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大勇
在有些人看來,能上山擒虎、入水捉蛟、戰場不避槍林彈雨、行俠仗義者是真正的勇士,儒家思想卻認為“勇”不是壹味地輕生好鬥,而是與道德修養密切相關的。沒有是非觀念的“勇”是不足取的,見利忘義或“見義不為”,都談不上真正的“勇”。符合道義的“勇”是中華民族自古就非常推崇的壹種傳統美德。
勇者無懼
《詩經·大雅·烝民》上說:“柔亦不茹,剛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強禦。”這首詩是歌頌西周名將仲山甫的,為送他出征而作。這幾句詩的大意是柔軟的東西不輕易去吃、堅硬的東西也不輕易吐出來、不欺侮弱小的人,也不懼怕強權的威脅。詩中祝福仲山甫壹定會不負王命,平定諸侯,安撫百姓,表達了對品德高尚、勇猛英武、不欺軟怕硬、不淩弱懼強的贊譽。
孔子多次談到“勇”的問題。他說:“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即“有智慧的人不會迷惑,有仁德的人不會憂愁,勇敢的人不會畏懼”。這是孔子認為君子應該具備的三種品質,也是壹種完美的人生境界。有仁德的人,能夠寬厚待人,所以無所憂慮;有智慧的人,能夠辨明是非,所以不會迷惑;有勇氣的人,能夠臨難不驚,所以無所畏懼。壹個人能具有其中之壹的品德已屬難得,三者兼備更是不易。孔子坦言自己也沒能做到。不過他的學生子貢卻說這是“夫子自道”,意思是這是孔子的自我描述。在孔子學生的心目中,孔子就是仁、智、勇的化身,如果連他都不具備這三種品質,那誰還能做到呢?
孔子的學生子路,是孔門弟子中性格耿直、崇尚勇力的壹位。稍遇不平,便憤然作色,甚或拔劍相鬥。壹次,孔子讓弟子各言其誌,子路說願舉兵攻敵,必攘地千裏。孔子認為子路只是個憤憤然的勇士,並未得孔門儒學“勇”之真諦,因而教導他有勇更要有義。
據《孔子集語·雜事》記載:孔子遊山,子路隨行。夫子口渴了,讓子路去打水。子路水邊遇虎,與老虎搏鬥,把老虎尾巴拽下來了。子路很得意,把老虎尾巴揣在懷裏,回來問夫子:“上士打虎如之何?”夫子曰:“持虎頭。”“中士打虎如之何?”“持虎耳。”“下士打虎如之何?”“持虎尾。”子路非常生氣,自己與老虎搏鬥,差點兒連命都搭進去了,才落了個下士。他跑到壹邊,把老虎尾巴扔掉,揣了個石盤回來了。子路認為孔夫子先知先覺,明知水邊有老虎,讓自己去打水,就是想讓老虎吃掉自己。所以揣個石盤回來,欲殺孔子。他問孔子:“上士殺人如之何?”子曰:“用筆端。”“中士殺人如之何?”“用語言。”“下士殺人如之何?”“用石盤。”
古人把士人分為上、中、下三等。孔子認為,上等的士人殺人用筆尖,就是“筆伐”,中等的士人殺人用語言,即“口誅”,只有下等的士人才動用武力。就是說,孔子認為,以武力服人的人只是個下等的士人,並不是真正的勇士。子路雖很粗野,卻也明白了殺了孔子自己依然是個下士,而且絕對不能做下士,於是他悄悄地扔掉了石盤。
在孔子看來,“勇”也是有層次的。有漁父、獵夫、烈士之勇,更有聖人之勇。聖人之勇才是孔門儒學所要達到的最高標準。
聖人之勇
什麽是聖人之勇?聖人之勇就是壹種處世態度,即順其自然、臨危不懼、處難不驚、無論什麽艱難困苦都能泰然處之、靜候天命的處世態度。孔子就是憑著這種不驚不懼的聖人之勇,平安度過了多少個生死大難,不動聲色地化敵為友,化險為夷。
孔子帶領弟子路過匡城的時候,由於他的外貌很像陽虎,匡人以為是陽虎而把孔子師徒圍在館舍,想要殺了他們。孔子彈琴唱歌,聲不絕耳。子路不解,問孔子為何如此娛樂,孔子說:“水行不避蛟龍,是漁父之勇;陸行不避虎兕,是獵夫之勇;白刃交於前而視死若歸,是烈士之勇;知窮之有命,通之有時,臨大難而不懼,是聖人之勇。”勸子路且靜觀其變。不久,匡人進入驛館向孔子道歉,言其以為陽虎而圍之。
