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天書都印錯,竟無人知曉。
近郊山頭染了雪跡,山腰的杜鵑與瘦櫻仍然壹派天真地等春。三月本來無庸置疑,只有我關心瑞雪與花季的爭辯,就像關心生活的水潦能否允許生命的焚燒。但,人活得疲了,轉燭於緇銖、或酒色、或壹條百年老河能不能養得起壹只螃蟹?於是,我也放膽地讓自己疲著,圓滑地在言語廝殺的會議之後,用寒鴉的音色贊美:“這世界多麽有希望啊!”然後,走。
直到壹本陌生的詩集飄至眼前,印了壹年仍然初版的冷詩,(我們是詩的後裔!)詩的序寫於兩年以前,若洄溯行文走句,該有四年,若還原詩意至初孕的人生,或則六年、八年。於是,我做了生平第壹件快事,將三家書店擺飾的集子買盡——原諒我魯莽啊!陌生的詩人,所有不被珍愛的人生都應該高傲地絕版!
然而,當我把所有的集子同時翻到最後壹頁題曰最後壹首情詩時,午後的雨絲正巧從簾縫躡足而來。三月的團雲傾倒的是二月的水谷,正如薄薄的詩舟盛載著積年的亂麻。於是,我輕輕地笑起來,文學,真是永不疲倦的流刑地啊!那些黥面的人,不必起解就自行前來招供、畫押,因為,唯有此地允許罪愆者徐徐地申訴而後自行判刑,唯有此地,寧願放縱而不願錯殺。
原諒我把冷寂的清官朝服剪成合身的尋日布衣,把妳的壹品絲繡裁成放心事的暗袋,妳嫻熟地三行連韻與商籟體,到我手上變為縫縫補補的百衲圖。安靜些,三月的鬼雨,我要翻箱倒篋,再裂壹條無汗則拭淚的巾帕。
我不斷漂泊,
因為我害怕壹顆被囚禁的心,終於,我來到這壹帶長年積雨的森林
妳把七年來我寫給妳的心還我,再也沒有比這更輕易的事了。
約在醫院門口見面,並且好好地晚餐。妳的衣角仍飄蕩著辛澀的藥味,這應是最無菌的壹次約會。可惜的,慘淡夜色讓妳看起來蒼白,仿佛生與死的演繹仍鞭笞著妳瘦而長的身軀。最高的紀錄是,壹個星期見十三名兒童死去,妳常說妳已學會在面對病人死亡之時,讓腦子壹片空白,繼續做壹個飽餐、更浴、睡眠的無所謂的人。在早期,妳所寫的那首《白鷺鷥》詩裏,曾雄壯的要求天地給妳這壹襲白衣;白衣紅裏,妳在數年之後《關渡手稿》這樣寫:
恐怕
我是妳的屍體衣裳
非婚禮華服
並且悄悄地後記著:“每次當病人危急時,我們明知無用,仍勉強做些急救的工作。其目的並非要救病人,而是來安慰家屬。”
妳早已不寫詩了,斷腕只是為了編織更多美麗的謊言餵哺垂死病人絕望的眼神。也好讓自己無時無刻沈浸於謊言的絢麗之中,悄然忘記四面楚歌的現實,妳更瘦些,更高些,給我的信愈來愈短,我何嘗看不出在急診室、癌癥病房的行程背後,妳顫抖而不肯落墨討論的,關於生命這壹條理則。
終於,我們也來到了這壹刻,相見不是為了圓謊為了還清面目,七年了,我們各自以不同的手法編織自己的謊,的確也毫發未損地避過現實的險灘。唯獨此刻,妳願意在我面前誠實,正如我唯壹不願對妳假面。那麽,我們何其不幸,不能被無所謂的美夢收留,又何等幸運,歷劫之後,單刀赴會。
穿過新公園,魅魅魎魎都在黑森林裏遊蕩,壹定有人殷勤尋找“仲夏夜之夢”,有人臨池摹仿無弦釣。我們安靜地各走各的,好象相約要去探兩個摯友的病,壹個是七年前的妳,壹個是七年前的我。好象他們正在加護病房茍延殘喘,死而不肯瞑目,等親人去認屍。
“為什麽走那麽快?”妳喊著。
“冷啊!而且快下雨了。”
燈光飄浮著,鋼琴曲聽來像粗心的人踢倒壹桶玻璃珠。餐前酒被潔凈的白手侍者端來,耶穌的最後晚餐是從哪兒開始吃的?
