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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子弟江湖老(中)

四:適者生存

人和動物的不同之處是有專門的學校傳授知識。動物們代代傳承的本領則是靠父母言傳身教。

劉澤明的父母雙亡後,沒人管他教他,這時,身邊的朋友和街坊鄰居就是他的老師。所以社會是壹所大學。妳喜歡什麽人,跟什麽樣的人壹起玩,決定了妳以後成長的方向。我母親在世的時候,常常掛在嘴邊的壹句話:跟好人,學好人,跟了端公跳假神。

劉澤明本來天份就高,看見別人做事,他會觀察思考。看見木匠做家具,他會站在壹旁看半天,他個子矮小,象個娃娃不擋著別人,別人便不防他。

有人去五金公司修理店修收音機,他也會站在修理工身後,專心致誌揣摩,如看壹場精彩的電影。半天不挪步。

他寫了楊宗闊家的房子住,樂山人把租房說成寫房,寫旅店住宿、寫間住房,因為以前的人租房子,壹般要寫個契約,還得找個保人擔保。楊宗闊出身世家,從小喜歡小提琴,技藝在樂山是數壹數二的高手。小學被少年宮推薦去成都比賽,被四川音樂學院教授肯定。

楊宗闊練琴很刻苦,每天早晨都站在朝門口拉,朝門幾步之外就是奔騰的大渡河,濤聲、琴聲,放眼望去,是世界上最大最高的樂山大佛。在這樣如詩如畫的環境學琴,自然註入了天地河流的靈氣。

劉澤明寫了楊家的余房,耳濡目染,本身悟性就高,於是便買了把二胡,壹邊打鑿鑿(鑿字在樂山話中念出,形容沒有正式工作,四處打工)找錢生存,壹邊摸索跟著楊宗闊練琴。吃飯也是東壹頓西壹頓,壹個人的時候從來不動鍋竈。

很多年以後,壹個熱愛攝影的叫向樂軍的朋友告訴我,他聽過劉澤明用二胡獨奏《二泉映月》,如怨如訴,淒風苦雨。對音樂竟然無師自通,音樂神童。

說話間光陰荏苒。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地處川南的岷江小城,從成都、從北京來了壹波又壹波的學生長征隊伍,他們壹路宣傳壹路造反,很快把火種傳遍大江南北。

樂山的中學生高中生有樣學樣,從城市到鄉村,到處都是學生們的影子。唱紅歌跳忠字舞不壹樂乎。緊急著,千家萬戶,所有單位、學校的大門上、就像古代人要在門上掛符壹樣,不約而同都要掛上毛主席的標準像。那個時候的彩色印刷廠,估計全部都在開足馬力,印刷彩像。

紙質印刷的彩像只能貼在家裏。為了表達單位的忠心,彩像必須要掛在大門上和禮堂主席臺正中,尺寸幅度壹定要大,既要防雨防曬又不退色。畫幅小了襯托不出偉人的高大上來。

那壹個時間段,凡是會畫人像的,不管妳過去是有什麽問題,通通都叫去加班加點畫彩色毛主席像。樂山高北門外,有壹家由六七個畫家組成的街道集體企業,門上沒掛牌子,好像叫美術社。

美術社之前的主要業務是生產鏡框、畫框、幫人畫遺像。過去的人照像少,攝影還是件奢侈的事情。很多從晚清經民國到***和國的老人,生前很少有相片留下。生了重病或者剛去世,講究的家屬會去找個畫師來家裏,看上老人幾眼,用炭筆畫出老人的特征,回到美術社再加工成壹張圖片,用木框裝上,賣給家屬做紀念。如果家屬有照片,則提供壹張中意的照片給畫師,畫師便照圖放大用炭素筆畫出來。

美術社不屬於國營企業,那時縣上的國營企業由飲食服務公司管理,包括大陸旅館、繪芳照相館、明和餐廳等都屬於地方國營企業。

美術社人員的工資收入就靠幾個人努力,多余的還不準私分。那時候嚴禁私人公開販賣任何東西,即便賣點炒花生,也象做賊似的,悄悄販賣。

美術社畫畫的作坊很逼仄,就在過街樓口子上,門面房大約有壹二十平方米,呈壹長條形,門墻上沒有招牌,只是裏面的墻上胡亂掛了幾幅老人炭筆像。地上亂七八遭堆著做像框的木條、木渣。外人路過,壹看裏面的東西就知道是幹什麽的。不象今天,無論店鋪大小,壹律有個名字。

