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筆者統計,***有67個簡體字對應兩個或以上的繁體字,這是因為制定簡體字的方法之壹就是使用筆畫簡省的字來取代另壹個筆畫繁復的字。如“幾”字12畫,有預兆、多少、怎樣等含義,可以構詞“幾曾”、“幾乎”、“幾次”等。曾撰寫中國傳統史學代表作——《史通》的唐代歷史學家“劉知幾”,其名字的含義便是“能夠洞察事物的隱微預兆”。不過“幾”字筆畫較多,在簡化過程中學者們選擇筆畫簡省的“幾”來代替它,可以少寫10畫。而“幾”本來是指小桌子,如“茶幾”、“幾案”。因此,繁體字中兩個不同的文字“幾”與“幾”,在簡體字中變成了同壹個“幾”字,“幾乎”與“幾案”並列。而恢復繁體字,需要把這種二合壹的過程翻轉過來,由67個簡體字化成140個繁體字。
要決定這些名字中的簡體字對應的繁體字究竟是哪壹個,有時需要反復推敲。比如“豐”,對應“豐”、“豐”兩字,前者表示容貌、風度,如“豐姿”、“豐采”;後者表示豐富、茂盛,如“豐年”、“豐滿”。太極宗師張三豐,恢復繁體後應該繼續寫作“豐”。“沖”對應“沖”、“沖”兩字,前者表示以水沖調,如“沖涼”、“沖泡”,後者表示沖撞、沖擊,如“沖鋒”、“沖突”。汴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挺壹桿丈八蛇矛的林沖,名字裏用的竟然是“沖”字,取淡泊、謙和之意,與其“豹子頭”形象似乎南轅北轍。“復”對應“復”、“復”兩字,前者表示回復,如“反復”、“復原”,後者表示重復,如“復方”、“復雜”。著名學府復旦大學用的就是“復”字。“谷”對應“谷”、“谷”兩字,前者表示“山谷”、“幽谷”,後者表示“谷物”、“粳谷”。北宋文豪黃庭堅,號山谷,用的自然是“谷”字,好事者還將他和老師蘇東坡合稱為“坡谷”。“郁”對應“郁”、“郁”兩字,前者形容文采、香氣,如“馥郁”、“醇郁”,後者表示停滯、憂愁,如“郁悶”、“郁積”。元朝末年,棄官隱居的劉基將自己的政治理念著述成書,命名為《郁離子》,“郁”字指文采,他後來在明初受到朱元璋重用,得以將書中的理念付諸實踐,實現了治國平天下的抱負。
十萬異體字大軍襲來,對中小學生們表示同情
翻轉簡體字的“多對壹”現象,人們只需要多掌握73個漢字,就算要費壹番思量,問題尚不大。但是,還有壹支異體字大軍等著大家出門應戰。這支大軍由100000字組成,雖然壹半以上都是各地強行征來的“老弱殘兵”,但身經百戰的“精兵強將”也有不少,古往今來多少人都敗在了這批精兵手下。
例如“遊”,異體字有14個,基本上可以互相換用,惟有“遊”、“遊”二字須留意。“遊”與陸地有關,表示“遊蕩”、“冶遊”,“遊”則與水流或空氣有關,構詞“遊泳”、“遊絲”等。出現在姓氏中的通常是“遊”字,而南宋著名詩人陸遊的名字也只能寫成“遊”。又如“升”,異體字12個,重要的有“升”、“升”、“升”三者,其中“升”表示“升旗”、“升起”,“升”表示“升級”、“升遷”,“升”不僅涵蓋“升”、“升”之意,還用於表示器皿、容量,《長生殿》的作者,清代文學家洪升,名字用了“升”字,而臺灣歌手陳升則取的是“升”字。再如“向”,異體字也有14個,其中“向”、“向”、“向”三者須留意,“向”表示方向,如“朝向”、“相向”,又表示時間上的臨近,如“向晚”,“向曉”;“向”則表示壹段時間以來,如“向來”、“壹向”;而“向”字除了涵蓋“向”、“向”之意外,還可以表達“意向”、“誌向”、“偏向”等心理上的傾向性。此外,古時朝北的窗戶也寫作“向”,如《詩經·豳風·七月》作:“穹窒熏鼠,塞向墐戶。”意思是秋天到了,老百姓們要收拾屋子,準備用煙把老鼠熏跑,然後把朝北的窗戶塞嚴,把門縫封實,以防冬天北風凜冽。還有“櫓”字,異體字有8個,主要區分“櫓”、“櫓”二字,兩者皆可以表示比槳大的劃船工具,也可以指代船。而“櫓”還額外代表三種古代戰爭工具,分別是大型盾牌、瞭望塔和戰車。