“拿來吧,妳要送我的東西。”
妳靦腆著,以遲疑的手勢將壹包厚重的東西交給我。
“可以現在拆嗎?”我狡詐地問。
“不行,妳回去再看,現在不行。”
“是什麽?書嗎?是聖經?……還是……真重哩!”我掂了又掂,七年的重量。
“妳……回去看,唯壹、唯壹的要求。”
於是,我裝做什麽都不知道,繼續與妳晚餐,我痛恨自己的靈敏,正如厭煩自己總能在針氈之上微笑應對。而我又不忍心拂袖,多麽珍貴這壹席晚宴。再給妳留最後壹次余地,妳放心,淒風苦雨讓我擋著,妳慢慢說。最後壹封信這樣落筆:“在我心目中,妳壹直是個尊貴的靈魂,為我所景仰。認識妳愈久,愈覺得妳是我人生行路壹處清喜的水澤。
“為了妳,我吃過不少苦,這些都不提。我太清楚存在於我們之間的困難,遂不敢有所等待,幾次想忘於世,總在山窮水盡處又悄然相見,算來即是壹種不舍。
“我知道,我是無法成為妳的伴侶,與妳同行。在我們眼所能見耳所能聽的這個世界,上帝不會將我的置於妳的手中。這些,我都已經答應過了。
“這麽多年,我很幸運成為妳最大的分享者,每壹次見面,妳從不吝嗇把妳內心豐溢的生息傾註於我的杯。像約書亞等人從以實各谷砍了葡萄樹的壹枝,上頭有壹掛葡萄,有帶了些石榴和無花果來……妳讓我不致變成壹個盲從的所知障者,妳激勵我追求無上自由的意誌,如果有壹天我終能找到我的迦南之野,我得感謝妳給我翅膀。
“請相信,我尊敬妳的選擇,妳也要心領神會,我的固執不是因為對妳的任何壹樁現實的責難,而是對自己個我生命忠貞不二的守信。妳甚美麗,妳壹向甚我美麗。
“妳也寫過詩的,妳壹定了解創作的磨坊壹路孤絕與貧瘠,沒有壹日,我卑微的靈不在這裏工作、學習。若我有任何貪戀安逸,則將被遺棄。走慣貧沙,啃過粗糧,吞咽之時竟也有蜜汁之感,或許,這是我的迦南地。
“不幻想未來了。妳若遇著可喜的姊妹,我當祈福祝禱。妳真是壹個令人歡喜的人,妳的杯不應該為我而空。
“就這樣告別好了,信與不信不能***負壹軛。”
且讓我們以壹夜的苦茗
訴說半生的滄桑
我們都是執著無悔的壹群
以飄零作歸宿
在妳年輕而微弱的生命時辰裏,我記載這壹卷佶屈聱牙的經文,希望有朝壹日,妳為我講解。
如果筆端的回憶能夠壹絲絲壹縷縷再繞個手,我都已經計算好了,當我們學著年輕的比丘比丘尼入舍衛大城乞食,於其城中次第乞食,還至本處時,我要把缽中最大最美的事物供養妳,再不準妳像以前軟硬兼施趁人不備地把壹片冰心擲入我的壺。
我們真的因為尋常飲水而認識。
那應該是個薄夏的午後,我仍記得短短的袖口沾了些風的纖維。在課與課交接的空口,去文學院天井邊的茶水房倒杯麥茶,倚在磚砌的拱門覷風景。壹行櫻瘦,綠撲撲的,倒使我懷念冬櫻凍唇的美,雖然那美帶著淒清,而我寧願選擇絕世淒艷,更甚於平鋪直敘的雍容。門墻邊,老樹濃蔭,曳著天風;草色釉青,三三兩兩的粉蝶梭遊。我輕輕嘆了氣,感覺有壹個不止名的世界在我眼前幻生幻化,時而是壹段佚詩,時而變成幽幽的浮煙,時而是壹聲惋惜——來自於壹個人以生中最精致的神思……這些交錯紛疊的靈羽最後被淩空而來的壹聲鳥啼啄破,然後另壹個聲音這麽問:
“妳,就是簡媜嗎?”