那麽怎樣才能做到聖人之勇呢?君子只要能堅守自己的道德情操,堅定自己對道德的信仰,就可以達到聖人之勇,孔子用自己的經歷告訴了我們。
孔子到蔡國後的第三年,吳國征伐陳國。楚國派兵前去救援陳國,聽說孔子在陳、蔡之間居住,楚國就派人去聘請孔子,孔子準備前去答謝。陳、蔡兩國的大夫謀劃:孔子是個賢人,他所譏諷的都能切中諸侯的弊端。如今久居陳、蔡之間,大夫們的所作所為都不符合孔子之意。現在的楚國,是個大國,如果孔子受到楚國的重用,那麽陳、蔡兩國掌權的大夫就危險了。於是就派人把孔子圍困在野外。孔子無法前往,隨身帶的糧食也吃光了。弟子們都餓得無精打采,孔子卻照樣給他們講學誦詩,彈琴歌唱,傳授詩書禮樂,毫不間斷。
子路面帶怒色來見孔子說:“君子也有窘困的時候嗎?”孔子說:“君子面對窘困仍能堅守節操,小人窮困就會什麽事都幹得出來了。”看到子貢勃然作色,孔子說:“妳以為我是個博學多識的人嗎?”子貢說:“是。難道不是嗎?”孔子說:“不是啊。我只不過能始終如壹地堅持自己的信仰,並用它把全部知識都串連起來。在這點上,我比別人強。”
孔子知道弟子們對目前的處境都心懷怨氣,便想趁著這個機會教導他們應該如何堅守節操,堅定信仰。
孔子先叫過子路,問道:“《詩》中說:‘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卻在曠野上徘徊。’難道我的學說有不對的地方嗎?我們為什麽會落到這種境地呢?”子路說:“想必是我們的仁德不夠吧?所以別人不信任我們。想必是我們的智謀還不夠吧?所以人家不放我們走。”孔子說:“有這些緣由嗎!仲由,我打比方給妳聽,假如有仁德者就必定受到信任,那怎麽還會有伯夷、叔齊餓死在首陽山呢?假如有智謀的人就必定能暢行無阻,怎麽會有比幹被剖心呢?”
子路出來,子貢進去見孔子。孔子說:“《詩》中說:‘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卻在曠野上徘徊。’難道我的學說有不對的地方嗎?我們為什麽會落到這種境地?”子貢說:“老師的學說極其弘大,所以天下諸侯沒有哪個能容納先生的。先生何不稍微降低遷就壹點呢?”孔子說:“賜啊,好的農夫雖然善於播種莊稼,但卻不能保證壹定獲得好收成,能工巧匠制造的器具也未必能使所有人都稱心。君子能夠研究並提出自己的學說,能用壹定的方法規範社會,按照壹定的次序管理國家,但不壹定能被社會容納。如今妳不勤修妳奉行的學說,卻想降低標準、遷就別人以希求別人容納。賜啊,妳的誌向不遠大啊!”
子貢出來,顏回入門進見。孔子說:“《詩》中說:‘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卻在曠野上徘徊。’難道我的學說有不對的地方嗎?我們為什麽會落到這種境地?”顏回說:“老師的學說極其博大,所以天下諸侯都不能容納。盡管如此,先生還是堅持不懈地推行自己的學說,不被容納又有什麽關系呢?正因為不被流俗所容納,所以才顯示出不茍且、不遷就的君子本色!不能研修和完善自己的學說,這才是我們的恥辱。博大精深的學說已經非常完備而不被采用,這是國家統治者的恥辱。不被容納又有什麽關系呢?不被容納,更能顯示出不隨流俗的君子風範!”孔子高興地笑道:“是這樣啊,顏家的孩子!如果妳是個主政者,我願意在妳的手下任職。”
於是孔子派子貢前往楚國。楚昭王派人迎接孔子,孔子才得以脫身。
從這個故事中,我們得到不少啟示。孔子身體力行,在與弟子們同處困境時泰然淡定,方寸不亂,壹如既往,堅定自己的信仰。以自己的言行詮釋了什麽是“勇者無懼”高風亮節的君子。
聖人之勇為何能不武而威?因為它符合天道。儒家認為,上天只輔佑德高的人,聖人德高齊天,天必佑之。而“自天佑之,吉無不利”,所以聖人能不為而成,不武而威,能不戰而屈人之兵,能垂衣拱手而天下治。
