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少年、青年
鄭燮先世居蘇州,明初遷居興化。曾祖新萬,字長卿,庠生。祖湜,字清之,儒官。父之本,字立庵,號夢陽,廩生。生母汪氏,繼母郝氏。
鄭燮生於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十月,時令“小雪”。按興化民間風俗,“小雪”為“雪婆婆生日”,燮與“雪婆婆”同時降臨人間,全家都很高興。故根據《尚書·洪範》篇中“燮友克柔”字句,祖父和父親為他取名燮,字克柔。又因所居附近有座木板橋,故後來鄭燮自號板橋。
鄭板橋故居
鄭家人丁不旺,燮又是長房長孫,他出生後家人欣喜之余又有些擔心,生怕夭折,就取個乳名“丫頭”。因臉上有幾顆淡淡的麻子,故又俗稱“麻丫頭”。
鄭燮出生時家境已陷入貧困,僅靠祖產田和少量地租維持全家生活。後來,父親歲科兩試壹等取得廩生資格,每月向官府領取廩膳,生活才得以改善。可好景不長,燮三歲生母汪氏病故,全靠乳母費氏照料。費氏為祖母侍婢,勤勞、善良、慈愛,仁厚,時興化水災、大饑,鄭家養不起婢仆,費氏舍不得鄭燮,三頓回家吃飯仍到鄭家操持家務。
汪氏病故後,父親娶繼室郝氏無子,視燮親出,照料如生母。故鄭燮後來回憶說:“無端涕泗橫闌幹,思我後母心悲酸。十年操家足辛苦,使我不足憂饑寒。”(《七歌》)
父親立庵品學兼優,他考上廩生後在家開私塾,鄭燮隨父就讀。外祖父汪詡文亦博學多才,隱居不仕,對外孫非常關心,常指導讀書、作文,故鄭燮自稱“文學性分得外家氣居多。”
鄭燮幼時讀書似無過人之處,且因相貌不美同學都瞧不起他。但他自尊心極強,學習刻苦,成績優異。同時對看不慣的事物敢於直言,甚至怒斥,因而同學家長都告誡子弟不要和他往來。他學習“精”、“博”結合,尤重於“精”。經、史、子、集無不涉獵,重點文章節則反復誦讀,且惜時如金。二十壹史中他最推崇《史記》,認為《項羽本紀》描寫巨鹿之戰、鴻門之宴、垓下這圍幾段最精彩。他對孔、孟很敬仰,但對朱熹空談性理看不慣。他學習註重“切於日用”,做到深入理解、融會貫通,對杜甫、白居易、陸遊等詩人的詩,特別愛讀。
鄭燮故居周圍多種青竹,夏日新篁初放,鄭燮多乘涼於竹陰下,秋冬之際,常對著掩映在窗紙上的扶疏竹影凝思,以至臨摹描畫起來。
除師法自然外,鄭燮也重視繼承傳統。他從唐代墨竹畫的開創者簫銳到清初石濤,都作了研究,蘇軾、文同、徐渭等,都是他敬仰的大師。後來,他到儀征毛家橋讀書,毛家橋多竹,又為他畫竹提供了條件,並與竹結下不解之緣。從此,他“無竹不居”,竹成了他繪畫最重要的題材。他愛畫竹,更愛竹的品格,竹的傲岸不屈、勁節虛心,也就成了鄭燮人格的寫照。
康熙五十壹年春,鄭燮回到興化,從陸震學填詞。陸指導他先學婉約派柳永、秦觀,再學豪放派蘇軾、辛棄疾。陸認為詩與詞不同,以婉麗為正格,以豪宕為變格,練習時要千斟萬酌以求壹是。從後來鄭燮的詞作看,二者兼有。