我緊張起來,妳知道的,我常忘記自己的名字,並且抗拒在眾人面前承認自己,那壹天我壹定很無措吧!遲疑了很久才說:“是。”又以極笨拙的對話問:“那,妳是什麽人?”
知道妳也學中文的,又寫詩,好像在遍野的三瓣酢漿中找到四瓣的幸運草:“唷,還有壹棵躲在這!”我愉快起來就會吃人:“原來是學弟,快叫學姊!”妳面有難色,才吐露從理學院輾轉到文學殿堂的行程,倒長我二歲有余。我看溫文又親和,分明是鄰家兄弟,存心欺負妳到底:“我是論輩不論歲的!”妳露齒而笑,大大地包容了我這目中無人的草莽性情。那壹午後我歸來,莫名地,有壹種被生命緊緊擁住的半疼半喜,我想,那道拱門壹定藏有壹座世界的回憶。
畢竟,我只善於口頭稱霸,在往後與妳書信嬗遞,才發覺妳瘦弱的身軀底下,凝練了多少雄奇悲壯的天質,而妳深深懂得韜光養晦,只肯鑿壹小小的孔,讓琢磨過的生命以童子是姿勢嬉嬉然到我眼前來。我們不談身世只論性命,更多時候在校園道相遇,也只是壹語壹笑作別,但我堅信:“這人是個大寂寞過的人!”
那時侯,妳的面目早已因潛伏的病竈難靖,稍稍地傾斜著,反正已經割過了而且是個慢性子的瘤,就不必管吧,只在妳心力交瘁的時候,才憔悴起來,我叫妳當心,妳復來的信不痛不癢地說:“今早文心課見妳挽抱書飄然而去,霎時間萌生壹種遠飏的感覺,沒來得及跟妳說。有回上聲韻,下了課,正見妳倦極而伏案,其時感覺也是壹驚。記得有次夜深,與妳不期而遇,妳說從總圖出來,回宿舍去。夜色下的妳步履決定,卻透著層弱倦後的蒼白。壹直沒能多問候妳,反而是妳看出我的憔悴。”妳始終不願意稱我“簡媜”,說這二字太堅奇鏗鏘,帶了點刀兵,妳寧願正正經經地寫下“敏媜”,說有了這“敏”字,行雲流水起來,不遭忌的。我深深動容,妳壹片片蓮燦,都為我惜生,而我能為妳做什麽?性格裏橫槊賦詩的草莽氣質,總讓我對最親近的人殺伐征討。難得有壹回清清淡淡的小聚,臨別時,我不經心竄出那頭獸、那忘情負義恩將仇報的猛禽:“保重喲,下壹次見面或許九天,或九年。”妳清和的面容浮掠壹絲秋瑟,寬懷地笑納這些語鋒契機,妳報平安的信通常這麽作結:“寫信、說話,歡喜日復壹日。看妳什麽時候有空,小談。我擔心壹語成讖。”爾後,我離了學院,日復日載饑載渴,過的是牛飲而後快的星夜。偶有不死的詩心,才寫哀哀怨怨的信給親近的人,妳總是快快地回:“外出三天,深夜踏雨歸來,檐前出現壹小疊信。中有妳親切的字跡,妳的信柬自然令我喜歡……我的病情,好好壞壞,終須挨上壹刀才見分曉。近兩個月來的抱病自守,旦夕之間,情知對於生命的千般流轉,盡須付與無盡的忍愛。我想,他朝小痊,如妳奔馳,亦須這樣。壹步壹履,無非修行。至此,我依然深心樂觀,來日或聚,願其時妳的事業大勢已定,我亦澡學精神。” 我們深心樂觀著未來,幾次擊掌切磋,暗暗以創格自許,不屑襲調。負氣使才如我,滔滔灑墨,似欲與千夫萬夫壹拚。妳見我清瘦異常,只吩咐我不可太夜太累,我委屈了,說:“就活這麽壹次,我要飛揚跋扈!”妳語重心長地說:“早慧,難享天年的,古來如此。”
妳珍貴我這頑桀的生命,大大地甚於妳自己的。那壹回生日,妳特地去尋玉送我,壹龍壹鳳繞著凈瓶(啊!會是觀音的凈瓶嗎?)妳說鬻玉的老者稱這塊玉的肌理具荷質,返家的途中經過南海路,妳去植物園的荷花池,輕輕地輕輕地將這玉沁了又沁……妳說:“生命恒有繁華落盡的感覺,只不過,不染淤泥!”
