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窗凈幾羅列,布置篆香居中,佳客玉立相映。時取古人妙跡,以觀鳥篆蝸書,奇峰遠水;摩娑鐘鼎,親見商周。端硯湧巖泉,焦桐鳴玉佩。不知人世所謂受用清福,孰有逾此者乎?”
這本書是專門鑒別古器具的書,被我輩收藏家奉為指南。能寫出如此情懷雅趣的人,竟是個宋人,這著實令我好奇。
不得不說,宋代,以它沈積了千年的孤獨,在我眼中幻化出無相之境,不斷刷新著我的認知空間。
少年時期看宋代,看到的是壹部戰爭史。在評書、戲曲和電視劇的傳播下,《楊家將》、《嶽飛傳》幾乎家喻戶曉。伴隨著忠肝義膽的楊家將、嶽家軍入眼而來的,是貫穿於兩宋始終的戰爭。從開朝的統壹之戰,到遼宋對峙,西夏、金國崛起,到北宋滅亡、遷都臨安,中興之戰,數次北伐,再到聯蒙抗金,直到最終被蒙古所滅。大小戰役,無數英雄。其間,更有金庸《射雕英雄傳》的加持,對“靖康恥、猶未雪”的記憶無比深刻,強唐弱宋深入腦海。
那時,我眼中的宋代,是壹個顛倒黑白、忠奸混淆的暗黑時代。無論是含冤屈死的嶽飛、罷官而終的狄青,殞身殉國的楊業、從容就義的文天祥,似乎都難以善終。而臭名昭著如蔡京、童貫、秦檜、梁師成、賈似道等卻能升官發財權勢滔天。以邪壓正成為兩宋的常態。
更令人痛恨的是,從寇準、王安石到李綱,從宋神宗到宋孝宗,無論抗戰的是皇帝還是大臣,結局都是如出壹轍的令人唏噓。宋神宗用王安石變法被指責為昏君;為嶽飛平反、重用主戰派的宋孝宗晚景淒涼;韓侂胄力主收服中原,卻被當作巨奸,落得身首異處;趙竑太子壹心除奸光復河山,終被史彌遠殺害。總之抗 戰者慘死,賣 國 者善終。
南宋林升的那首《題臨安邸》: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把宋代推上了少年的我心中昏庸無極的頂峰。
隨著時光荏苒,大學時代再看宋代,看到的是壹部文藝復興史。陳寅恪先生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於趙宋之世。後漸衰微,終必復振。”
因為所學專業的緣故,發現宋代竟是中國歷史上經濟、文化、教育最繁榮的時代之壹,儒學復興,科技發達,政治開明,終宋壹代沒有嚴重的宦官亂政和地方割據,兵變、民亂次數與規模在中國歷史上也相對較少。在重文輕武的生態下,造就了壹大批文韜武略,冠絕天下的傑出人物。
政治家趙普、王安石、司馬光;理學大師二程、朱熹;發明家畢升;自然科學家沈括;名臣韓琦、包拯;壹代宗師歐陽修;賢臣呂公著、文彥博;學者周敦頤、曾鞏、蘇軾、張載;詞人辛棄疾、柳永、李清照;科學家蘇頌…隨手拈來壹位,必是星光閃耀。
此時,科學與藝術在這個時代結緣。指南針應用於航海,"羅盤"定型;活字印刷術被發明;火藥的應用,讓宋朝研制成功了世界上最早的原始炮管和大炮射彈;器耳熟能詳的還有宋徽宗的瘦金體,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宋四家的詞、五大名窯瓷器等等,不壹而足。
古代人口真正意義上破億,就是在宋代完成的。若論整體生活水平,南宋敢稱第二,再沒有哪個古代大壹統的朝代敢稱第壹。
工作後看宋代,看到的是壹部知識份子活躍史。在中國歷史上,宋代是自春秋之後,第二個比較開放包容的時代。不能在朝堂上鞭笞大臣,不準對公卿辱罵,除叛逆和謀反外,皇帝對下屬的不同意見,可以聽之任之,可以貶官免職,但不能殺戮。
宋朝不興文字獄,對讀書人比較寬容。科舉制的推行,令寒門士子,農桑人家,都能學而優則仕。由於宋代大臣參與決策與執行政策的權力比前朝歷代都大,故廟堂之上,君臣爭論不休;江湖之中,書生指點江山。上有包拯對宋仁宗唾沫橫飛的直諫,下有範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感嘆!
如今再看宋代,看到的是壹部隱逸生活史。歸隱與出仕在宋人身上實現了某種平衡, 既在亂世中有所規避, 又在適當的時機選擇出仕。無論歸隱還是出仕,宋人留給我們的都是最閑適的姿態。
這種小確幸,在中國封建社會歷史上沒有哪個朝代能與之相比。王禹偁《五更睡》雲:“如將閑比貴,此味致公卿。”蘇舜欽《獨步滄浪亭》:“時時攜酒只獨往,醉倒唯有春風知。”晏殊《清平樂》:“綠酒初嘗人易醉,壹枕小窗濃睡。”
無事之日,征歌逐酒,淺醉低唱,打理鬥室中的器物,擦拭落在桌上的光陰,烹煮藏於櫃中的老茶。有誌之時,讀書明理,日省吾身。案上詩書,院前枯荷,四時風景,用取由心。
“如果讓我選擇,我願意活在中國的宋朝。”這不僅是湯因比和馬可?波羅他們的夢想,也是無數中國人的夢想。假如真能穿越,那我壹定選擇穿越到大宋朝,那是文人的狂歡地,思想的跑馬場。春遊芳草地,夏賞綠荷池,秋飲黃花酒,冬吟白雪詩。人生如此,夫復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