這些在意思上有細微區別的“精兵強將”,古人在使用時也很容易出錯,更不用說今人了。然而古人沒有嚴格的出版規範,寫錯了亦無關緊要,讀者通過上下文判斷即可。今人卻動輒以此繩人。近日《故宮日歷》引起了“歷”與“歷”的大討論,“歷”、“歷”為古今字的關系,“歷”出現早,原包含“歷”的意思,《易經》:“君子以治‘歷’明時。”“歷”字後起,承擔“歷”字的部分含義,表歷數,與“歷”在壹段時間內成為了異體字,宋代韻書《廣韻》記載:“‘歷’,或作‘歷’。”清代文字學家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也說:“‘歷’字亦作從日,‘歷’聲。”直至晚近,此二字才作了較嚴格的區分,“歷”通常不再用來代“歷”,兩字也不再是異體字了。而在漢代,兩字絕未嚴格區分使用,《故宮日歷》封面四字集漢代《史晨碑》而來,《史晨碑》中本無“歷”字,故宮集其中的“歷”(歷)來代替“歷”字,雖不合今卻合古。原本無可厚非的壹件事現在卻遭人熱議,壹定要說其中的“歷”(歷)是錯別字,可見大家對待異體字的態度多有不同。壹旦恢復繁體字,僅就異體字的問題應該又會激起無數爭論。
面對魚龍混雜的十萬異體字大軍,也不是毫無應敵之策,至少有兩條路可循。其壹,約束異體字的使用。如“遊”、“遊”統壹使用“遊”;“升”、“升”、“升”統壹使用“升”。但是,別忘了提倡恢復繁體字者的壹個重要理由是簡體字“愛無心”,在他們看來漢字中的每個符號都有重要意義,都代表著不可剝離的文化內涵,豈能輕易放過?由此,“遊行”肯定不能寫成“遊”,以免讓人誤會在水上遊行。“升級”也非得用“升”不可,不然代表臺階的符號都被拿走了怎麽升“級”呢?再舉個例子,歡的繁體字“歡”有30個異體字,其中主要的有“歡、歡、孉、歡”四者。如果歡字被統壹規定使用“歡”,很好奇“愛無心”的擁躉們會不會分成四派,分別要求“歡”要真心實意,“歡”要歡聲笑語,“孉”要陰陽諧和,“歡”要人與自然平等,彼此妳爭我辯,非分個高下不可。
如果這第壹條路走不通,那麽只能選擇第二條路——制定嚴格標準來區分異體字的使用。今後“遊”、“遊”、“升”、“升”、“升”、“向”、“向”、“向”、“櫓”、“櫓”紛紛被規定好使用的界限和範圍,原本可通的異體字被弄得像“歷”、“歷”壹樣井水不犯河水,誰若通用就是文字知識不過關。若如此,只可憐現在的中小學生們已經夠辛苦,將來還要掌握壹大批差別原在有無之間,卻被人為規定成非此即彼的形近字了。
要制定嚴格標準來區分異體字的使用
“愛無心”、“親不見”似乎很有道理?
網絡上流傳的段子說:“漢字簡化後,‘親’不見,‘愛’無心,‘產’不生,‘廠’空空,‘面’無麥,‘運’無車,‘導’無道……可魔仍是魔,鬼還是鬼,偷還是偷,騙還是騙,貪還是貪,毒還是毒,黑還是黑。”這段話點中了大陸社會矛盾中的壹些癥結,如內陸人口前往沿海地區工作造成的空巢老人問題,以及離婚率節節攀升、少女墮胎、工廠倒閉、食品造假、春運運力緊張、黑導遊宰客等等不良的社會現狀。似乎是漢字簡化導致人們喪失了接受傳統美德滋養的機會。解決之道,無如恢復繁體字。政協委員們的提案中甚至也以“愛無心”、“親不見”來強調恢復繁體字的緊迫性,可見這麽壹個段子還挺有市場。
事實上,這個段子毫無道理可言。“親不見”難道是當代社會才出現的問題嗎?兩千年前司馬遷就說過:“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人們為了生計而背井離鄉,實在是太稀疏平常的事了。古時讀書人出去應試做官,交通又不方便,壹去十年不回,回來之後也是“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不知這“親”見在了何處?所謂“愛無心”,難道大陸的離婚率就比書寫“愛”字的華人社會要高,難道大陸人的舐犢情深、鄉土之情、人文關懷就比書寫“愛”字的華人社會要差?當人們讀到艾青的詩句“為什麽我的眼裏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沈”,僅僅因為是簡體字就變成了虛情假意,就感受不到詩人的那壹片深情?換而言之,漢字簡化後,仁還是“仁”,信還是“信”,道還是“道”,德還是“德”……這些字沒有變化,那社會上的矛盾如誠信的缺失問題又要怪到誰頭上呢?