仁者大勇
“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這句話表達了“仁”與“勇”的關系。有仁愛之心的人壹定會見義勇為,舍生取義,這才是真正的勇敢。而某些看起來勇敢的人,卻不壹定都是為“義”而勇,也許只是義氣之勇,他們未必有仁愛之心。
《左傳·哀公十六年》中說:“率義之為勇。”大意是遵循道義叫作勇敢。
魯哀公十六年(公元前479年),楚國的兩位大臣子西和葉公在是否任用太子(在鄭國避難時被殺害)的兒子勝時發生了爭執。子西認為勝好結交俠士,有諾必行,可以讓他守衛邊疆。葉公認為勝的講信用和勇敢是不顧道義的,並不是真正的勇敢,反對重用他。
此外,葉公講了壹番“符合仁愛叫作信用,遵循道義叫作勇敢”的大道理,試圖說服子西。結果子西還是不聽葉公的勸導,對勝委以重任。後來勝發動政變,殺了子西壹家。最後葉公平定了這場叛亂,勝兵敗後逃到山上,自縊而亡。
朱熹把“勇”分為“小勇”和“大勇”,他在《四書章句集註·孟子集註》中說:“小勇,血氣所為;大勇,義理所發。”即小勇只是血氣的壹時沖動,大勇則需要道義來激發。《孟子》中記載壹段孟子和齊宣王的對話。孟子聽說齊宣王喜好武力,想用武力征服天下,就來到齊國向宣王進諫。宣王問孟子:“同鄰國交往有什麽原則嗎?”
孟子答道:“有。只有仁人能以大國的地位侍奉小國,所以商湯曾侍奉葛國,文王曾侍奉昆夷。只有聰明的人能以小國的地位侍奉大國,所以周太王曾侍奉獯鬻,勾踐曾侍奉吳國。能以大國地位侍奉小國的,是樂於聽從天命的人;能以小國地位侍奉大國的,是畏懼天命的人。樂於聽從天命的能安定天下,畏懼天命的能保住他的國家。《詩經》上說:‘畏懼上天的威嚴,才能得到安定。’”
宣王說:“講得太好了!不過我有個毛病,我喜歡勇武。”
孟子說:“大王,請不要喜歡小勇。按著劍、瞪著眼說:‘他哪敢抵擋我!’這只是個人的小勇罷了。什麽是真正的勇武?《詩經》上說:‘文王勃然發怒,整軍備武保護莒國,增我周朝的威福,以此報答天下的期望。’這就是文王的勇武。文王壹怒而安定了天下的百姓。《尚書》上說:‘上天降生萬民,為他們設君主、立師長,要他們協助上天愛護百姓,嚴守道德規範,天下誰敢超越它的本分?’有壹個人橫行天下,武王就感覺到恥辱。這就是武王的勇武。而武王也是壹怒就安定了天下的百姓。如果現在大王也壹怒就安定天下的百姓,那麽百姓還唯恐大王不喜歡勇武呢!”
孟子接著說:“大王如果對內施行仁政,減輕賦稅,讓百姓在耕種之余學習忠孝、仁義、禮儀、守信的道理,必會使近處的人們安居樂業,而遠方的人也會前來歸附。如果哪個諸侯失道,使自己的百姓陷入了痛苦之中,大王前去討伐他們,誰能跟大王對抗呢?百姓簞食壺漿來迎接您,難道有別的要求嗎?只是想避開水深火熱的環境啊。如果水更深,火更熱,百姓也就只有轉望別人去解救他們了。愛撫百姓而統壹天下,就沒有誰能阻擋得住他。”宣王點頭稱是。
孟子因勢利導,從天理、民心的角度向宣王闡述王道,最終使其心悅誠服地放棄了戰爭,選擇了仁政,齊國逐漸大治。百姓們都非常感謝孟子的恩德。
勇於改過 善莫大焉
古語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即使君子,也難免有過。然而真正有智慧的人比常人更有勇氣自省和改過遷善,所以他才偉大而英明。
“聞過則喜”是歷代先賢們所推崇的。唐太宗是中國歷史上最善於納諫的君主,為後世做出了表率。他鼓勵進諫,而對於指責錯了的人,也給予包容而不責備。在大臣們提出意見或指出其過失時,他總是誠懇地說:“卿所言誠有理,是吾思之不熟。”當大臣們聽到有人對皇帝的指責是錯誤的,就對唐太宗說:“他這個指責是錯誤的,應當要受懲罰。”唐太宗說:“不可以。”大臣們問:“為什麽?”他說:“如果我懲罰這個人,以後就沒有人敢在我面前說我的過失了。”有聖君,有賢臣,使政治清明,國泰民安,開創出壹代天朝盛世。
