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小說與電影之人物比較(以頌蓮為例)
1.外形差異
在小說《妻妾成群》中,頌蓮是壹個“身影單薄纖細,散發出紙人壹樣呆板氣息”的瘦弱女學生形象,臉圓圓的,留著壹頭短發,不施粉黛所以臉色看上去有壹些蒼白。而電影展現給我們的鞏俐式頌蓮卻大不相同了,紅潤豐腴的鵝蛋臉和中國北方女性高大壯實的典型身材顯得她幹練而又決絕,胸前兩條又黑又粗的麻花辮帶有濃重的鄉土化氣息,與小說中沒落貴小姐、先進女學生的形象也不符。
總之我認為,導演張藝謀在頌蓮這個人物形象上的改動是不成功的,觀眾非但沒有享受到視覺上的美感而且在觀影時會產生“跳戲”之感。但是,鞏俐身上有壹種中國女性莊重典雅的典型特質,且長相大氣沈穩,有利於在電影參與國際大獎評比時,宣揚中國審美,增強競爭力。
2.性格差異
頌蓮原本生於壹個富裕家庭,父親經營著壹家工廠,有能力供她上大學。可天有不測風雲,父親在工廠倒閉後選擇了割脈自殺,繼母讓頌蓮在嫁人與做工之間選擇,她毅然決然的選擇了嫁人;當繼母又問她是嫁給普通人做妻子還是給有錢人做小妾時,她也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做妾。
頌蓮沒有普通女孩子面對家破人亡時表現出的那種悲傷與絕望,更沒有嬌小姐面對繼母刁難時壹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她表現出了超出年齡的冷靜和現實,她知道自己從來沒有受過苦,在以後的生後中也受不了苦,所以她選擇了壹條在物質上繼續富裕的道路。
但是說到底,頌蓮終究是壹個剛剛踏出大學校門的青春女孩,率真的個性與鮮明的個性是不能完全被遮掩住的。她和陳府的其他太太們不壹樣,她擦汗用的是衣袖而不是手帕,正是這壹舉動使陳家的仆人們認為頌蓮是陳家的壹個窮親戚,從這壹點便可以看出雖然她出身富裕但卻還沒有學會富人或者說成年人那種迂腐而又矯揉造作的行為舉動,她的身上仍然持有孩童般天真直率的特點。
面對雁兒的鄙夷她也給以有力的回擊,她沒有想過自己推搡下人的行為有失風度會引起眾人日後的不滿,她只是逞壹時之快,可見在她是壹個毫無城府的女孩子。次日,雁兒成為了她的貼身丫頭,當雁兒為自己曾經沖撞四太太而感到害怕時,頌蓮卻全然忘記了這件事。
可電影中卻絲毫沒有表現出頌蓮身上天真率直的這壹特點。同樣是頌蓮剛進府的這壹情節,在小說中,頌蓮雖然現實的選擇了嫁給陳佐千,但她還保留了中國傳統女性婚前矜持保守的特點,坐著轎子進府。
而電影中的頌蓮,是自己走進陳府的,帶著出人意料的決絕和堅定,甚至堅定得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和可怕,她拋卻了自己所有的驕傲和自尊,帶著絕對的物欲走進“地獄”。當她感受到雁兒對自己看不起的態度時,立即表明自己四太太的身份並趾高氣昂的讓雁兒幫自己把箱子提進屋裏,次日當她得知雁兒是自己的貼身丫鬟時,以害怕虱子為由羞辱雁兒,使自己的丫鬟處於壹種非常尷尬的地步,同樣這也為頌蓮的悲劇結局做了鋪墊。
由這些小事可以看出,電影塑造的頌蓮缺少健全的人格,或者說,電影沒有完全展現出壹個人物性格的多面性,而是側重於描繪其性格中陰暗消極的壹面。
