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川端康成 譯者:唐月梅
春花秋月杜鵑夏
冬雪皚皚寒意加
這是道元禪師的壹首和歌,題名《本來面目》。
冬月撥雲相伴隨
更憐風雪浸月身
這是明惠上人(1173—1232)作的壹首和歌。當別人索書時,我曾書錄這兩首詩相贈。
明惠在這首和歌前面還詳細地寫了壹段可以說是敘述這首和歌的故事的長序,以闡明詩的意境。
元仁元年(1124)十二月十二日晚,天陰月暗,我進花宮殿坐禪,及至夜半,禪畢,我自峰房四至下房,月亮從雲縫間露出,月光灑滿雪地。山谷裏傳來陣陣狼賃,但因有月亮陪伴,我絲毫不覺害怕。我進下房,後復出,月亮又躲進雲中。等到聽見夜半鐘聲,重登峰房時,月亮又撥雲而出,送我上路。當我來到峰頂,步入禪堂時,月亮又躲入雲中,似要隱藏到對面山峰後,莫非月亮有意暗中與我做伴?
在這首詩的後面,他繼續寫道:
步入峰頂禪堂時,但見月兒斜隱山頭。
山頭月落我隨前
夜夜願陪爾***眠
明惠當時是在禪堂過夜,還是黎明前又折回禪堂,已經弄不清楚,但他又接著寫道:
禪畢偶爾睜眼,但見殘月余輝映入窗前。我在暗處觀賞,心境清澈,仿佛與月光渾然相融。
心境無邊光燦燦
明月疑我是賠光
既然有人將西行稱為“櫻花詩人”,那麽自然也有人把明惠叫做“月亮詩人”了。
明明皎皎明明皎
皎皎明明月兒明
這首僅以感嘆聲堆砌起來的“和歌”,連同那三首從夜半到拂曉吟詠的“冬月”,其特色就是:“雖詠歌,實際不以為是歌。”(西行的話)這首歌是坦率、純真、忠實地向月亮傾吐衷腸的三十壹個字韻,與其說他是所謂“以月為伴”,莫如說他是“與月相親”,親密到把看月的我變為月,被我看的月變為我,而沒人大自然之中,同大自然融為壹體。所以殘月才會把黎明前坐在昏暗的禪堂裏思索參禪的我那種“清澈心境”的光,誤認為是月亮本身的光。
正如長序中所述的那樣,“冬月相伴隨”這首和歌也是明惠進入山上的禪堂,思索著宗教、哲學的心和月亮之間,微妙地相互呼應,交織壹起而吟詠出來的。我之所以借它來題詞,的確是因為我理解到這首和歌具有心靈的美和同情體貼。在雲端忽隱忽現。照映著我往返禪堂的腳步、使我連狼牌都不覺害怕的“冬月”啊,風吹妳,妳不冷嗎?雪侵妳,妳不寒嗎?我以為這是對大自然,也是對人間的壹種溫暖、深既體貼人微的歌頌,是對日本人親切慈祥的內心的贊美,因此我才書贈給人的。以研究波提切利而聞名於世、對古今東西美術博學多識的矢代幸雄博士,曾把“日本美術的特色”之壹,用“雪月花時最懷友”的詩句簡潔地表達出來。當自己看到雪的美,看到月的美,也就是四季時節的美而有所省悟時,當自己由於那種美而獲得幸福時,自己就會熱切地想念知心的朋友,但願他們能夠***同分享這份快樂。這就是說,美的感動,強烈地誘發出對人的懷念之情。這個“朋友”,也可以把它看做廣泛的“人”。另外,以“雪、月、花”幾個字來表現四季時令變化的美,在日本這是包含著山川草木,宇宙萬物,大自然的壹切,以至人的感情的美,是有其傳統的。日本的茶道也是以“雪月花時最懷友”為它的基本精神的,茶會也就是“歡會”,是在美好的時辰,邀集最要好的朋友的壹個良好的聚會。——順便說壹下,我的小說《千只鶴》,如果人們以為是描寫日本茶道的“精神”與 “形式”的美,那就錯了,毋寧說這部作品是對當今社會低級趣味的茶道發出懷疑和警惕,並予以否定的。
春花秋月杜鵑夏
冬雪皚皚寒意加
道元的這首和歌也是漚歌四季的美的。自古以來,日本人在春、夏、秋、冬的季節,將平常四種最心愛的自然景物的代表隨便排列在壹起,興許再沒有比這更普遍、更壹般、更平凡,也可以說是不成其為歌的歌了。不過,我還想舉出另壹位古僧良寬所寫的壹首絕命歌,它也有類似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