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稍擡壹下目光 ——《類人》讀後
“ 21世紀末,地球上最神秘的地方莫過於“類人工廠”,在這裏,人類用純技術的辦法制造人類DNA並發育出類人,同時嚴格規定類人不得有指紋。
類人工廠總工程師何不疑正值事業顛峰,卻突然歸隱鄉間,留給世人壹個難解之謎。
32年後,警官劍鳴因銷毀了壹個假造指紋的類人女子,與電腦高手德剛結仇;劍鳴的未婚妻如儀去太空球探望爺爺,發現爺爺的腦殼竟被類人忠仆偷偷揭開;德剛向警方告發了劍鳴是何不疑制造的類人,警察局為清除異類,設計了壹場爆炸;死裏逃生的劍鳴與仇人連手,潛入類人工廠,卻再遭追殺;類人工廠的主電腦霍爾反叛,不露形跡地修改了類人工廠的電腦程序……”
這是王晉康所著《類人》的概要。王晉康何許人也?熟悉中國科幻小說(或者用國人發明的詞叫“科學文藝”)的讀者莫不對其報以敬仰之情。王晉康、劉慈欣、何夕三人之於當代中國科幻小說創作——當然,我們不能忘記鄭文光、葉永烈等老壹輩同誌的偉績,不過恕筆者直言,鄭老《飛向人馬座》畢竟只屬於他老人家那個時代,但是他推動了中國科幻小說的發展,用壹句時髦的話說,賦予了中國科幻小說“與時俱進”的力量也不為過,1998年授予鄭老的中國科幻小說終身成就獎便是對其最好的肯定——正如李陽、新東方、《瘋狂英語》之於國內英語學習,或如張朝陽、方東興、李開復之於中國IT發展。王晉康在三人中當屬老哥,無論是從其生物年齡還是從其小說創作年齡還是其小說深度來看。從處女作《亞當回歸》到《轉生的巨人》○2,連續獲得1993-2004年度科幻小說銀河獎特等獎何壹等獎,王晉康讓中國科幻迷著實瘋狂了十年。雖身為工程師,他絕不贊同“科幻小說專是為工程師而作”的觀點,他的作品具有雅俗***賞的鮮明特色,在濃厚的人文關懷與哲理思考中,融合了二十世紀以及二十壹世紀最新的科學發現尤其是生物學發現。
王晉康正是憑借科幻小說這壹方式向讀者“傳道”的,然而也因這壹方式壹直為傳統文學界所排斥。傳統文學(主流文學)或寫歷史或寫現實,而科幻小說關註的卻是未來。然而盡管如此,科幻小說以其強大的生命力和震撼的號召力壹直壯大到今天。有的人說科幻小說完全是工程師的意淫之作,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在曼哈頓計劃實施之前1944年已經有壹篇描述原子彈的科幻小說,也因為他們沒有發現幾百年前凡爾納的《海底兩萬裏》中的“舡魚”號就是潛水艇的祖先,或者就算是讀了傑克·威廉森的《反物質飛船》中對反物質的描述感到莫名其妙而不知道數十年後科學家宣布了反物質的存在……有的人說科幻小說完全是工程師的論文復制,那麽他們肯定沒讀過王晉康的《類人》。
本文開篇已引《類人》的部分內容概要,聰明人看過概要後就會明白《類人》的敘述技巧——壹個懸念、壹處伏筆、兩條故事線索。這正是王晉康的“理工小說”之所以能吸引廣大的非理工門下的讀者的地方。敘述技巧也僅僅是技巧而已,它用來輔助讀者捕獲作者思想,讓讀者更快的發現科學之美。想到科幻小說裏來感受郁達夫、余秋雨的文學魅力,那妳是來錯了地方,正如壹位評論家評論華萊士的小說:“想從那裏面找到文學美,就像從沙子裏找雕塑壹樣徒勞。”科幻小說有時候更近乎雜文,註重的都是思想。但是讓人不明白的是文學界對雜文是那麽地寬容,難道是礙著先生的面子?這是後話。
這個懸念就是世界賞唯壹壹個混入人類社會的“類人”是如何被總工程師何不疑帶出“類人工廠”的。壹方面作者開始有意回避了這點,另壹方面作者刻意描寫的推理成功率高到50%的“電腦搶手絲毫不能撼動其營寨”的推理小說家斯潘契諾夫的對壹個有意安排的簍子的誤判,讓作者根本就想不到開篇浴室中對何不疑身體的描寫中“只是腹部過早地鼓起來了”竟然與三十年後飽含喪妻之痛急欲復仇的齊洪德剛拍攝的照片中何不疑“身板硬朗,體態勻稱”遙相呼應。唯有讀到第六章方才知道何不疑的偷梁換柱之計。巧妙!