康熙五十四年,鄭燮與徐氏女結婚。生壹男名犉,早夭,又生兩女。為養家糊口,他被迫到儀征江村設塾授徒。但沒有功名,不被人看重,且人不敷出,因思作畫賣畫。當時的揚州扼南北漕運咽喉,大批鹽商聚集,為其繁榮和文人墨客施展才華提供了條件。於是鄭燮又到揚州,邊讀書作畫賣畫,以等待進身機會。
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
鄭燮中秀才的具體年代已不可考,然從《七歌》印章看,約為康熙六十壹年(其時鄭燮三十歲)或稍前。但就在這時,鄭家又遭遇大不幸。父親病故,無米無柴,又不斷有人催債。迫於生計,鄭燮只好繼承父業,居家坐館。為躲債,他曾逃到鎮江焦山,暫住在別峰庵壹個興化和尚處。在那裏,有幸結識了風雅好客之士馬曰琯,馬很賞識鄭燮詩才且同情他的遭遇,送給白銀二百兩為之解圍。馬曰琯同當時聚集在揚州作畫賣畫的金農、黃愼、高鳳翰等人過從甚密,馬的住宅成為他們經常聚會之處,鄭燮參與其間,***同研習詩詞書畫,因其興趣、愛好基本壹致,這就為後來蜚聲中國畫壇的“揚州八怪”的形成打下堅實基礎。
不久,鄭燮又幸遇畫家程羽宸慷慨解囊,得贈白銀壹千兩,不僅為他壹洗窮愁,且為他實現遊覽宿願提供了壹時資助。雍正二年至三年(1724—1725年),鄭燮出遊江西與北京。待手頭花光重新為生計發愁時,他不得不於雍正六年再次回鄉讀書,究心經史,以為進身尋求階梯,同時習書作畫。
雍正九年,鄭燮三十九年,妻徐氏病故,又到年關,翌年鄉試,糊口且難,更何況赴試盤纏!聽說剛到任的汪知縣是個好官,鄭燮寫了壹首詩給他,尋求資助。汪果然出重勉勵他參試,鄭燮終於如願以償,於雍正十年中舉。但因無錢送禮,仍未能求得壹官半職,只好繼續作畫賣畫,以救貧困。他除畫竹外,又畫蘭、石,以寄托“不求聞達只煙霞”的壹時憂怨。。
雍正十三年,又來到焦山雙峰閣讀書,迎接來年大考。乾隆元年(1736年)春節過後,四十四歲的鄭燮赴京會試,得中進士。但仍人仕無門,只得帶著進士空銜回家修補,誰知這壹等就是六年。無奈,鄭燮只得再次到揚州賣畫,這樣,同“八怪”中人及各方面文士的交往也更密切了,甚至還成了兩淮鹽運使盧見曾的座上客。
乾隆六年,鄭燮進京待補終於交上好運,被乾隆叔父慎郡王允禧看中,視為當代李白。允禧作《隨獵詩草》、《花間堂詩草》請鄭燮寫刻並作序,燮欣然應允。當時清王室內部派系鬥爭激烈,慎郡王雖未掌大權,倒也順風順水,雍正即位後封為貝子、貝勒,乾隆即位又加封為郡王,鄭燮被他看中可謂奇遇。於是,乾隆七年春,鄭燮便得授山東範縣知縣,從此開始了他的為官生涯。
知範縣、濰縣
鄭燮五十歲才做了個七品縣官,既興奮又不服氣。他“初誌壹望得壹京官,聊為祖父爭氣,不料得此外任”,其復雜心情可想而知。赴任前,繼室郭氏縫了壹條黃綢被面的棉被送他說:“壹代做官七代貧,幸勿枉法殺人,公門裏好修行,庶幾積得以禳天心,得獲添丁之兆。” 鄭燮默記於心,決心當壹個好縣官。
