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家在位於市中心壹座老公寓樓房的頂層。這種陽臺上有著精致的鐵欄、四五層連體式的老樓,是巴黎的特色。推開厚重的大門,照例是大理石包墻鋪地的門廳,樓梯旁邊壹架窄得只能容下壹個胖子的小電梯,大都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後添加的現代設施——因為老樓裏只有這麽壹點空間可以利用。在我乘著電梯慢悠悠地上升時,忽想這肯定是羅葉先生在現身說法,向我展示巴黎人以怎樣值得自豪的方式來保護他們的老樓吧。有時,偉大而高深的理論不如壹個生動的範例,更何況這範例就是他本人。
然而,更叫我感興趣的是,他客廳的陳設與家具差不多全是1840年的老東西。從沙發和茶幾到壁爐上的座鐘、瓷器、油燈、銅雕,以及墻上的畫。他說這幢樓是1840年的,所以他給這客廳配上的東西也是1840年的。他很註意收集這個時代的物品,因為他非常喜歡這個時代的風格。
羅葉說:“這是我家庭的遺產。”他的神氣挺得意,也很莊重。
這使我的思維壹下子蹦到另壹件事上。兩年前,我曾到壹位年輕朋友的新居祝賀他的喬遷之喜,屋內壹切都是嶄新放光。我問他原先家中那些老家具呢,尤其是壹件大漆彩繪的屏風,古韻盎然,極具神采,給我的印象很深。不想這朋友笑著說:“原先那些舊東西和這新房子不配套,全不要了。
妳說那屏風呀,沒想到竟賣了壹萬四千塊。我這套意大利真皮沙發就是拿那玩意兒換的。”我如挨了壹棒,更像是賣了我的寶貝。事後我寫了壹篇小文章,發表在青年刊物上,題目是:咱們每個人都保護好壹點老祖奶奶用過的東西!
歐洲人把遺產看得很重要。“遺產”壹詞源於拉丁語,意思就是“父親留下來的”。它有物質(財富)的含義,也有“精神”(財富)的內容。這就像我們家中相冊裏那些父母以至祖上的老照片。照片上留下的記憶總是大於照片的本身。它延長我們的人生,鞏固著我們的生命積澱,時時煥發著我們的'生活情感,然而不單是照片,其他舊物,也壹樣是過往歲月年華實實在在的載體。可是,面對著這些陳舊又沈默的遺物,人們往往就缺乏文化的悟性了,甚至純粹把它們當做了壹種物質性的家產,單壹地用經濟眼光去衡量它的價值。如果它殘破了,褪色了,過時了,便把它處理掉。
於是,我們的家庭很少有歷史印痕。或者說,雖然我們自豪於自己數千年的歷史文化,在我們每壹個人的家庭裏卻很難見到遺跡。過去由於窮,能賣的早都賣了;現在由於富,趕快棄舊換新。
這裏邊,有壹個對“舊”的思辨。
東西舊了,以舊更新,原是萬事萬物的規律,這裏邊還蘊含著發展與進步。然而,在農業文化中,舊的含義便遭到分外的貶低。農業以壹年四季為壹個生活周期,每每完成這壹輪,便進入壹次新舊的交替與更叠。生活包括壹切企盼與希冀就立即從舊歲跳入新年,對新事物渴望的反面,便是對舊事物的厭棄。所以,每逢春冬之交的年的全部意義,就是除舊和更新。在這種文化滋育中,便生成了壹種厭舊心理。舊,只是壹種過時,壹種多余,壹種廢置——人們總是站在相反的立場來看待舊事物,排斥舊事物,並予拋棄。是不是由於這個緣故,我們家庭的歷史就像田地裏的莊稼那樣年年入秋便連根鋤掉,能看見的只是當年的新苗新穗?
其中的關鍵是我們把遺產過於物質化了。如果只把它當做壹種物質,我們就會隨心所欲地處置它;如果也把它視為壹種珍貴的精神,我們就會永遠守衛著它,以它為伴,以它為榮,甚至把它作為生命的並不次要的壹部分。
怦然心動
《三字經》有雲:“人遺子,金滿籯;我教子,惟壹經。”古人推崇祖訓、家風,將其視為壹筆寶貴的精神財富代代相傳,這即是壹種“家庭遺產”。反觀現代,我們似乎把物質看得太重,而忽視了精神的汲取。居家裝修即是壹例,我們生活中的必需品甚至壹草壹木都充滿了現代化的氣息,但是細究起來就會發現,每壹棟房子都好像是壹個模子裏刻出來似的大同小異,我們生活的細節都被符號化了和面具化了,很難區別彼此。相反地,看看法國巴黎的市民住所,我們才發現家庭的個性化和獨自的味道,那是壹種獨壹無二的“家庭的遺產”,是壹筆私人化的精神財富。舊的,並非沒有價值,新的,也未必都是壹種財富。能夠承受時光砥礪的物件,反倒是壹些寶貴的所在。珍惜精神遺產,勝過物質的更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