病魔卻與妳弄斧耍戧,妳的眼開始不自覺地淚,夜半常因拭淚而難以入眠,妳謙稱這是宿業使然。在妳蔔居的深山窮野,妳宛若處子與生滅大化促膝而談,抱病獨居的信,不改涓涓細流的字跡:“有天半夜不能安睡,出至陽臺。山間天象澄明,月光大片大片灑落壹地。忽然間,我看見自己月下的影子,細細瘦瘦,怯怯地,觸目竟十分眼熟,但那分明不是日光中的‘我’。我呆呆地忖忖想想,啊,是了——是童話時候的‘我’!我好感動地望著那片身影,然後牽他入夢,偶得壹悟,心情願如莊周,處於病與不病之間。”
妳第二度開刀,除去右顏面突變的肉瘤,我將壹串琥珀念珠贈妳,那是寺裏壹名師父突然脫下贈我的,我歡喜生命中“突然”的意象。妳認真地戴在手腕,虛弱地在病榻上閉目。我又天真起來了,仿佛壹名間諜,在妳短兵相接的戰場之前,先給妳解藥,妳此後可以大膽地無懼地去迎餵毒的流箭。病後,妳說:“我漸漸願意把所有的悲沈、蒙昧、大痛、無明都化約到壹種樸素的樂觀上,我認為它是生命某種終極的境界。妳知我知。”
最珍貴而美麗的,應該是妳赴港念比較文學之前的半年。妳詩寫得少了,專誌狼吞文學批評的典籍,妳戲謔這是壹樁“反美”的工程,但要我千萬註意,妳並非不愛美。我說:“管妳家的什麽美不美,天天念原文書,把壹個人念得豆芽菜似的,這種美簡直王八蛋!”妳每星期總要回長庾醫院追蹤病情,我們相約在中午,趁我歇班的時刻,妳教我念書。常常在市囂流矢的小咖啡店裏,妳取出壹疊白紙、壹支鋼筆,在喝了壹口微冷的紅茶之後,開始以沙啞沈濁的聲音,為我喚來“福寇”(Michel Foucault),我靜靜地抱膝聽著,進入神思所能觸摸的最壯闊與最陰柔的空間,妳的話幽浮起來:“……如今,書寫已和獻祭發生關聯,甚至和生命的獻祭發生關聯……”我幡然有悟:“等等,我下壹本書的架構出來了,妳要不要聽!”知識的考掘通常轉化為創作的考掘,我是銹刀,拿妳當磨刀石。妳不也說了嗎,我的生命太千軍萬馬,終究不會聽妳這座“紫微”。實而言之,妳是壹則遙遠的和平,為了妳,我必須不斷地戰爭。
有壹回,茶冷言盡,妳取出壹張泛黃的黑白照片讓我瞧:壹名十歲男童倚在漫畫書店的租臺邊,白白凈凈的怯生生的,眼睛裏有壹股神秘的招引與微燃的悲喜,靜靜地與世界相看。我驚嘆起來:“多美啊!是妳嗎?”妳歡喜地說:“是!”
那壹回,妳送我回報社上班,沿著木棉擊掌、槭實落墨的磚道,妳微微地喟嘆:“天!給我時間!”
