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和中世紀,中國的科學長期處於領先地位。然而,文藝復興之後,當西方大踏步建立現代科學體系的時候,中國的科學卻日益落後,直到19世紀中葉,仍然對西方在17世紀建立的現代科學體系壹無所知。這是為什麽呢?
現代科學的誕生和發展首先必須與壹個社會階層的利益緊密結合,也就是說這個階層的利益本身就需要科學。這個條件正是西歐正在崛起的市民階級所具備的,並且即將獲得主權,而其他國家歷史上的所有階級都不具備。當時的西歐這個新興階層,急需天文、地理、航海、制造、火炮乃至世界政治、經濟、貿易、社會、歷史等與他們切身利益息息相關,而與傳統社會統治階級利益關系不大的知識。遲至20世紀初,雖然亞非不發達國家的壹些王公貴族也將子女送到牛津、劍橋接受教育,但這些人回國後並沒有將西方技術引入本國。這裏的神秘之處在於,科學在瓦解意識形態和社會的等級制度中發揮了作用。所有的人和事,無論大小,在科學面前都是價值平等的,都遵守同樣的鐵律,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在當時的中國歷史上,並不存在這樣的社會階層,整個社會壹直無法突破等級和制度的束縛。
與此相關,現代科學誕生和發展的另壹個條件是,科學必須受到現有政治和社會制度的尊重和鼓勵,即現有的政治和社會制度必須能夠吸引大量智力投入科學事業。文藝復興以後,西歐各種學會和學院的建立和發展蔚然成風,極大地促進了近代科學的發展。但這個條件在當時的中國並不存在。在中國傳統社會,壹個知識分子的出路,他的地位,榮譽,價值,都是不與知識掛鉤的。早在漢朝獨尊儒術後不久,班固就感嘆儒術成了獲取財富的途徑。從此,科舉制度進壹步滿足了等級專制“天下英雄,入我圈套”的目標。在西方,就在伽利略為現代科學奠定基石的時候,中國的百科全書式科學家宋卻在撰寫《天工開物》的同時,痛心疾首地宣稱“這本書與名利無關”。可見,直到近代,統治階級的利益並不需要具有獨立價值的科學知識,人們的智力也無法被引向科研之路。中國的社會條件對於中國近代科學的誕生和發展還遠遠不夠成熟。
現代科學之所以誕生於西方而非中國,可以進壹步追溯到雙方長期存在的文化背景。與中國相比,西方的思想大多是主觀的知性主義。“哲學”壹詞在詞源上原本是“愛智慧”。就連蘇格拉底這樣帶有濃厚倫理色彩的人也抱著這樣的口號:“知識就是美德。”中國思想的傳統,其主流是崇尚德性而非智慧,知識從來都是依附於德性並為德性服務的,它本身沒有獨立的價值。所以,在中國追求真理首先並不意味著獲取知識,而是履行道德義務。儒家崇德,道家既要求“絕對神聖”,又要求“棄智”。而在西方,甚至在中世紀的神學論證中,我們也經常可以看到有強烈的崇尚知性主義的傾向,這種傾向需要人工的邏輯推理來論證我們的信仰,比如對上帝存在的本體論證明。而中國的哲學,則習慣用比喻而不是邏輯推理。歸根結底,人們認為較高層次的道德真理不能由較低層次的知識來保證或證明。這也決定了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知識或真理本身並沒有獨立的內在價值:我們不能(或不應該)為了知識而追求知識,而只能是為了人際關系。中國歷代仁人誌士的奉獻是為了仁義道德,而不是為了追求某種純粹的理性,也就是科學認識中的真理(比如伽利略因為相信哥白尼的日心說而被迫害)。從某種意義上說,中西思想的對比可以說是道德與智慧的對比,道德與知識的對比,也就是倫理與科學的對比。也許正是因為中國的傳統文化強調倫理道德,所以中國沒有西方意義上的宗教。西方宗教也可以說具有雙重性:就其對信條的強調而言,它與科學理性格格不入,但就其對無限的貪得無厭的追求而言,它與科學有相通之處,也有相似之處。與此相關的壹個最顯著的史實是,中國思想史上既沒有古代西方國家的原子論,也沒有近代西方國家的機械論。兩者壹脈相承,構成了現代科學和科學思維方式發展的最基本和決定性因素。
總的來說,中國的大部分思想家習慣於考慮整體之下和整體之中的個體,他們的世界觀從來都是整體的、有機的,而不是原子論的、機械論的。如果未來科學思想的發展會像李約瑟博士所說的那樣,從機械的、分析性的軌道轉變為有機的、綜合性的軌道,中國古代的思維方式和智慧壹定會為此做出巨大貢獻。但是,機械的、分析性的思維方式仍然是現代科學不可缺少的、不可逾越的第壹步。“知而不跳”大概是壹個確切的、普遍的規律。畢竟要先做壹個孤立的分析,再有壹個大概的綜合。中國古代的思維方式,無論是儒家還是道家,都拋開機械的分析,直接要求把握道與體的全集。這可能是中國沒有自己踏入近代科學殿堂的思想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