歸根結底,漢字與世界上的其他文字壹樣,只是壹套符號系統而已。雖然漢字源遠流長,有特殊的文化積澱,但依然不會改變其作為符號的本質。不管是“愛”還是“愛”,亦或是“love”、“”、“Liebe”、“amor”,它們所指的意義都壹樣。非議者說“心都沒有了還能愛嗎”,其實愛究竟有沒有真心,不在文字上,而在於每個人自己的心上。
兩千年前的壹場“繁簡字之爭”
如前所述,恢復繁體字會帶來不少問題,那麽不恢復繁體字就會造成傳統文化逐漸失傳嗎,傳統文化真的需要依靠恢復繁體字才能得到“搶救”嗎?關於這壹點,不如回顧壹下兩千年前在中華大地上發生的壹次漢字簡化事件。
漢字歷史源遠流長,民國大學者黃侃說:“詞有古今,語有方言。”這句話放在春秋戰國時期也適用。春秋戰國時各地詞語便有很大區別,秦始皇(公元前246-210年在位)吞並東方六國,推行“書同文”政策,是漢字規範化的壹個重要裏程碑。此後小篆、隸書兩種字體開始成為規範化的文字於全國範圍內通行,而六國文字被廢止,用六國文字記載的典籍被抄沒焚毀。相對六國文字來說,小篆、隸書就是當時的規範字和“簡體字”。以小篆、隸書為文字系統進行書寫,秦漢時期的官方機構逐漸建立起自己的知識文化體系,其中具有代表性的後世被人稱為“今文經學”。今文經學在當時就好像是如今的社會價值觀體系。然而,約從漢景帝(公元前156-141年在位)時起,“書同文”推行之前以各國文字抄寫的經籍不斷被發現。這些六國文字記錄的經籍在內容上與通行的小篆、隸書版本不同,人們稱之為“古文經”,建立在古文經基礎上的知識體系“古文經學”在當時就相當於今天提倡的“傳統文化”。西漢末年,劉歆、王莽等人開始復古改制,推崇古文經,古文經學的地位隨之日益提高。至東漢時期今文經學與古文經學融合,形成了影響力持續至今的儒學思想體系。
簡體字是壹套規範化的文字系統,繁體字則不然
古文經學雖然建立在六國古文字書寫的經籍被發現這壹事件上,但古文經學的發展和傳承卻不依靠恢復古文字來實現。古文經學通過小篆和隸書這些當時的規範字和“簡體字”進行傳播,並通過漫長的時光隧道壹直影響至今。我們今天學《詩經》,闡釋《詩經》大義的《毛詩》就是古文經學的代表之壹,更不用提大家都很熟悉的《春秋左傳》了。難道《毛詩》和《春秋左傳》不用六國文字就不能傳承下來?作為“今文”的小篆和隸書非但沒有成為古文經學傳播的障礙,反而因其規範化為古文經學的傳播做出了貢獻,使《毛詩》、《春秋左傳》等古文經學的標誌性成果得以流傳至今。那麽,作為“今文”的簡體字就壹定會成為障礙,而不可以為傳承傳統文化做出貢獻嗎?如今有識之士提倡傳統文化,希望當今的社會價值觀體系能夠融合更多中華文化中的優良傳統,與西漢末年推崇古文經學,東漢今古文經學合流的思潮幾乎壹致。而提倡傳統文化與恢復繁體字並不存在必然聯系,就像古文經學的振興不需要通過廢棄小篆和隸書而恢復六國古文字才能實現。以古為鑒,可知依靠恢復繁體字來傳承傳統文化不過是緣木求魚,舍本逐末的行為罷了。
簡體字是壹套規範化的文字系統,繁體字則不然。繁體字囊括了簡體字標準出臺之前數千年漢字發展過程中出現的文字。繁體字內部的情況紛繁復雜,尚未得到全面的清理,遇到問題通常只能以模棱兩可的態度來解決,反不如簡體字清楚。如今簡體字已推行有年,且壹直得到修訂和完善,壹步步向完美靠近,完全不必因為文化上的不自信或外界雜音就當它是累贅。與其呼籲恢復繁體字來繼承中華傳統文化,還不如真正去深入地了解傳統文化,用規範的、漂亮的簡體字來將它傳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