說到性格差異,不得不提的就是頌蓮的情感生活了。在小說中,有著三次婚姻經歷的陳佐千見到熱情可愛的女大學生頌蓮“心情又新奇又溫馨”,這是他前三次婚姻中前所未有的,當他看見頌蓮打著油紙傘姍姍而來的時候,開心的笑了。我想正是因為頌蓮漂亮整潔的模樣和時代新女性獨立自信的表現吸引了陳佐千。
而電影裏因為頌蓮這壹性格的缺失使陳佐千對於頌蓮的喜愛顯得毫無根據,或者說在電影裏陳佐千對頌蓮壹點點真心也沒有,他只是秉持著壹種玩弄女性的心理,這使陳佐千封建大家長的形象更深入人心,卻與小說情節少有偏差。而頌蓮為了爭奪陳佐千的喜愛,不擇手段,甚至為了與雁兒賭氣,想出假懷孕的辦法來爭寵,最後偷雞不成蝕把米。這樣的頌蓮,和深宅大院裏那些依附於男人生活的女性有什麽分別,她已經徹底淪為封建家庭的犧牲品和陪葬品,並且安於這種墮落,這與她接受過新思想的女學生形象不符。
小說中還有壹個至關重要的人物,就是大少爺飛浦。在飛浦沒有出現之前,頌蓮總是帶著淡淡的哀愁,面對太太們的明爭暗鬥,下人們的拜高踩低,陳佐千的絕對男權主義思想,頌蓮雖然沒有明顯的表現出自己的不滿和憂愁,卻常常坐在紫藤花架下發呆,回憶她學生時代美好的事情。直到飛浦的出現,頌蓮的生活裏才重新亮起了光,飛浦叫她頌蓮而不是四太太;壹起賞菊的時候頌蓮看見飛浦眼裏有異彩閃過;後來兩個人又壹起吹簫,我想彼時的頌蓮對飛浦是動了心的,不能說他們是同壹個世界的人,但飛浦身上的青春活力就像大學裏朝氣蓬勃的年輕人,那時頌蓮向往的生活,雖然往事早已不可追,但內心的期望總是躍躍欲試。
所以與其說頌蓮是對飛浦動了心,不如說是頌蓮對自由生活和對美好愛情還有向往和期盼。而電影中飛浦的出現,並沒有對頌蓮的情感生活產生什麽波動,只是充當了她與陳佐千感情變化的壹個導火索而已,而準確的說,也並非是頌蓮與飛浦兩人的感情引起的,只因為陳佐千燒了頌蓮的簫。可見這個頌蓮是冷漠的,消極到了連對生活的期望和追求也沒有了,就像行屍走肉,過壹天是壹天,我想總有壹天,她會活成大太太的模樣,老的像壹百歲,其實人啊,老的不是容貌,是心。
綜上,我認為小說中的頌蓮,她是現實的但她也是率真的;她是不幸的但她也是抗爭的;她陷於泥淖卻仍向往陽光;她向黑暗低頭可她的人格依然獨立。而在電影中的頌蓮,她墜於深淵且壹步步越陷越深,她身上沒有新女性的獨立和自強,她有的只是奴顏和媚骨,她和大院裏勾心鬥角的女人沒有什麽差別。
二.小說與電影之意象比較
在《妻妾成群》中,蘇童用舒緩的筆觸,講述了陳家五位性格迥異的太太的悲慘命運,冷靜地描繪陳家花園那口冒著陰森冷氣的古井,它吞噬過幾代不貞女性的生命。在小說中,井是蘇童借助的,極具象征意味的載體。井水是藍黑色的,上面漂浮著陳年的落葉,當頌蓮彎腰朝井中看時,她看見自己的臉在水中閃爍不定,連喘息聲都被放大了。這口井的水不是純凈甘甜的,它也不再是萬物的生命之源,即使是投下壹顆石子也不會泛起動人的漣漪。這口井,是陳家的象征,它扼殺生命,摧毀女性的尊嚴,是壹夫多妻制度的幫兇。
十九歲的頌蓮,從踏進陳家大門的那壹刻到最後受刺激發瘋,都與這口古井有著密切的聯系。頌蓮先後四次出現在井邊,四次的反應各不相同,且恐怖程度逐次加深,這些恐懼的來源不僅僅是這口陰森的古井,更是陳家沈悶的精神折磨。這口井就像惡魔壹樣陰魂不散的圍繞在頌蓮身邊,預示著她不可逃避的悲劇結局。