美術社有幾位專職畫師,都是從民國時期過來的,他們身懷藝術細胞,是繪畫的行家。有桐玉元畫家,毛明祥畫家、鐘百金,劉華居等畫家。

特別需要說明的是,樂山有兩個叫毛明祥的畫家,壹個歲數大的在街道美術社,傳統繪畫功底紮實,壹手柳體書法至今尚有人稱道,前些年已經去世;

另外壹個年輕些的毛明祥,文革後期推薦去上了四川美術學院,回來後在市文化館工作。退休後仍然筆耕不止,帶了不少畫畫寫字的徒弟,自己也不斷開拓進取。

至今仍然活躍在美術界的毛明祥,特別值得壹提的是前幾年創作出了巨幅“樂山大佛”,用筆墨再現了唐代開元年間修鑿樂山大佛的場景,角度新穎,人物眾多。是壹幅可以傳遞下去的歷史畫卷!

文革時期,因為所有單位學校必須懸掛大幅毛主席的標準像,樂山美術社迎來了建社以來最忙碌、最輝煌的時刻。用現在的廣告語形容:買賣興隆。所有人員從早到晚不停地在畫布上繪制毛主席的光輝形象。就這樣還遠遠滿足不了市場需求。

畫家桐玉元的女兒多年後成了我的微信好友,說起那段時光。她說父親白天在過街樓上班畫畫,畫不完,晚上在家裏繼續畫。有時候她睡醒了壹覺,父親還在畫。

美術社地盤小,放不下大畫框。晴朗的天氣,畫師們就把畫框支在門外,站在高凳子上畫。許多單位沒有美術人才,出高價求美術社畫,無論出多少錢,沒有人有時間接活。

掛像的時間又緊,這涉及到那個時間段的政治站位。許多單位的領導因此四處求訪能夠畫主席像的人,到了饑不擇食、求賢入渴的地步。

劉澤明愛畫畫,只有幾個朋友知道。樂山話說,瞌睡碰到枕頭,正好壹個朋友認識樂山縣招待所的所長,所長姓杜,長得胖,頭大如大肚羅漢。乍看像電影“小兵張嗄”裏面的翻譯官,此時正在心急火燎四處找人畫毛主席像。

縣招待所地處樂山最繁華的玉堂街中段,門臉不大,上方是個閣樓。閣樓的正面臨街,露出壹塊空地方。那時看壹個單位忠不忠,首先是看妳在最顯眼的地方掛沒掛毛主席的彩像。這不僅僅是壹個單位的政治形象,說深了涉及到壹個單位主要負責人的態度。

五:風正壹帆懸

真是饑不擇食。

縣招待所杜所長壹聽有人會畫像,也不問此人的來龍去脈,趕緊下了訂單,畫壹幅長兩米、寬壹米五的主席像。同時還介紹了另壹買主,行政公署禮堂也要敬請壹幅。

好個劉澤明,在此之前,只是喜歡站在高北門外過街樓,看美術社的畫師們做畫框、調色畫畫。自己僅僅是自學自畫,畫過壹些風景畫和悄悄幫人畫過遺像。

壹下接了這麽大壹單生意,並不顯慌張。畢竟在江湖上打拼了幾年,沒爹沒媽的孩子自有主張。劉澤明先去玉堂街小十字百貨公司花了二十多塊錢,買了兩床上海生產的最好的床單。又去洙泗塘的木器廠做了兩個大畫框,直接把床單繃上。

借了輛板板車,壹個人把畫框拉回蝦蟆口住的地方。把畫框靠在木板墻上,就利用大門內的過道。有人進出劉澤明趕緊停筆起身讓人,沒人走過又繼續工作。

他買了幾斤立德粉,調勻後細致的抹在床單上,幹透後就成了畫油畫的底布。

按照在美術社偷學到的方法,在畫布上橫壹道豎壹條畫上標準的格子。從新華書店買來的樣畫也畫上同樣的格子。嚴格按照人像部位在小格中的占位,轉移到大畫框的格子中,壹絲不茍。調色、把油彩壹層層往上疊加。