無論進諫還是納諫,要宜勇宜速,要把百姓利益放在首位。齊宣王時修築大宮殿,修了三年還沒有建成,卻沒有壹個大臣進諫。這時壹個叫春居的士人恐長此下去國力有傷,冒死向齊宣王進諫:“如果國君做事不考慮百姓的承受能力,算得上賢德嗎?”齊宣王說:“算不上。”春居又說:“現在您修建大宮殿,面積超過壹百畝,宮殿有三百個門,憑齊國這麽大壹個國家,建了三年還建不成。群臣卻沒有壹個人敢於進諫,請問大王算得上有臣子嗎?”齊宣王沈吟片刻說:“等於沒有臣子。”春居說:“我請求回避了。”說完掉頭走了出去。齊宣王恍然大悟,急忙起身叫道:“春子,請回來!妳為什麽這麽晚才來勸阻寡人?寡人馬上下令停止修建宮殿。”並轉身對史官說:“把這件事寫到史書上:寡人喜歡修建大宮殿,很不賢德,是春子阻止了我。”
見義勇為 勇於抗惡
孔子還說:“見義不為,無勇也。”面對應該挺身而出的事情而不敢去做,是怯懦的表現。這句話表達了“義”與“勇”的關系。見義不為不僅是怯懦的表現,而且是十分可恥的事情。見義勇為則是中華傳統文化中十分推崇的道德行為。
明朝英宗時,刑部有個新科進士當主事,他叫楊繼宗。此人心地善良,辦事公正,管理犯人註重教育,講究人道,不搞逼供。由於政績顯著,被提升為嘉興知府。他“時時集父老,問疾苦,為去除之”。廉潔奉公,儉樸度日,曾被憲宗皇帝稱贊為“不貪汙壹分錢”的人。
當時的監察禦史孔儒,是個貪贓枉法的惡吏,蛇蠍其心,虎狼其性。他借口肅清匪源,到處清鄉,弄得雞犬不寧,人心惶惶。百姓中稍有反抗者,就被指為匪徒,遭到毒打,甚至喪命。楊繼宗對此十分憤慨,張榜通告說:“今後誰家有被監察禦史打死者,家屬可到府裏來申報。”
孔儒得知此事,大發雷霆,拍案叫道:“小小知府,竟敢管到我禦史頭上,真是豈有此理!”親友們勸楊繼宗小心點,楊繼宗並不畏懼。他還專門去見孔儒,直截了當地講:“治理國家要依據法度,官吏們也應各守職責。孔大人妳身為監察禦史,應該彈劾不法之舉,剔除奸弊,勸懲贓官。至於挨家逐戶地清查戶籍,維護治安,此乃地方官員的職責,決非禦史親為之事。”堂堂朝中禦史,竟被壹個地方知府,講得啞口無言,弄得威風掃地。
壹天,孔儒突然闖進知府衙門,直入楊繼宗的住處,企圖收集罪證,以便報復。但見他室內空空落落,十分寒酸,沒有壹件值錢的家具,不由暗暗吃驚。繼續四處巡視,發現床邊有壹只箱子,孔儒心想:值錢的東西,壹定裝在這裏邊。他搶先壹步,上前將箱子打開,壹看,箱裏只有幾件破舊衣服。孔儒始終抓不到楊繼宗的把柄,只好灰溜溜地離開嘉興!
後來,明憲宗把楊繼宗提升為浙江按察史。不久,又升任僉都禦史。楊繼宗去世後,被朝廷謚封為“貞肅”。正是:壹身正氣,抗惡到底;全心為民,無私無懼。邪不壓正,伸張道義;惠澤百姓,光耀天地!
可見,古人講的“勇”是與道德密切相關的,為道義所激發的勇,才是正義之勇。宋代著名文學家蘇軾在《留侯論》壹文中批評那種因壹時憤懣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的匹夫之勇,贊揚能忍受壹時屈辱、有遠大抱負的人,認為他們才具備大勇。他說:“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大意是天下有壹種偉大的勇敢者,危險突然降臨不會使他驚慌,無緣無故地受辱也不會使他憤怒。就像漢代的韓信,他年輕時忍受從別人胯下爬過的恥辱,如果當時他對猝然降臨的侮辱不能忍受,拔劍殺人的話,那又怎麽能成就後來的功業呢?可見,必要時候的忍耐,也是勇者的明智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