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犁(1913.4.6-2002.7.11)原名孫樹勛,曾用筆名蕓夫,河北省安平縣孫遙城村人。當代著名文學家,中***黨員,抗日老戰士,被譽為“荷花澱派”的創始人。1927年開始文學創作。1933年畢業於保定育德中學,研究生。1937年參加工作,任安新縣同口鎮小學教師,1939年後參加抗日工作,曾任河北抗戰學院教官,晉察通訊社、晉察冀邊區文聯、晉察冀日報社及華北聯合大學編輯、教師等職業,延安魯迅藝術文學院教師,《平原雜誌》編輯。《孫犁全集》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孫犁紀念館”座落在河北省安新縣“華北明珠——白洋澱”畔。與趙樹理、周立波、柳青被譽為描寫農村生活的“四大名旦”和“四桿鐵筆”。
原文:
報紙的故事
1935年春季,我失業居家。在外面讀書看報慣了,忽然想訂壹份報紙看看。這在當時確實近於壹種幻想,因為我的村莊,非常小又非常偏僻,文化教育也很落後。例如,村裏雖然有壹所小學校,歷來就沒有想到訂壹份報紙,村公所就更談不上了。而且,我想要訂的還不是壹種小報,是想要訂壹份大報,當時有名的《大公報》。這種報紙,我們的縣城,是否有人訂閱,我不敢斷言,但我敢說,我們這個區,即子文鎮上是沒人訂閱的。
我在北京住過,在保定學習過,都是看的《大公報》。我失業了,住在壹個小村莊,我還想看這份報紙。我認為這是壹份嚴肅的報紙,是壹些有學問的、有事業心的、有責任感的人編輯的報紙。至於當時也是北方出版的報紙,例如《庸報》等,都是些不學無術的失意的政客們辦的,我是不屑壹顧的。
我認為《大公報》上的文章好。它的社論是有名的,我在中學時,老師經常選來給我們當課文講。通訊也好,還有趙望雲的風俗畫。最吸引我的還是它的副刊,它有壹個文藝副刊,是沈從文編輯的,經常刊載青年作家的小說和散文。還有“小公園”,還有藝術副刊。
說實在的,我是想在失業之時,給《大公報》投稿,而投了稿子去,又看不到報紙,這是使人苦惱的。因此,我異想天開地想訂壹份《大公報》。
我首先把這個意圖和我結婚不久的妻子說了說。以下是我們的對話實錄:
“我想訂份報紙。”
“訂那個幹什麽?”
“我在家裏閑著很悶,想看看報。”
“妳去訂吧。”
“我沒有錢。”
“要多少錢?”
“訂壹月,要三塊錢。”
“啊!”
“妳能不能借給我三塊錢?”
“妳花錢應該向咱爹去要,我哪裏來的錢?”
談話就這樣中斷了。這很難說是愉快,還是不愉快,但是我不能再往下說了。因為我的自尊心確實受了壹點損傷。是啊,我失業在家裏待著,這證明書就是已經白念了。白念了,就安心在家裏種地過日子吧,還要訂報。特別是最後壹句:“我哪裏來的錢?”這對於作為男子漢大丈夫的我,確實是千鈞之重的責難之詞!
其實,我知道她還是有些錢的,作個最保守的估計,可能有十五元錢。當然她這十五元錢,也是來之不易的。是在我們結婚的大喜之日,她的“拜錢”。每個長輩,賞給她壹元錢,或者幾毛錢,她都要拜三拜,叩三叩。妳計算壹下,十五元錢,她壹***要起來跪下,跪下起來多少次啊。
她把這些錢,包在壹個紅布小包裏,放在立櫃頂上的陪嫁大箱裏,箱子落了鎖。每年春節閑暇的時候,她就取出來,在手裏數壹數,然後再包好放進去。
在妻子面前碰了釘子,我只好硬著頭皮去向父親要,父親沈吟了壹下說:“訂壹份《小實報》不行嗎?”
我對書籍、報章,欣賞的起點很高,向來是取法乎上的。《小實報》是北平出版的壹種低級市民小報,屬於我不屑壹顧之類。我沒有說話,就退出來了。
父親還是愛子心切,晚上看見我,就說:“願意訂就訂壹個月看看吧,集上多糶壹鬥麥子也就是了。長了可訂不起。”
在鎮上集日那天,父親給了我三塊錢,我轉手交給郵政代辦所,匯到天津去。同時還寄去兩篇稿子。我原以為報紙也像取信壹樣,要走三裏路去自取。過了不久,居然有壹個專人,騎著自行車來給我送報了,這三塊錢花得真是氣派。他每隔三天,就騎著車子,從縣城來到這個小村,然後又通過彎彎曲曲的,兩旁都是黃土圍墻的小胡同,送到我家那個堆滿柴草農具的小院,把報紙交到我的手裏,上下打量我兩眼,就轉身騎上車走了。
我坐在柴草上,讀著報紙。先讀社論,然後是通訊、地方版、國際版、副刊,甚至廣告、行情,都壹字不漏地讀過以後,才珍重地把報紙疊好,放到屋裏去。
我的妻子好像是因為沒有借給我錢,有些過意不去,對於報紙壹事,從來也不聞不問。只有壹次,她帶著略有嘲弄的神情,問道:“有了嗎?”
“有了什麽?”
“妳寫的那個。”
“還沒有。”我說。其實我知道,她從心裏是斷定不會有的。
直到壹個月的報紙看完,我的稿子也沒有登出來,證實了她的想法。
這壹年夏天雨水大,我們住的屋子,結婚時裱糊過的頂棚、壁紙,都脫落了。別人家,都是到集上去買舊報紙,重新糊壹下。那時日本侵略中國,無微不至,他們的報紙,如《朝日新聞》、《讀賣新聞》,都傾銷到這偏僻的鄉村來了。妻子和我商議,我們是不是也把屋子糊壹下,就用我那些報紙,她說:“妳已經看過好多遍了,老看還有什麽意思?這樣我們就可以省下數塊錢,妳訂報的錢,也算沒有白花。”
我聽她講的很有道理,我們就開始裱糊房屋了,因為這是我們的幸福的窩巢呀。妻刷漿糊我糊墻。我把報紙按日期排列起來,把有社論和副刊的壹面,糊在外面,把登著廣告的糊在頂棚上。
這樣,在天氣晴朗,或是下雨刮風不能出門的日子裏,我就可以脫去鞋子,上到炕上,或仰或臥,或立或坐,重新閱讀我所喜愛的文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