井作為壹種意象,不僅有內容上的象征意義,還有結構上的推動作用,它將壹些細碎的小事串聯起來,使小說成為壹個完整的整體。它對於頌蓮多愁善感的細膩敏感又受過新式教育的有自己獨特的思想和靈魂的形象刻畫有很好的作用,通過壹次次的古井呈現,把頌蓮的人物形象和人物性格壹點點飽滿起來,最終成為壹個完整的形象。她執著的查明死人井的秘密,這使得她成為陳家惟壹孤零零的浮萍,她想走出這個家庭但最終也沒有走出,她想融入這個家庭可最終也沒有融入,直到她堅守的精神世界被現實的利刃戳穿,最終徹底崩潰。
而電影的意象,從片名就可以看出來,《大紅燈籠高高掛》。電影壹開始,陳家大院就是壹片紅彤彤,連床頭也掛滿了紅燈籠。新婚之夜,三太太以自己生病為由騙走了陳佐千。老爺剛踏出門就聽見管家拖著嗓子喊道“三院點燈”這毫無情感波動的壹句叫喊聲回蕩在陳家死氣沈沈的宅子裏,使人汗毛豎立。
第二天壹早,頌蓮去拜見各位太太,又以頌蓮的所見來展現紅燈籠的地位。頌蓮來到三院,因為老爺還沒起所以燈就亮著。紅燈籠代表著的不僅是陳佐千這個人,也是老爺的恩寵和在大院裏尊貴的地位,只有晚上點了燈的太太才能在第二天的飯桌上點菜。正是這樣的規矩,紅燈籠就成了陳家所有女人的追求,連丫鬟雁兒也不例外。
新太太來的前九天可以不聽“招呼”,可到了第十天就得每天晚上在老爺睡覺之前站在自己院子門口聽“招呼”,紅燈籠點在哪院門口哪院就有了侍寢的機會。這真真比皇帝的綠頭牌還氣派呢。沒點燈的太太門就只能垂頭喪氣的回去。
點燈的另壹面就是封燈。頌蓮假孕後房間裏就點上了“長明燈”,寓意“長命”。當謊言被識破後,陳佐千發出了封燈的命令。於是下人們從舊箱子裏取出黑色的燈籠罩,上面繡著龍紋卻蒙著壹層厚厚的灰,想來是很久沒人敢於挑戰老爺的權威了。山西大院,壹片白雪皚皚,陰森的黑燈籠罩顯得格外刺眼,整個四院都籠罩著陰霾。而行事的下人們壹個個面無表情,他們早已麻木了。
整個影片使我映象最深刻的就是點燈後的敲腳聲。新婚之夜,頌蓮還不習慣敲腳,後來壹聽到別的太太的敲腳聲,自己的腳便癢得不行,就像犯了毒癮壹樣,閉目享受的樣子就像在抽大煙。敲腳聲響徹整個陳府,或許這把錘子敲得不是太太們的腳,是她們的恩寵,是她們的命。
在小說中,關於大紅燈籠的描述只有壹句話,而在影片中燈籠卻被演化成壹種主題,壹種隨情節變化的儀式,甚者是不可剝離的壹部分。我認為這壹改動是整個影片最成功之處。大紅燈籠這壹富有色彩感的意象,是火焰的象征,是壹種靜態的血腥與暴力,也代表著大院裏女人們被壓制的熱情。且大紅色與陳家陰暗昏沈的色調形成鮮明對比,表現出極具諷刺的效果,也照應著大院裏所有女性的悲劇。而井這個意象作為電影的主要意象,表現力不夠,且沒有強烈的視覺沖擊。
三.小說與電影之主旨比較
關於《妻妾成群》的主旨,我想分兩組來講。第壹組是大太太和二太太。大太太和二太太有壹個***同特點就是年老色衰,她們已經失去了用美色來爭奪寵愛的資本。於是大太太靠吃齋念佛來躲避爭端,她兩耳不聽窗外事,當頌蓮去拜見她的時候她只說“罪過罪過。”而二太太采取的手段則是壹味的陪笑和討好,當頌蓮去拜訪她的時候,她就像招待親姐妹壹般親熱還送她上好的綢緞做衣裳,可暗地裏卻唆使雁兒紮小人行巫蠱之術詛咒頌蓮。
但是分析著兩人的處境,能發現這兩人的表現有著深層原因。在傳統男權社會,母憑子貴思想深入人心,大太太育有大少爺飛浦,且飛浦已經成年,未來勢必會成為陳家的接班人,且大太太作為老爺明媒正娶的妻子負責陳家所有的大小事務,有壹定的權利。因此,大太太作為當家主母選擇明哲保身實在是明智之舉,她是封建男權社會的受益者。