伏筆戲份不重,不過由於作者運用了兩條射線敘述的手法,讓眾讀者開始時懷疑宇何劍鳴這個何不疑的兒子到第五章便轉向司馬林達——直到司馬林達之死壹章中並未敘述其與何不疑未曾有過接觸。伏筆失效後,兩條射線便以相同的速度進展——直至相交。
兩條線索,如上文所述,是以何不疑、宇何劍鳴和齊洪德剛為主角的人造生命故事壹線,以及以科學家司馬林達、蜜蜂、“上帝”為主角的群體智慧(電腦生命)故事壹線。前五章兩條線索的故事作者是輪流敘述的,從第六章開始作者開始偏重人造生命壹線的發展,然後在適當的時候將第二線與之相交後,故事的場面壹下子打開——若不是終極電腦“開竅”產生了“自我意識”,單憑何不疑的破壞代碼顯然是不足以讓大批的具有與人類同等地位(即有指紋)的嬰兒流入社會。事實上,霍爾——這個產生了“我識”的電腦生命給予人類的幫助遠遠超過了何不疑等人的即時預計,何不疑的夢想得以提前實現:填平人類與類人之間的塹溝,就像填平夷族和漢族、黑人和白人、印度賤民和婆羅門之間的塹溝壹樣。
整個故事應當算作喜劇,盡管小說重出現了公安局長受命安排了針對宇何劍鳴的謀殺(最終傷及無辜)、公安局長堅守純潔血統的殉道式的自殺。雖然小說的構造誠如上文分析有可言之處,但是,正如上文所述,壹篇好優秀的科幻小說如同雜文壹樣需要分析其思想而不是“文學內涵”。優秀的科幻小說應該帶給讀者兩次思想上的沖擊力:對科學和技術的描寫所帶來的震撼,以及對科學和技術的發展的深入分析而帶來的感悟。前者如每周質量報告,後者如新聞調查。《類人》完全符合這兩點。
《類人》帶給讀者科學啟迪的是人造生命和群體智慧的概念,哲理思考也是與其交叉進行的——即對於夷夏之防的“類人-人類”版本的反思。不愧是科幻小說家!作者對人造生命技術和群體智慧理論的領悟是在令人折服,當在小說中引入時,作者又盡力將其簡化到了最低限度。用作者的話說,即“為了與今天人們的理解力相銜接,書中很多描寫是過於保守了。”科學原理和技術方法在科幻作品中多見於口述方式,《類人》也是如此,如司馬林達關於群體智慧的感嘆、北師大附中天才少女給警察解釋什麽是“我識”、宇何劍鳴用石子給老農比劃原子重構原理等等。與此不同的是,大凡較長的哲理思考作者都是直接陳述的,《類人》中經典的關於人類行為的思考便是如此:“這個世界上又許多人道主義和獸道主義者,他們把仁愛之心普灑道富人、窮人、男人、女人、孩子身上,甚至普灑掃鯨魚、海豚、狗、信天翁身上,但對待類人的態度是空前壹致的:不允許類人自主繁衍,從而威脅到地球的主人——人類的存在。”
——那些人的代表正是公安局長。而公安局長的結局卻是“殉道”。這個人物有點復雜,但是作者借第二任2號類人工廠總監壹句話和宇何劍鳴的壹個動作便完成了對他的評價:“‘……’他同情地說,‘他的思想比較僵化,但他始終忠於自己的信仰,這壹點值得尊敬。’”“劍鳴點點頭,對高局長的仇恨在頃刻間流散了”或許,高局長稍稍擡壹下目光就能夠容忍類人的融入……但是我們知道,這個簡單的動作最於他們很難做,也很難壹下子都做。
並不是優秀的科幻小說都得要求作者把他的哲理分析陳述在小說中,有的只需作者將宏大的或細微的科學世界描繪清楚,然後對於其社會意義歷史意義點到即可,讀者自然會合卷思考。《類人》壹文雖然只描述了兩種科學原理,但是讀者的聯想是無限的,比如相關的科隆技術、人工智能(A.I.)及其意義等。就這個意義講,《類人》只是壹部宏篇巨著的楔子,這部巨著註定要讓讀者、科學和歷史來完成。
還有什麽小說能有如此的力量?
中國有五千年的歷史,故而國人的眼睛總是時不時地回望唐宋時期的輝煌。誠然,“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於趙宋之世”,我華夏民族之後裔理應為之驕傲,但是壹味地編史造冊終究不是“民族”復興之計。我們需要創新,唯創新方能前進。
科幻小說也加入進來,挑起了這麽壹個擔子,她的目的就是引導人們發現科學之美,引導人們通往未來之門。科學不是絕對的。比如妳不必要在吃蘋果時去分析蘋果裏的化學成分、生物門類,然而絕對非科學也是不容考慮的。很多國人對科學比較隔膜,不能體會科學和思維萬國的樂趣。正如國內的主流作家善於且只善於向後看,向腳下看。他們對過去和現實的思考很深刻,很可貴,但壹個民族若只有這樣的目光,則未免顯得過於遲鈍和短視。
作者在後記中寫下了《類人》寫作的目的:“但願這篇小說能夠讓讀者稍稍擡壹下目光,如此,作者就滿足了。”這也是本文之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