香港壹年,妳終因病發大量出血而輟學,從中正機場直奔林口長庾,醫師已開了病危通知書。妳卻幽幽轉醒,看著病床邊來來往往的友好、同窗,或者,妳還在等,當養育的父母雙亡,親生的父母待尋。妳那時已不能進食,肉瘤塞住口舌,話也不能說了。妳見我來,兀自掙身下床,從雜亂的行李中掏出壹塊精致的香皂,多少年前,我說過壹日三浴更甚於心頭歡喜,妳在紙上寫著:“多洗澡!”那壹剎——那百千萬億年只可能有壹回的壹剎,我想狠狠地置妳於死。半年來,我抗拒著再去看妳,想給妳七七四十九遍的經誦終於不能盡讀,我壓抑每壹絲絲壹縷縷壹角角關於妳的掛念。只有兩回夢見,壹次妳以赤子的形象從半空掠過,我仰首不復尋蹤;壹次妳款款而來,白白凈凈的面目,我大喜,問:“妳好了?”妳笑而不答,許久許久才說:“還沒開始生病哪!”夢醒後,深深地痛恨自己,現世裏的大歡大美被解構得還不夠嗎?連在可以作主的夢土,也要懦怯地繳械。我終究是個懦夫,不配英雄談吐。
那麽,敬愛的兄弟,我們壹起來回憶那壹日午後,所有已死的神鬼都應該安靜敷座,聽我娓娓訴說。
那壹日,我借了輪椅,推妳到醫院大樓外的湖邊,秋陽綿綿密密地散裝,輪轉空空,偶爾絞盡磚岸的莽草。我感覺到妳的瘦骨宛若長河落日,我的浮思如大漠孤煙。當我們面湖靜坐,即將忘卻此生安在,突然,遙遠的湖岸躍出壹行白鷺,摶扶搖直上掠湖而去,不復可尋。湖水仍在,如沈船後,靜靜的海面,沒有什麽風,天邊有雲朵堆聚著。
妳在紙上問我:“幾只?”
我答:“十二只。”妳平安地頷首。
也許,不再有什麽佶屈聱牙的經卷難得了妳我。當妳恒常以詩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我試圖以小說的懸崖瓦解宿命的懸崖;當我無法安慰妳,或妳不再關懷我,請千萬記住,在我們菲薄的流年,曾有十二只白鷺鷥飛過秋天的湖泊。
猶似存在主義,
或是老莊,
或壹杯下午茶,
或兩本借來的書。
百般淩虐妳,妳都不生氣,或,只生壹小會兒氣。好似在妳那裏存了壹筆巨款,我盡情揮霍,總也用不光。有時失了分寸,妳肅起壹張滄桑後的臉,像壹個蹇途者思索不可測的驛站,我就知道該道歉了,摸摸妳深鎖的額頭說:“什法子,誰叫妳欠我。不生氣,生氣還地付我利息。”
常常在早餐約會,或入了夜的市集。熱咖啡、雙面煎荷包蛋、烘酥了土司,及三份早報。妳總替我放糖、壹圈白奶,還打了個不切實際的哈欠。我喜歡晨光、翻報、熱咖啡的煙更甚於盤中物,妳半哄半騙,說瘦了就醜,我說:“餵,就吃!”妳果真叉起蛋片進攻而來,我從不吝惜給予最直接的禮贊:“今天表現不錯,記小功壹次!”
早晨恒常令我歡心,仿佛攝取日出的力量,從睡眼沈靜射入驚蟄的流動,有了奔馳的野性及征服的欲望。早晨對妳卻是苛責的,妳霧著壹張臉,聽我意氣風發地擎畫每壹樁工作,幫妳整理當日的行程及爭辯的重點,戰役的成果未必留給我們,但我們聯手打過漂亮的仗。
入夜的城市更顯得蠢蠢欲動,入夜的我通常是壹只安靜的軟體動物,容易認錯、善於仆役,不紮人的自尊。妳活躍於墨色的時空,以銳利的精神帶著我遊走於市集。壹碗鹵肉石斑魚湯、水煮蝦也是令人難忘的飲食起居。我擅於剝蝦、剔無刺的魚肉,伺候妳。妳盡管放心地細數我的不對,定讞白日的蠻悍,我壹向從善如流,乖乖向妳懺悔。當市集悄悄撤退,夜也懨了,我打起壹枚長長的呵欠,妳說:“走吧!回家。”妳走妳的路,我走我的歸途。這城市無疑是我們巨構的室家,要各自走過冗長的通道,妳回妳的臥室,我有我的睡榻。
