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說蘇東坡的詩:“從嶺側看,山成峰,遠近不同。不知廬山真面目,只在此山中。”因為人在山中,視野有限,又因為所處的位置和觀察角度不同,會得到不同的印象,只能以偏概全,難免片面。所以,觀察壹件大事,不能把目光局限在壹個小區域,而需要更廣闊的視野,這就需要保持壹定的距離。理論上,距離越遠,視野越寬。站在故宮裏,妳只能看到壹座眼睛能看到的宮殿。妳在外面跑,至少可以看到它的大致情況,站在景山山頂可以看到全貌。歷史也是如此。保持壹定的時空距離,可以擺脫功利的羈絆。政治的約束和有限的視野,從更廣闊、深入和超脫的角度去觀察和評價歷史。
過去我們總說自然科學沒有階級性,人文社會科學有鮮明的階級性。我覺得沒道理。包括歷史在內的人文社會科學,其規律和事實都是客觀中立的,不存在所謂的“階級性”,與自然科學無異。但如何評價和使用研究成果,必然包含價值判斷、政治色彩和個人功利。所以,歷史研究可以完全無階級,歷史的運用也必然離不開使用者的立場和利益。如果這些都是階級性,那麽歷史的運用當然是階級性。正因為如此,對於以尋求歷史真相為使命的歷史研究者來說,不應該站在狹隘的立場上看待歷史。以前愛國主義教育總說我們中國人要了解中國的歷史,研究中國的歷史。我們首先要明確我們是中國人,為我們偉大祖國的悠久歷史和燦爛文化感到自豪。如果只是用歷史,服務於現實,那肯定是沒有錯的。但如果妳想成為壹名歷史研究者,妳最關心的應該是歷史事實的真實性,而不考慮研究者的國籍。否則如果涉及到國家的恥辱,民族的陋習,文化的劣根性等等。,難道不需要研究甚至抹殺嗎?即使在最敏感的問題上,比如國與國之間有爭議的領土歸屬,歷史事實也是客觀存在的,無法改變。無論哪個國家的歷史學家研究,結論應該是壹致的。唯壹不同的是如何利用這壹事實,比如故意忽略或隱藏壹些事實,強調或誇大壹些事實,以使自己壹方在領土爭端中處於有利地位,贏得外界的道義支持等等。,但這不再是歷史研究,也不是歷史學家的事。
所以,研究歷史,要有寬廣的視野:縱向上,要有歷史發展的觀念;從橫向來看,要在大範圍內審視小範圍的歷史,在世界範圍內審視中國的歷史。過去我們往往過分強調自己的中國身份和中國歷史的特殊性,沒有把中國歷史放在整個歷史時代和整個世界體系中,缺乏全球視野和綜合氣勢,甚至沒有把中國納入亞洲範圍。研究中國歷史的不了解世界史,研究世界史的不了解中國歷史,研究明清史的不了解近代史,研究近代史的不了解明清史,我們無法真正深入了解中國歷史。
正是因為我們以前很少把中國的歷史放在整個世界中來看,很多人包括很多歷史研究者都不清楚,中國在歷史上在當時的世界中處於什麽地位。就這樣逐漸養成了壹種驕傲自滿的心態,認為中國壹直是世界上最先進的國家,只是到了近代才被西方列強侵略,才落後於世界。事實上,並非如此。由於地理環境的制約和發展水平的時空差距,中國長期以來沒有受到外界的強烈挑戰。另壹方面,在東亞和中國的文化圈內,真的沒有更先進的文化作為壹個整體。這讓中國人壹直認為只有中國的皇帝才是世界的主宰。“普(普)天之下,是王者之地嗎?”(《詩經·瀟雅·北山》)其他壹切國家和民族都要服從,無壹例外,只能朝貢。至於壹些太偏遠或者太野蠻的地方,不是不能被中國統治,而是那些地方沒有資格,那裏的人民沒有福氣成為中國的臣民。任何外國或民族,只要不與中國的行政體制和文化傳統相連,都將是壹片落後而野蠻的土地。即使是中國歷史上最開放、最大度的漢朝和唐朝,翻遍史書,也只找到中國的大國大度和外國的傾慕與歸化。
事實上,西漢與西域的交往只是軍事外交的副產品,也與軍事實力的衰落相壹致。所以東漢會有三通三絕,時斷時續。漢武帝曾經把所有的招待都給了“外賓”,但是漢朝的法律禁止臣民出國。西域的莊稼、器皿、服飾、音樂、舞蹈傳到中原,被中國文化吸收。西域和匈奴的人口也遷入中原,後來成為華夏族的壹員。但在整個漢朝,以儒家為代表的傳統思想從未受到外界的挑戰,也從未準備向外來文明學習。從東漢早期(可能更早)傳入中原的佛教影響還是很有限的,壹開始就帶有“中國”的特征。與西方漢朝的神奇傳聞相反,我們在漢人的作品中根本看不到對海外世界的向往。漢朝除了政治和軍事使臣之外,沒有向外國派遣其他人員,也沒有向國外派遣學者和商人。所以只有官員、囚犯、流民、逃亡者向國外傳播中原文明,最多只有少數商人能從對外貿易中獲益。
