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曾祺
語言:唯壹的標準是準確。
在西單聽到交通安全宣傳車廣播:“過馬路不要低著頭跑”。我覺得這是壹門很好的語言。在壹個隊長營派出所外宣傳夏季衛生的墻報上看到壹句話:“剩飯壹定要煮了再吃”，我覺得也是壹句好語言。這樣的語言真的可以掛在國外，而且不能加減。
語言的目的是讓人壹看就懂，壹聽就記住。語言的唯壹標準是準確。
北京的商店過去都標有八字。有的刻在牌匾上，有的用黑色塗在店內兩側的粉墻上，都很貼切。“雪中飛塵，紅綾重質”。這是壹家點心店。“香噴噴的雞爪，香噴噴的豚蹄”就是桂香村。煤鋪的門額上寫著“暗金黑玉，石火不變”，美不勝收。在八面草的壹個“老太太”(助產士)門口，寫著:“解脫了，幸運的奶奶”。這是壹首詩。
商店的廣告往往非常醒目。如“配鑰匙等著吧。”在西四看到壹家，門口寫著:“賣新藤椅，修舊棕床”，很不錯。以前壹進澡堂就看到四個大字:“保管好自己的衣服帽子”，真的很簡單。
《世說新語》的語言很講究。
同理，說這個說那個，多幾句少幾句，味道就不壹樣了。張岱想起了他壹個親戚的話:“妳們張氏兄弟真是奇怪。肉是剛吃的，不知道好吃不好吃；我就是不吃酒，不知道會不會吃。”壹人略改這幾個字，張岱斥之為“父”。
壹個小說作家必須訓練他的“語感”。
要分清什麽語言是無味的。
02
小說的結構特點:隨便。
戲劇的結構就像壹座大樓，小說的結構就像壹棵樹。
戲劇的結構是外在的、理性的。寫劇的時候，總要有引子，有矛盾沖突，有高潮(寫劇壹般要有提綱和討論)，多少是在強迫讀者(觀眾)接受這些東西。戲劇就是糊弄人。
小說不是這樣的。壹棵樹不會事先想好如何長出壹根樹枝、壹片葉子，然後再長出來。它就是這樣成長的。但是，這個樹枝，這個葉子，那麽長，有道理。不要讓兩根樹枝和兩片葉子長在同壹個地方。
小說的結構更加內在自然。
我想把“結構”換成另壹個概念——節奏。
中國過去講“文氣”，很有道理。什麽是“文學精神”？我以為是內在節奏。“血液循環”“氣韻生動”都說得好。
這部小說的結構更精細、更復雜、更難以捉摸。
蘇東坡說:“但總要做妳所做的，止於妳所不能止的。”他說的是結構。
論章太炎《韓偉言》中王的駢文“首尾自由，自始至終無回音”。小說作家，就這樣。
小說的結構特點是:隨便。
03
敘事中的抒情，用抒情的筆觸敘述
現在的年輕人寫小說都有點好爭論。剪輯敘事剪輯討論，或讓故事獨自抒情。這種討論和抒情有時候是可有可無的。
法國愛在小說裏評論。他的壹些小說主要是討論，故事無關緊要。他只是借用壹個故事，對壹個涉及某壹方面的社會問題進行大討論。但法國的論證精彩、精辟、深刻。弗朗西斯是壹位哲學家。我們沒有。我們無法進行非常深刻的討論。因此，不宜頻繁。
不要特別說傾向。
壹件事可以這樣描述，也可以那樣描述。怎麽形容都有壹種傾向。它可以是超然的、客觀的、尖銳的、諷刺的(如魯迅的肥皂和高老夫子)，也可以是深切的同情(如對往事的祝福和惋惜)。
董潔媛《西廂記》分別寫了張生和鶯鶯:“馬登征途，車來家；馬往西，車往東拖:夫妻倆相隔壹步之遙！”這是敘事。然而，董潔媛對張生和盈盈之間愛情的態度卻在這裏表露無遺，充滿了感情。“壹步之遙如壹步之遙”，多麽痛苦。沒有深厚的感情，作者是寫不出如此辛酸的。
敘事中的抒情，用抒情的筆觸敘事。
如何表現出傾向性？中國有句老話說得好:讀字裏行間。
04
別擔心，妳得慢慢說
寫小說就是把壹件平淡無奇的事情變得很有感情(世界上有很多驚心動魄的事情)。同樣的事情，壹個人可以說得很動聽，讓人有身臨其境的感覺；對方可能很無聊。
董希祥寫的是韻文，但妳幾乎感覺不到它是押韻的。董潔媛把韻文用得那麽巧，比散文還通順，細致，傳神。
寫張問二哥有什麽可分心的，二哥介紹了普救寺:
“店鋪都知道，還說‘國家建了不止幾年了，期間壹直在認真建。我覺得在天堂會比他好。說謊之後，反派想要什麽？在整個世界上，沒有兩個以上。“張生當時聽說了，就說‘比如說，不如跟妳到處走走看看’"
張生和商店二哥之間的對話在語氣和表達上都非常恰當。“說了壹句謊，小人就想要什麽”，這是壹個二哥的口氣。
寫張生參觀普救寺，描寫前面許多情景，最後寫:
“張生渠失聲說:‘果然！’頻頻磕頭。如果妳想知道它是什麽時候建造的，梁文寫著:‘拱門將建造兩年。’"
這是天才之舉。“兩年之久”和“修復”這兩個字很穩。這句話寫出了張生的思想活動、面部表情和動向。——另壹種寫法可能會很平淡。
想說有味道的話，就得慢慢說，不能急著說，這樣才能觀察人性，判斷文字，耳目壹新，引人入勝。急於告訴人壹件事，想告訴人其中蘊含的道理，不會給人留下印象。
張說打死了劉敬亭的老虎，和去了酒店。突然，店裏的空壇子嗡嗡作響，說他“閑的五顏六色，這麽好。”
只有休閑才可以。
別擔心。
董潔媛的《西廂記》與其說是戲劇，不如說是小說。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董希祥》序言中說“其組織形式和藝術手法為後來的戲曲和小說拓寬了道路”，很有見地。從小說的角度來看，《董希祥》中的很多細節遠勝於很多劇本。它的很多方法現在對我們還是有用的，看起來很“新”。
05
妳必須走在時尚的前面。
齊白石在他的壹幅畫前寫了四句詩:“冷艷如雪，來京不值錢。此人無勇，已空千年。”他後來創立了紅花黑葉派，他的畫被買家接受——首先是那些墻上掛著名人字畫的大飯店。
於非闇的畫也是吳昌碩式的寫意。後來張大千告訴他:“現在畫吳昌碩風格的人那麽多，妳什麽時候出人頭地？”他建議於非闇改變學院的工筆畫風格。然後，於非闇改變了這幅畫，突出了濃重的色彩。於非闇的畫也被北京市民所接受。
揚州八怪的知音，當時是鹽商。
我不認為鹽商不懂藝術。
藝術是為了賣錢，是為了被人欣賞和接受。
紅花黑葉，素描重彩，揚州八怪，壹時成為時尚。其實決定時尚的是買家。畫家的風格不能與觀者的興趣脫離太遠。
小說也是如此。是卡夫卡這樣的作家。如果沒有人欣賞他的小說，他的作品就不會存在。
但是壹個作家的風格必須是超前於時尚的，他的風格才能轉化為時尚。
追隨時尚的作家會被時尚拋棄。
1982年2月
原載於1982年《天津文藝》第壹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