那麽,的確必須用更寬容的律法才能丈量妳我的軌道。妳不曾因為我而放棄熟悉的生命潮汐——不管是過往的情濤、現實的波瀾,或即將逼近的浪潮;我也不必為妳而修改既定的秩序——我有我不能割舍的人際、工作的程序,及關於未來的編排。當我們相約,其實是趁機將自已從曲曲折折的軌道釋放出來,以大而無當的姿勢攜手、尋路。妳四十過二的音色裏仍留有不肯成熟的童話;(要不,妳怎麽老是叉橡皮筋偷襲我!)我二十又七的華容仍忘懷不去初為兒女的恣意;(挺喜歡捧妳的大手,壹支壹支的啃妳的指頭!)妳時而化童時而老邁,我時而為人時而原獸,我們生動的演出內心被禁錮的角色,以城市為舞臺,行人當盲目的觀眾。那些令人疲憊的典章制度不容推翻總可以暫忘,妳雖然抱怨半生顛躓無以轉圜,我卻不曾慫恿妳——那些包袱早已變成心頭肉,在我們分手後仍然繼續由妳背負的。如是,我期望每壹次相聚透過理智的剖析與情感之疏浚,更助益妳昂然駝行。我深知,情會淡愛會薄,但作為壹個坦蕩的人,通過情枷愛鎖的鞭笞之後,所成全的道義,將是生命裏最昂貴的碧血。因而,妳可以原始地袒露,常常促膝壹夜,談妳孑然成長的大江南北、談論夢幻與現實互滅、談妳雲煙過眼的諸多女人、談妳遠去的妻與兒女……常常,我看到那壹顆三十多年未落的噙淚。同樣地,我得以在妳身上復習久違的倫常,屬於父執與兄長的渴望。過於陰柔的家境,促使必須不斷訓練自已雄壯,摹仿男系社會的權威;而我生命的基調,卻是要命的抒情傳統,三秋桂子十裏芰荷的那種,遂拿妳砌湖,我得以歌盡舞影,臨水照鏡(啊!我終究必須戀父情結)。實則如此,每壹樁生命的墾拓,須要吮取各式情愛的果實,凡是虧空的滋味,人恒以內在的潛力去做異次元的再造。妳在不知不覺中已被我修改,按著我心中形象發音;正如我願意為妳而俯身,將自己捏成寬口的罍,以盛住妳酒後崩塌的塊壘;任何壹樁情緣,如果不能激勵出另壹種角色與規則,以彌補夢土與現實之間的斷崖,終究不易被我珍愛。
於是,我們很理智的辯論著婚姻。
妳說,不曾歇息的情濤,總難免落得壹身蕭索,過往的女人不是不愛,卻發現愈愛得深愈陷泥淖;我說,這是剝奪,愛情之中藏有看不見的手。妳說,如果我們結婚如何?我問,妳視我為何?難道紛落的情鎖不曾令妳卻步?妳說,我在妳心中不等同於女人,屬於壹種透明的中性——像白晝與黑夜,時而如男人清楚,時而如女性張皇,妳能充分享受訴說,從最崔嵬的男峰吐露至最婉柔的女澤(妳有時細心的像壹名婢女),我歡愉妳所陳述的,那表示,壹個人對他(她)內在生命做多元創造的無限可能。而我開始敘述,關於多年來我們另辟蹊徑,如今儼然壹條軌道的情愛(請註意,放棄世俗軌道的通常要花更多心血為自己領航,且不再有回頭的可能)。我們成就壹種無名的名分,住在無法建築的居室,我不要求妳成為我的著屬如同我厭煩成為任何人的局部,妳不必放棄什麽即能獲得我的灌註,我亦有難言的頑固卻能被妳呵護,我們積極相聚也品嘗不得不的舍離,遂把所能擁有的晨光化為分分秒秒的驚嘆。如果愛情是最美的學習,我願意作證,那是因為我們學到了布施勝於索取,自由勝於收藏,超越勝於廝守,生命道義勝於世俗的華居。想必妳了解,婚姻只是情愛這海的壹葉方舟,如果我們願意乘桴浮於海,何必貪戀短暫的晴朗——要縱浪就縱浪到底吧!我已拍案下註,妳敢不敢作莊?