唐文化的輻射面和接受面要比漢代廣得多,但本質上並無區別。雖然唐文明實際上吸收了許多外來因素,但它從未有過自覺的學習意識,特別是在精神文明方面。同樣,唐朝也無意向外國傳播或普及自己的文化,只允許外國人學習。值得註意的是,只有極少數例外的是充滿宗教熱情的僧人:歷盡艱難險阻從印度取回真經的玄奘和七次赴日弘法的鑒真。這與當代日本學者不惜破浪,壹次又壹次加入唐朝使節留學唐朝形成鮮明對比。作為中國四大發明之壹,造紙術在阿拉伯世界的傳播,靠的是皮拉斯之戰中唐軍的俘虜,意外遊歷中亞、西亞並留下戰績的杜歡也是俘虜之壹。在大量西域“商人”和阿拉伯“粉絲”來到中原經商致富、定居繁衍的同時,唐朝人在國外的發展幾乎是空白。
在這樣長期的自我封閉下,中國的歷史獨立發展,延續了幾千年。幸運的是,山脈、海洋、沙漠和草原將中國與其他文明中心分隔開來,使其成為東亞最強大也是唯壹的文明中心。在工業化之前,中國因為地理上的距離,幾乎沒有受到外來文明的挑戰。比如東征的十字軍,阿拉伯帝國的軍隊(吃黑的),從來沒有進入過中國。北方遊牧民族是中原帝國王朝唯壹的挑戰,如匈奴、鮮卑、突厥、契丹、女真等。長城是為了阻止這些人南下而修建的,並被後人不斷修建。雖然他們不止壹次征服過中原,但由於這些民族整體上,尤其是經濟文化上落後於中原漢族,軍事上的征服者最終無壹例外地成為了文化上的被征服者,甚至這些民族本身也被融化在了漢族的汪洋大海之中。在西方歷史上經歷了1800多年的流散生涯後,以堅守自己具有強大凝聚力的宗教文化傳統而著稱的猶太民族之壹,在北宋中期定居開封,長期過著和平的生活,並受到漢族人民的平等對待。他們也逐漸放棄了自己的語言,開始學習儒家經典,參加科舉考試,娶漢族女子為妻,最後失去了保持自己民族特色的心態,融入了漢族。19世紀初,開封猶太人中沒有專門的神職人員,也沒有人會讀希伯來經典。這是猶太人被同化的唯壹例子。我認識的壹個大學老師曾經告訴我,他是開封猶太人的後代。在我了解了他的民族背景後,我仔細看了看,看起來他的長相有點不壹樣,但在其他方面我真的找不出和我們有什麽不同。
中國歷史上雖然有過無數的輝煌,但這是建立在中華文化的絕對優勢之上的。華夏(漢族)只是居高臨下地接受外來文化,只允許外族和外族學習歸化,而不鼓勵本國人向他人學習或積極傳播自己的文化。當沙皇俄國的勢力已經擴張到西伯利亞以東,西班牙、葡萄牙和荷蘭的艦隊已經在臺灣省海峽和南海航行,英國已經在印度建立了殖民統治,並通過東印度公司將其推向東南亞和中國,中國的皇帝和他的大多數臣民都不自覺,繼續在他們緊閉的大門裏夢想著世界。就連林則徐這樣的偉人也相信洋人的腿關節是不能彎曲的,所以他壹度認為清軍只要用長竹竿做武器把他們打倒在地,他們就很容易屈服。
我們在研究歷史的時候,當然承認歷史是可以獨立發展的,比如美洲的瑪雅文明和阿茲特克文明,但是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發現他們和外界有任何的經濟文化交流。但是這些文明早就消失了,消失的原因也還不清楚。相反,在世界各地擴張的文明,即使曾經引起激烈的沖突,影響也很大,壹直維持至今。中國文化只在朝鮮、越南、日本和東南亞地區有很大影響,而古希臘、羅馬的文化影響已經遍布歐洲、北非和西亞。它們的影響之所以如此之大,與其產生的時間、範圍和作用密切相關。因此,對中國歷史的研究不應局限於中國本身,更不應局限於中原地區。要把中國放在當時的大時代,和同時期或前後期存在的其他文明進行比較。這樣才能對歷史有更全面的認識,得出客觀公正的結論。
因為中國文化在19世紀之前從未受到外來文明的挑戰,所以這種心態的負面影響並沒有表現出來。而中國顯然已經落後了,世界已經進入多元競爭的時代。如果非要用這樣開放的眼光去應對壹切變化,結果只會更落後。中國這種“中國大國”和“世界革命中心”的心態,對於現代化的艱難歷程和百年曲折難辭其咎。過高估計中國在當今世界的地位和影響力,片面誇大中國傳統文化可能發揮的作用,對21世紀和未來的過高期望,在當前還是頗有市場的,但實際上仍然只是“中國大國無所不在”的虛幻自慰。幾年前,人們經常在報紙上談論它。壹百多年前,壹位偉大的西方人把中國比作壹頭沈睡的獅子,以為自己預見到了中國終將在世界上崛起。事實上,民國時期王曾指出,西方馴獅者以混有鴉片的牛肉餵獅,“獅子終日在睡眠中昏昏欲睡,眾人皆非禮之”(《王茂青筆記》第8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7),所以從未醒來。這是當年苦難深重的中國的象征。有什麽值得驕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