範縣位於山東西部黃河北岸,雖窮而民淳樸。鄭燮壹到任就做了件好事:把縣衙墻壁上打了許多洞,直望到大街上。有人問他這是為什麽,他說:“出前宮惡習俗氣耳。”他還寫信給堂弟說:“天地間第壹等人只有農夫”,“工人制器利用,賈人搬運無,皆有便民之處”。他外出視察不鳴鑼喝道,不用“回避”、“肅靜”牌子,晚上外出只帶兩個衙役掌燈引路,燈籠上只寫“板橋”二字。他在範縣的幾年倒也風調雨順,他愛異民力,無為而治,曾在衙壁上畫“臥石”壹幅,以喻“訟簡刑輕有臥而理之妙”。範縣有個富翁,嫌棄即將為婿的窮書生,想退婚。他送壹千兩銀子給鄭燮祝壽,燮收下並要收富翁女兒為義女,富翁欣然應允。鄭燮把窮書生藏在衙中,等富翁引女兒拜見“義父”時,板橋說:“我給女兒找個快婿吧!這壹千兩銀子就作為妝奩費用。”富翁當然高興,板橋叫出書生,令與“義女”當堂成親,壹齊乘車回家。
鄭燮在範縣也曾遇到麻煩事。壹次,壹個四川籍考生縣試第壹,按規定該生得回原籍考試。鄭燮則認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必人為設卡,破格錄取。此事引起全縣考生非議,燮呈請上級批準,結果卻遭曹州知府指斥。
乾隆十壹年(1746年),鄭燮調署濰縣。濰縣位於山東東部,此地雖然特產豐富,商業繁茂,但鄭燮到任時正值連續幹旱,疫災流行,前任縣官上任不到壹年就溜走了。鄭燮把對災民的同情代為實際行動,他打開倉庫,讓饑民寫借條領米,並把縣內大戶逐壹登記,命他們輪流開廠放粥,更查封囤積居奇者,責令平價出售。又從長考慮,以工代賑,既以合法手段運用庫糧,解救民饑,又為明年收成打下基礎。同時,他還帶頭把自己的“養廉銀”獻出,以與民同苦。可是,次年濰縣仍然大旱,乾隆皇帝只好派剛拜相的文淵閣大學士高斌親到山東放賑。高、鄭早在揚州時就相識,此時相會於山東,自不免有詩詞酬唱。
乾隆十三年春,乾隆帝巡視山東,也許與慎郡王和高斌的推薦有關,鄭燮被封為“書畫史”。
為解救濰縣連年旱災帶來的社會危機,鄭燮通過富戶集資,同時自己又是壹次帶頭捐出三百六十千錢再次大興土木,修築濰縣城墻,乾隆十四年三月完工。這年秋天,濰縣終於獲得好收成,饑民紛紛回鄉定居。
然而好景不長,由鄭燮時時不滿現實,他的“狂”、“怪”行為自然更不為現實所容。在壹次因公赴省與諸官僚宴飲賦詩時,終於出了紕漏。因鄭詩中有壹句“流到海邊渾是鹵,更誰人辨識清泉”,滿座拂然,認為這是譏諷上司。乾隆十七年冬,鄭燮被罷官,從此結束為官生涯。
賣畫、終老揚州
罷官後的鄭燮又回到早年賣畫的揚州。此時,他雖為壹介布衣,但由於他的詩、書、畫早在揚州負有盛名,又為官清廉,因而很受揚州文人名士以及百姓的歡迎。他在揚州稍住幾日便回興化老家過年。年後,已過花甲之年的鄭燮出遊杭州,壹為散散心情,二來賣點畫養家糊口。杭州知府吳作哲早就想得到鄭燮字畫,聽說鄭燮來遊當即擺酒相迎,還送銀兩和綢緞禮物,鄭燮為他寫字作畫各壹幅。其他官僚名士亦紛紛贈金宴飲,求鄭燮字畫,鄭燮隨即將錢物捎回興化,以濟家用。不久北返,經常往來於揚州、興化、泰州等蘇北繁華城市之間,作畫賣畫為生。