而二太太的情況就不同了,她身為妾室又沒有兒子撐腰,在陳家的地位就只能自己爭取,於是她的笑臉之下就隱藏著比誰都狠毒的禍心,在男權的壓迫下,她變成壹個扭曲的形象,表面唯唯諾諾和內心的陰險狠毒造成了她人格的分裂。
雖然兩人表現不同,但她們對於男權的態度都是絕對的維護和服從,對於造成自己本劇命運的根源她們沒有絲毫醒悟,她們把和自己壹樣處於壓迫地位的同性當成自己的敵人,試圖通過女性之間的爭鬥來得到解放,確立自己牢不可破的地位。她們只會對男權思想搖尾乞憐,她們想象不到甚至從未像想過男女平等的局面。她們兩個是完全不覺醒的形象,是舊思想,舊文化的捍衛者。
第二組是三太太和頌蓮。與大太太和二太太不同,她們表現出的是壹種抗爭的態度。她們平等意識的覺醒使她們產生了同病相憐之感。在男權社會實行壹夫多妻制,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卻只能從壹而終,但是三太太梅珊沒有恪守這種婦德,她用和高醫生偷情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對父系社會和男權思想的反抗,但這是對男權主義最嚴重的背叛,於是她也受到了非常慘烈的對待。而頌蓮作為讀過書,受過新思想影響的女性,她具有女性意識的覺醒。能自覺思考女性的命運。
但在殘酷現實的壓迫下,她又選擇討好陳佐千,主動給陳佐千做妾。就這樣,她壹方面無法像大太太和二太太那樣成為男權思想的衛道者,壹方面又無法像三太太那樣站起來勇敢反抗,於是她在這種心理矛盾的折磨中發瘋了。
陳家大院的女性們在男權思想的壓制下做出了各種努力,或屈服,或反抗,但最終誰也沒有拜托悲劇的命運,小說的最後,五太太進府了,殘酷的爭鬥遠遠沒有結束。所以,在男權社會,女性只能淪為男人的附庸和商品,永遠沒有平等的地位。雖然梅珊和頌蓮淪為鬥爭的犧牲品,但她們的犧牲值得引起我們的思考。只要女性樹立主體意識,不終止對主體地位的追求,終有壹天會擺脫自己的悲劇命運。
而《大紅燈籠高高掛》這部電影,以女性的視角,通過女性之間的爭鬥來表現女性在男權社會下的悲劇命運。全片圍繞大紅燈籠展開故事,營造了淒涼的氛圍。雁兒這個角色是所有下人的代表,更是社會底層女性的代表。丫鬟相當太太的念頭最終葬送了她,她對於頌蓮的嫉妒和迫害是壹種被長期壓制下形成的病態心理。
可見,男權思想對於女性的迫害,不僅僅是陳家的故事,是整個社會的悲劇。可與小說相比,電影中的頌蓮並沒有明顯的反抗意識,她更像是壹個趨炎附勢的屈於男性勢力的女性。發瘋之後,她仍沈浸在點大紅燈籠的情境之中,諷刺意味不言而喻,讓觀眾唏噓不已,我想頌蓮最後的瘋癲似乎由於內心的矛盾與掙紮,而是由於心裏對不小心說出梅珊偷情事件的愧疚與目睹梅珊被殺死過程的恐懼,這也與影片過度執著於表現表現大紅燈籠這壹意象而鮮有涉及“酷刑”有關,使沒有看過小說的觀眾有雲裏霧裏之感。
而梅珊所謂的反抗也只停留在偷情的層面,她沒有獨立人格的覺醒,就像是在長期壓迫下做出的“跳墻”反應。我想張藝謀想要表現的單純只是制度對於女性的迫害,從而加劇了影片的悲劇色彩,使觀眾產生***鳴和深切的代入感。但是,這樣的表現手法使影片內涵過於單壹,教育和啟發意義也不及小說。
我想,小說和電影各有千秋。
《妻妾成群》是壹部意蘊非常豐富,主題深刻的優秀小說,而《大紅燈籠高高掛》也是壹部技巧精妙,場面宏大,令人驚嘆的優秀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