無道,殘賊天下。興萬乘之駕,作阿房之宮,收太半之賦,發閭左之戍,父不寧子,兄不便弟,政苛刑峻,天下熬然若焦,民皆引領而望,傾耳而聽,悲號仰天,叩心而怨上,故陳勝大呼,天下響應。當今陛下臨制天下,壹齊海內,泛愛蒸庶,布德施惠。口雖未言,聲疾雷霆,令雖未出,化馳如神,心有所懷,威動萬裏,下之應上,猶影響也。而大將軍材能不特章邯、楊熊也。大王以陳勝、吳廣諭之,被以為過矣。?王曰:?茍如公言,不可僥幸邪?被曰:?被有愚計。?王曰:?奈何?被曰:?當今諸侯無異心,百姓無怨氣。朔方之郡田地廣,水草美,民徙者不足以實其地。臣之愚計,可偽為丞相禦史請書,徙郡國豪桀任俠及有耐罪以上,赦令除其罪,產五十萬以上者,皆徙其家屬朔方之郡,益發甲卒,急其會日。又偽為左右都司空上林中都官詔獄書,逮諸侯太子幸臣。如此則民怨,諸侯懼,即使辯武隨而說之,儻可僥幸什得壹乎?王曰:?此可也。雖然,吾以為不至若此。?於是王乃令官奴入宮,作皇帝璽,丞相、禦史、大將軍、軍吏、中二千石、都官令、丞印,及旁近郡太守、都尉印,漢使節法冠,欲如伍被計。使人偽得罪而西,事大將軍、丞相;壹日發兵,使人即刺殺大將軍青,而說丞相下之,如發蒙耳。
王欲發國中兵,恐其相、二千石不聽。王乃與伍被謀,先殺相、二千石;偽失火宮中,相、二千石救火,至即殺之。計未決,又欲令人衣求盜衣,持羽檄,從東方來,呼曰?南越兵入界?,欲因以發兵。乃使人至廬江、會稽為求盜,未發。王問伍被曰:?吾舉兵西鄉,諸侯必有應我者;即無應,奈何?被曰:?南收衡山以擊廬江,有尋陽之船,守下雉之城,結九江之浦,絕豫章之口,強弩臨江而守,以禁南郡之下,東收江都、會稽,南通勁越,屈強江淮間,猶可得延歲月之壽。?王曰:?善,無以易此。急則走越耳。?
於是廷尉以王孫建辭連淮南王太子遷聞。上遣廷尉監因拜淮南中尉,逮捕太子。至淮南,淮南王聞,與太子謀召相、二千石,欲殺而發兵。召相,相至;內史以出為解。中尉曰:?臣受詔使,不得見王。?王念獨殺相而內史中尉不來,無益也,即罷相。王猶豫,計未決。太子念所坐者謀刺漢中尉,所與謀者已死,以為口絕,乃謂王曰:?群臣可用者皆前系,今無足與舉事者。王以非時發,恐無功,臣願會逮。?王亦偷欲休,即許太子。太子即自剄,不殊。伍被自詣吏,因告與淮南王謀反,反蹤跡具如此。
吏因捕太子、王後,圍王宮,盡求捕王所與謀反賓客在國中者,索得反具以聞。上下公卿治,所連引與淮南王謀反列侯二千石豪傑數千人,皆以罪輕重受誅。衡山王賜,淮南王弟也,當坐收,有司請逮捕衡山王。天子曰:?諸侯各以其國為本,不當相坐。與諸侯王列侯會肄丞相諸侯議。?趙王彭祖、列侯臣讓等四十三人議,皆曰:?淮南王安甚大逆無道,謀反明白,當伏誅。?膠西王臣端議曰:?淮南王安廢法行邪,懷詐偽心,以亂天下,熒惑百姓,倍畔宗廟,妄作妖言。春秋曰?臣無將,將而誅?。安罪重於將,謀反形已定。臣端所見其書節印圖及他逆無道事驗明白,甚大逆無道,當伏其法。而論國吏二百石以上及比者,宗室近幸臣不在法中者,不能相教,當皆免官削爵為士伍,毋得宦為吏。其非吏,他贖死金二斤八兩。以章臣安之罪,使天下明知臣子之道,毋敢復有邪僻倍畔之意。?丞相弘、廷尉湯等以聞,天子使宗正以符節治王。未至,淮南王安自剄殺。王後荼、太子遷諸所與謀反者皆族。天子以伍被雅辭多引漢之美,欲勿誅。廷尉湯曰:?被首為王畫反謀,被罪無赦。?遂誅被。國除為九江郡。