在揚州時,鄭燮住在城北竹林寺,城內許多青年常到竹林寺拜鄭燮為師學書學畫。壹次,鄭燮在竹西亭與黃慎、沈凡民等書畫家各攜百錢作“永日歡”,鄭燮作《九畹蘭花圖》以紀其盛。鄭燮名聲雖高,但生活卻很窘迫。壹些人請他作畫只是說些恭維話,或只送些禮品食物,而鄭燮又羞於啟齒,以致無濟於養家糊口。後來,鄭燮采納拙公和尚建議,出了壹張“潤格”廣告: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條幅對聯壹兩,扇子鬥方五錢。又附詩壹首:畫竹多於買竹錢,紙高六尺價三千。任渠話舊論交接,只當秋風過耳邊。從此,鄭燮賣畫所得並不全用於養家,他特地做了壹人袋子,裝些銀兩果食之類,遇有窮苦人或舊相識,便隨時取出相贈。
在興化,除浮漚館、擁綠園外,鄭燮還常與地方文士聚會於拱臺之南的柳園、棗園這些明代名宦的私家園林,吟詩作畫,酬唱贈答,留下眾多優秀作品。
乾隆三十年(1766年)十二月,這位本應大有作為的父母官,終於走完了他坎坷曲折的人生之路,病逝於興化城內升仙蕩湖畔擁綠園中,享年七十三歲。他政治上雖未能大有作為,但轉世的大量詩詞書畫作品及從中表現出來的思想、人格,卻為他增添了許多耀眼的光彩。
熔鑄八藝,卓然大家
揚州大學江樹峰教授曾評價鄭板橋為“詩畫通人”,實際是說鄭板橋的成就貫通文學與藝術兩大門類。他兼擅詩、詞、曲、文、書、畫、聯、印,飲譽清代文壇藝苑,是“揚州八怪”中影響最大的壹個,又分別列為“楚陽三高”、“雍嘉七子”、“濰縣三賢”之壹,並被奉為“板橋派”之宗師。
鄭燮現存文學作品有詩1000余詐、詞近百首、曲10余首、對聯100余副、書信100余封,還有序跋、判詞、碑記、橫額數百件。可以說,他是壹個具有多方面才能的文學家。他的詩清新流暢,直抒胸臆,自由灑脫,很少用典,描寫人民生活的痛苦和貪官酷吏的醜惡,兼具少陵、放翁風格。如《逃荒行》、《還家行》、《思歸行》就是濰縣災後情況的真實寫照,《悍吏》和《私刑惡》揭露了酷吏的兇殘暴虐,而著名的“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壹枝總關情。”(《濰縣署中畫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則表達了鄭板橋同百姓息息相通的思想感情。他的詞或婉約,或豪放,頗“近陳(維崧)詞派”。婉約之詞如《賀新郎·徐青藤草書壹卷》等。慷慨蒼涼,大開大合,“醉後高歌,狂來痛哭”。散曲主要是《道情》10首,用黃冠體寫成,借出世外衣揭露世道之險惡,廣泛傳播,被譽為清代道情體的最高成就。對聯質樸自然,意境高遠,既富有哲理,又多生活情趣,成為清代聯學壹大家。《家書》兼敘述家常瑣事、議論經邦治國之道、評論文學創作派、交流詩詞書畫心得,直抒胸臆,每多獨見,在清代散文史上有壹定地位。
鄭燮現存繪畫作品1000余幅,是中國古代畫家中存世作品最多的壹位。
鄭燮既不畫人物、山水,出不畫壹般花鳥,而是以蘭、竹、石為主,兼及松、菊、梅。他畫的竹清瘦挺拔、墨色淋漓、幹濕並兼;蘭秀勁堅實、蕭散逸宕、妙趣橫生;石雄奇秀逸、醜怪蒼潤、百狀千態。這些都構成了鄭燮秀勁挺拔、生動活潑的總體畫風。