幾天時間,壹幅逼真的巨幅主席畫像就在銅河扁誕生了。小提琴家楊宗闊的母親看了,連聲稱贊,說畫的太像了。

早等候多時的招待所杜所長,趕緊叫來幾個炊事員,用三輪車小心翼翼拉去掛在玉堂街招待所門口。

這單生意,杜所長心滿意足給了劉澤明三百元。這在當時是壹筆巨款,許多人當時壹個月的工資才三四十元錢。那時私人也沒地方開發票,杜所長如何走賬呢?照本宣科,行署禮堂的畫像同樣得到掌聲,同樣給了劉澤明三百元。

兩幅巨像壹掛出去,劉澤明的大名就成了隔著門縫吹喇叭壹壹名聲在外。正好樂山美術社人手緊缺,畫像業務太多。

美術社向街道負責人匯報後直接把劉澤明招進美術社。於是,在社會上打了幾年鑿鑿的劉澤明,辭職離開殺豬場後,再次有了新的單位。每個月有固定工資,這在那個荒誕的年代,有了壹個相對固定的飯碗,可以維持基本生活。

六:江湖有道容奇士

收藏界流行壹句話,盛世藏寶、亂世藏金。然而作為這世上最稀缺珍貴的人才,壹旦遇上荒誕歲月,他們的命運便如暴風雨大洋中的壹葉扁舟,隨時可能被顛覆。

文章寫到這裏,因了劉澤明的命運和美術社眾多畫家的生世,使我想起另外兩個人。他們的名字曾經在某壹段時間裏大放光彩。

壹個叫靳慕石,川北人,年輕時在老家做過小學校長。上世紀四十年代來到樂山和峨眉山,傳說以寫作賣字畫為生,1944年白崇禧將軍遊峨眉山,有靳慕石作陪,壹路上詩酒唱和。

靳慕石留下幾件書法作品被樂山檔案館當做文物收藏。1950年後因為幫助過老家的縣長被判入獄後死亡,在樂山除了留下壹個女兒沒有多少資料可以利用。倒是作家龔靜染有壹年在樂山賣舊書的地攤上發現壹本手抄舊詩,作者正是靳慕石,龔靜染在壹本寫峨眉山的書裏寫道:“見過壹本民國時期流落民間的詩冊《嘉遊鴻爪》,毛筆手抄,封面上寫著贈送朋友“惠存並政”,應是孤本。這本詩冊的作者是靳慕石,生平不可考,但與樂山壹帶頗有淵源,其中壹首是《步和峨山報國寺果玲方丈見贈五十自壽》:

頹袈破缽若無能,貝葉通明載眾稱。

天下達人先立己,名山到處莫非僧。

殺機那及禪機好,兵學何如佛學乘。

寄語翠樓新燕子,他生緣會定相增。”

可惜龔靜染看過之後,抄了幾首詩,又把詩集還給了賣家,留下遺憾。(作者在此替靳慕石的女兒做個軟廣告,如果誰知道靳慕石的故事,或者正好有靳慕石的作品,靳先生的家人願重金回購。)

另外壹個人叫吳成之(1883年—1962年)字國楨,號茫溪老農,四川樂至縣人。1914年前後,來到五通、樂山,定居在五通橋竹根灘。擅長國畫、泥塑人像等技藝。很受富家顯貴的追捧。常被邀請到商號或家中為其揮灑丹青或塑像傳神。

吳成之先生是上世紀三十年代川南壹帶的知名畫家。

畫家吳成之為人謙和忠厚,與人相處友善。商賈中喜歡書畫者,有事無事都要請他去家中住上壹段時間。

牛華溪的鹽竈大戶正泰竈、大豐竈就經常邀請他去耍。當然少不了品茗唱和,書畫怡情,後來的大畫家李瓊久先生說,他在繪畫上的進步,得益於在牛華時跟著吳成之學習。

有壹年我請幾位老先生江邊喝茶。樂山畫家郭誌全說,吳成之有個絕世奇功,可以壹邊與人對話,壹邊在袖子裏揑著眼前人的泥塑。話講完,吳成之從袖筒中拿出塑像,唯妙唯肖。

樂山幾位著名畫家,李瓊久、李道熙、張誌成等,都在各種場合和回憶文章中說受過吳成之先生的教誨。

我看過易誌隆先生主持編輯的壹本書,內容是五通橋的前世今生,其中收錄了介紹吳成之畫家的文章。看過之後可以說,五通橋之所以成為國內有名的畫家之鄉,與吳成之先生的影響分不開。

可惜後來吳成之先生老無所依,流離失所,活活被貧窮、饑餓收了性命。

壹個真正的藝術家,為什麽在這塊土地上的命運總是艱難多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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