衡山王賜,王後乘舒生子三人,長男爽為太子,次男孝,次女無采。又姬徐來生子男女四人,美人厥姬生子二人。衡山王、淮南王兄弟相責望禮節,間不相能。衡山王聞淮南王作為畔逆反具,亦心結賓客以應之,恐為所並。
元光六年,衡山王入朝,其謁者衛慶有方術,欲上書事天子,王怒,故劾慶死罪,強榜服之。衡山內史以為非是,卻其獄。王使人上書告內史,內史治,言王不直。王又數侵奪人田,壞人冢以為田。有司請逮治衡山王。天子不許,為置吏二百石以上。衡山王以此恚,與奚慈、張廣昌謀,求能為兵法候星氣者,日夜從容王密謀反事。
王後乘舒死,立徐來為王後。厥姬俱幸。兩人相妒,厥姬乃惡王後徐來於太子曰:?徐來使婢蠱道殺太子母。?太子心怨徐來。徐來兄至衡山,太子與飲,以刃刺傷王後兄。王後怨怒,數毀惡太子於王。太子女弟無采,嫁棄歸,與奴奸,又與客奸。太子數讓無采,無采怒,不與太子通。王後聞之,即善遇無采。無采及中兄孝少失母,附王後,王後以計愛之,與***毀太子,王以故數擊笞太子。元朔四年中,人有賊傷王後假母者,王疑太子使人傷之,笞太子。後王病,太子時稱病不侍。孝、王後、無采惡太子:?太子實不病,自言病,有喜色。?王大怒,欲廢太子,立其弟孝。王後知王決廢太子,又欲並廢孝。王後有侍者,善舞,王幸之,王後欲令侍者與孝亂以汙之,欲並廢兄弟而立其子廣代太子。太子爽知之,念後數惡己無已時,欲與亂以止其口。王後飲,太子前為壽,因據王後股,求與王後臥。王後怒,以告王。王乃召,欲縛而笞之。太子知王常欲廢己立其弟孝,乃謂王曰:?孝與王禦者奸,無采與奴奸,王強食,請上書。?即倍王去。王使人止之,莫能禁,乃自駕追捕太子。太子妄惡言,王械系太子宮中。孝日益親幸。王奇孝材能,乃佩之王印,號曰將軍,令居外宅,多給金錢,招致賓客。賓客來者,微知淮南、衡山有逆計,日夜從容勸之。王乃使孝客江都人救赫、陳喜作朋車鏃矢,刻天子璽,將相軍吏印。王日夜求壯士如周丘等,數稱引吳楚反時計畫,以約束。衡山王非敢效淮南王求即天子位,畏淮南起並其國,以為淮南已西,發兵定江淮之間而有之,望如是。
元朔五年秋,衡山王當朝,過淮南,淮南王乃昆弟語,除前卻,約束反具。衡山王即上書謝病,上賜書不朝。
元朔六年中,衡山王使人上書請廢太子爽,立孝為太子。爽聞,即使所善白嬴之長安上書,言孝作朋車鏃矢,與王禦者奸,欲以敗孝。白嬴至長安,未及上書,吏捕嬴,以淮南事系。王聞爽使白嬴上書,恐言國陰事,即上書反告太子爽所為不道棄市罪事。事下沛郡治。元狩元年冬,有司公卿下沛郡求捕所與淮南謀反者未得,得陳喜於衡山王子孝家。吏劾孝首匿喜。孝以為陳喜雅數與王計謀反,恐其發之,聞律先自告除其罪,又疑太子使白嬴上書發其事,即先自告,告所與謀反者救赫、陳喜等。廷尉治驗,公卿請逮捕衡山王治之。天子曰:?勿捕。?遣中尉安、大行息即問王,王具以情實對。吏皆圍王宮而守之。中尉大行還,以聞,公卿請遣宗正、大行與沛郡雜治王。王聞,即自剄殺。孝先自告反,除其罪;坐與王禦婢奸,棄市。王後徐來亦坐蠱殺前王後乘舒,及太子爽坐王告不孝,皆棄市。諸與衡山王謀反者皆族。國除為衡山郡。
太史公曰:詩之所謂?戎狄是膺,荊舒是懲?,信哉是言也。淮南、衡山親為骨肉,疆土千裏,列為諸侯,不務遵蕃臣職以承輔天子,而專挾邪僻之計,謀為畔逆,仍父子再亡國,各不終其身,為天下笑。此非獨王過也,亦其俗薄,臣下漸靡使然也。夫荊楚僄勇輕悍,好作亂,乃自古記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