鄭燮自幼日光月影、紙窗粉壁中學畫蘭竹,自稱“無所師承”。初到揚州賣畫時,擴大了眼界,意識到自己過去只是做到形似,遠不能同石濤的神似相比。雍正年間遊廬山後更認識到八大山人簡筆寫意畫的高妙所在。鄭燮從師法自然開始,又繼承和發揚了石濤、八大山敢於創新、不拘成法的優良傳統,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擴大了文人畫的表現手法。
鄭燮根據自己的繪畫實踐提出了許多精辟的繪畫理論。例如,他提出了“胸無成竹”說、“學三拋七”說、“不立壹格”說、“先大後小”說,等等。這些是對從顧愷之到石濤的繪畫理論的重要發展,至今仍對繪畫創作者有著啟發、指導意義。
鄭燮的書法別具壹格,他將自己的書體分為“六分半書”,人們則稱之為“板橋體”。這種書體在筆法上以八分為主,糅合楷、行、草、篆及畫蘭竹之法,方筆、圓筆、渴筆、蹲筆變化自如,中鋒、側鋒、衄鋒恰到好處。在字的結體上,著力於橫向,多呈扁形,由重心輻射於四方,顯得瀟灑新穎,覽之無盡。在布局上,具有渾然壹體、自然天成的整體感。壹幅當中,雖然大、小、方、圓及各種不規則形狀千變萬化,但安排得錯落有致,亂中有序,違而不犯,氣墊連貫,通篇渾然壹體。
人們歷年對板橋書體評價很高。與他同時代的金農說:“興化鄭進士板橋風流雅謔,極有書名,狂草古籀,壹字壹筆,兼眾妙之長。”近人鄧拓說:“它不止流行於當時,二百年來都壹直很流行,歷久舊學,冬心、板橋,參用隸筆,然失則怪。”楊守敬說:“板橋行楷,冬心分隸,皆不受前人束縛,自辟蹊徑。然為後學師範,或墮魔道。”康、楊雖看不慣板橋體的“怪”,但畢竟看到了他對傳統書法的革新,誠如鄭燮自己所說:“蹊徑壹新,卓然名家。”
同畫論壹樣,鄭燮書論亦不乏灼見。從蔡邕、鍾繇、王羲之到趙孟頫、董其昌的書法,鄭燮都作過評論。清代前期的書壇重帖學而輕碑學,統治者提倡烏、光、方的館閣體,束縛了書家的藝術個性。鄭燮溯源開流,博采眾美,推重漢碑,大膽革新,使書壇出現新的生機。
鄭燮在文學藝術上領域裏的建樹,不僅表現在詩文、書法、繪畫的創作及理論上,還表現在他對這三者的結合上。這種結合又表現在微觀與宏觀兩個方面。
微觀方面,鄭燮以書入畫,以畫入書,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他將“書之關紐透入於畫”,用焦筆揮毫,使蘭枝、竹葉酷似草書中的豎長撇法,精湛的書法用筆與畫蘭、竹的技巧融為壹體。又以“畫之關紐透入於書”,從自然界千姿百態的形象中悟出書法意象,豎橫撇點常似竹枝、蘭葉,使書法作品亦具有畫作美感。誠如清人蔣士銓詩雲:“板橋作字如寫蘭,波磔奇古形翩翩。板橋寫蘭如作字。秀葉疏花見資致。下筆別自成壹家,書畫不願常人誇。頹唐偃仰各有態,常人盡笑板橋怪。” 鄭燮詩中充滿畫意,如《由興化迂曲至高郵七截句》之壹:“百六十裏荷花田,幾千萬家魚鴨邊。舟子搦篙撐不得,紅粉照人嬌可憐。”寥寥數筆,刻畫出壹幅色彩明麗、動靜交織、生機勃勃的水鄉風光圖。綠色的荷葉,紅色的蓮花,白色的魚鱗,褐色的水鴨,色彩配備得如此巧妙,不能令人嘆為觀止!他的畫中也有詩。我們觀賞鄭燮筆下頂天立地的柱石、傲然迎風的蘭竹,仿佛聽到壹曲《正氣歌》。