我們還要壹座殼嗎?讓殼內眾所皆知的遊戲規則逐漸吞噬我們的章法,以我不靖的個性,難以避免對妳層層剝奪;以妳根深蒂固的男系角色,終究會逐步對我幹涉。原宥我深沈的悲觀,婚姻也有雄壯的大義,但不適合於我——我喜於實驗,易於推翻,遂有不斷地、不斷地裂帛。
我情願把這城市當成無人的曠野,那壹夜,我肥上大廈廣場的花臺,妳壹把攫住,將我馱在肩上,哼著歌兒,凜凜然走過兩條街;被擊潰之後如果有內傷,那內傷也帶著目中無人的酣暢。有壹日,深夜作別,我內心擊打著滔滔逝水的悲切,不忍責妳什麽,只想壹個人把漫漫長夜走完,妳說起風了,脫下外衣披我,押我上車,在站牌旁頻頻向我揮手,然後孤獨地走向妳候車的街口,那壹霎,我又劍拔弩張,想狠狠刺大化的心臟,遂在下壹站下車,拼命地跑,越過城市將滅的燈色,汗水淋漓地回到妳的背後,妳多麽單薄,掏煙、點火,長長地向夜空噴霧,像壹名手無寸鐵的人!我倏地蒙住妳的眼睛,重重地咬妳的耳朵:“不許動!”妳回頭,看我,錯愕的神情轉化成放縱的狂笑,我勝利了我說。
在借來的時空,我們散坐於城市中最淩亂的蓬壁,抽莫明其妙的煙,喝冷言熱語的酒,我將煙灰彈入妳的鞋裏,問:
“唉,妳也不說清楚,嫁給妳有什麽好處?”
妳脫鞋,將灰燼敲出,說:“壹日三頓飯吃,兩件花衣裳嘛,壹把零用錢讓妳使。”
我又把煙灰彈進去:“那我吃飽了做什麽?”
妳捏著我的頸子:“這樣麽,妳寫書我讀——再彈壹次看看!”
我又把煙灰彈進去。
我隨手抽了把單刀
走了趟雪花掩月
無聲的月夜
只有鴿子簌簌地飛起
妳怎麽來了?
明明將妳鎖在夢土上,經書日月、粉黛春秋,還允許妳閑來寫詩,妳卻飛越關嶺,趁著行歲未晚,到我面前說:“半生飄泊,每壹次都雨打歸舟。”
我只能說:“也好,坐坐!”
關於妳生命中的山盟與水逝,我都聽說。在茶余飯後,妳的身世竟令我思謀,什麽樣的人,才能與秋水換色,什麽樣的情,才能百煉鋼化成繞指柔。我似乎看到年幼時的妳,已然為自己想象海市蜃樓,妳願意成為執戟侍衛,為亙古僅存的壹枚日,奉獻妳絢霞壹般的初心。
那麽,請不要再怪罪生命之中總有不斷的流星,就算大化借妳朱砂禦筆,妳終究不會辜負悲沈的宿命,擊倒的人寧願刎頸,不屑偷生。這次見妳,雖然妳的眉目仍未能廓然朗清,倒也在壹葦渡航之後,款款立命。妳要日復日吐哺,不吐哺焉能歸心。
把我當成妳回不去的原鄉,把我的掛念懸成九月九的茱萸,還有今年春末大風大雨,這些都是妳的。總有壹日,我會打理包袱前去尋妳。但妳要答應,先將夢澤填為壑,再伐桂為柱,滾石奠基,並且不許回頭望我,這樣,我才能聽到來世的第壹聲雞啼。
妳走的時候,留下壹把鑰匙,說萬壹妳月迷津渡,我可以去開妳書中的小屋。我把指環贈給妳,盡管流離散落,恒有壹輪守護妳的紅日,等候於深夜的山頭。
妳說:“還要去廟裏燒香,像凡夫凡婦。”
那日,我獨自去碧山巖,為妳拈香,卻什麽話都沒說。
這就是了,所有季節的流轉永不能終止。三世壹心的興觀群怨正在排練,我卻有點冷,也許應該去尋松針,有朝壹日,或許要為自已修改征服。
四月的天空如果不肯裂帛,五月的袷衣如何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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