宏觀方面,鄭燮常將詩、書、畫加上印章統壹在壹幅紙上。如他70歲時畫了壹幅《竹石圖》,壹塊巨石頂天立地,數竿瘦竹幾乎撐破畫面。右上角空白處題詩壹首:“七十老人畫竹石,石更淩嶒竹更直。乃知此老筆非凡,挺挺千尋之壁立。乾隆癸未,板橋鄭燮。”下撳兩方名號印。畫幅右下方空白處又押上“歌吹古揚州”閑章壹方。這位老人顛沛了壹輩子,不向各種惡勢力低頭,仍如磐石般堅強,如清竹般勁挺,如蘭花般高潔。詩題得整整斜斜,大大小小,或在峰巒之上,代之以皴法;或在竹竿之間,使畫連成壹片;或在蘭花叢中,襯托出花更繁,葉更茂。畫上題詩,宋元即首,並非鄭燮始創,但如鄭燮之妙,實不多見,妙就妙在各類藝術高度統壹。如果這詩不是題在蘭竹石圖上,而是題在山水、仕女圖上,就必須很不相稱。如果不用“六分半書”,而用顏、柳之體或金農“漆書”,雖畫再好,字再佳,亦必很不協調。在鄭燮筆下,詩情、畫意、書法、印章達到了完美的統壹。
鄭燮多方面藝術成就的核心是壹個“怪”字。所謂怪,就是與眾不同,就是對傳統的反叛,用鄭板橋寫給韓鎬的壹副對聯來表述就是“領異標新”(“刪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文學藝術上的怪,又通在政治思想上的怪;政治思想上的怪,則表現在對封建正統的抗爭,對勞動人民的同情,和對個性解放的強烈要求。
鄭燮早年遊北京就喜歡放言高論,品評人物,被人稱為“狂”。他認為臧獲、婢妾、輿臺、皂隸等底層人民也都是黃帝堯舜的子孫,應與富貴人家壹律平等。他大聲疾呼:“王候將相豈有種乎!”被統治者奉為政治思想正宗的程朱理學,鄭燮認為“只合閑時用著,忙是用不著”。在山東為官時,公開揭露官場黑暗,災荒之年開倉放賑,終因與當道不合,以莫須有的罪名罷了官。他晚年畫了壹塊蒼石,題詩道:“老骨蒼寒起厚坤,巍然直似泰山尊。千秋縱有秦皇帝,不敢鞭他下海門。”充分表現了他同封建正統觀念鬥爭到底、絕不動搖的氣概。
鄭燮的民本思想同前人比起來,又進了壹步。他說:“織女,衣之源也;牽牛,食之本也。”又說:“工人制器利用,賈人搬有運無,皆有便民之處,而士獨於民大不便,無怪乎居四民末也。”此論未免過於貶低知識分子,但如此看重農民、工人、商人的社會作用,卻是難能可貴的。因此他說:“凡吾畫蘭畫竹畫石,用以慰天下之勞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
鄭燮反抗傳統,極力主張按照自己的本性自由地發展。他曾借籠中養鳥、發系蜻蜓、線縛螃蟹等事大發議論,批評“屈物之性以適吾性”的做法,提出“萬物之性人為貴”。他的潑墨寫意蘭竹石畫都把表現自己的個性和思想情緒作為主題。書法本來更是很難變化創新的,但到鄭燮手中,六書也幾乎沖垮。詩文更是直抒胸臆,提出“不為古所累,氣與意相輔”。在這裏,已迸發出早期民主主義思想的火花。鄭燮作為壹個文學家、藝術家的同時,在中國思想史上也應占有壹席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