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田園詩起自晉宋之間。陶淵明為田園詩之祖,謝靈運為山水詩之祖。盛唐山水田園詩派即與陶謝壹脈相承:在藝術上,他們能綜合陶謝所長,融陶詩渾成與謝詩工巧於壹爐,不僅模山容,範水態,而且力求表現山水的個性;不僅表現山水個性,而且力求表象與意象的合壹、內情與外景的交融。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他們大大提高了對山水田園的審美能力,把山水田園詩推向高峰。
盛唐山水田園詩派這壹概念有特定的內涵:首先,顧名思義,它形成與活動於盛唐時期。明乎此,前代的陶、謝與後代的韋、柳等山水田園詩人當不在其列。其次,它從壹開始便同隱逸之風聯系在壹起,其成員多以五言的體式,借歌詠山水田園風光,表現隱逸意趣,抒發閑適情調,詩風清新淡雅。明乎此,我們也就不會把同處於盛唐時期,並且也寫過山水田園詩的高、岑、李、杜劃歸這壹流派了。
盛唐山水田園詩派的產生當然不是偶然的。隱逸風氣盛行,莊園經濟的發展,佛老思想的廣為傳播,分別是盛唐山水田園詩派產生的政治原因、經濟原因和思想原因。其中,隱逸風氣的盛行尤為壹大關鍵——在經濟繁榮、生活富足的開、天盛世,既有視隱逸為“終南捷徑”者,也有借隱逸以遁離現實者。他們都寄情於山水、棲心於田園,使山水田園成為自己的主要審美對象。於是,山水田園詩的創作也就盛乎壹時了。
盛唐山水田園詩派的代表作家,除了王維、孟浩然之外,還包括儲光羲、常建、祖詠、劉春虛、裴迪、盧象、丘為等人。但其中最能代表盛唐山水田園詩派的創作成就和卓異風貌的,當推王、孟二人。
王、孟歷來齊名並稱。審視他們的生活道路,堪稱“殊途同歸”:在經歷了各自的艱難跋涉後,他們都把“山水田園”當作人生旅途的最後壹站,渴望在大自然的懷抱裏寄托自己疲憊的身心。於是,在長期的隱逸生活中,他們成為自然美的尋求者、發現者、欣賞者、表現者,並進而成為盛唐山水田園詩派的傑出代表。
作為盛唐山水田園詩派的傑出代表,王、孟都在詩中描繪並展示了壹個清淡的世界。構成這個清淡世界的主要經緯有兩根:壹是田園之樂,壹是山水之美。前者往往更多融入了閑適的隱逸意趣,後者則往往更多地融入孤高的誌士情懷。但這只是就其大較而言,細加尋繹,王、孟則又各具靈光:
首先從內容看,孟詩的題材較王維的更為集中。王詩既有寄情山水田園之作,自抒理想抱負之作,也有謳歌邊塞將士之作,如《隴西行》、《從軍行》等;也有揭露社會現實之作,以及傾訴婦女怨情之作,如《洛陽女兒行》、《西施詠》等。而孟詩除了表現田園之樂、山水之美外,便是抒寫自己的出仕之念和失誌之痛。究其原因,或許是因為王的生活閱歷較為豐富:他後期固然消極隱退,前期卻熱衷政治,奮發有為,既曾居朝為官,也曾出塞問邊;而孟卻以隱逸終世,盡管他並不甘心終身隱淪。蘇軾曾評論說:“浩然之詩,韻高而才短,如造內酒乎,而無材料耳。”如果將“才短”的“才”理解為“題材”的“材”話,倒是深中肯綮。
其次,從情調看,王、孟都樂於表現隱逸生活的閑適意趣,但王詩往往夾雜著幽冷寂滅的心緒,孟詩則往往坦露出耿介郁勃的心態。壹般地說,徜徉於清淡世界中的這兩位抒情主人公是那樣悠然自得,仿佛已與秀麗的山水田園取得了高度的默契。但實際上無論山水之美還是田園之樂,都未能使他們寵辱皆忘。就孟浩然而言,仕進無路的痛苦不時嚙咬著他的心靈,並化為壹股郁勃不平之氣浮現在字裏行間。如《晚春臥疾寄張八子容》壹詩,上半篇筆調何等清新閑雅,但短暫的驚喜之後被觸發起的卻是知音難覓、功名無望的壹腔惆悵:“世途皆自媚,流俗寡相知”、“常恐填溝壑,無由振翅儀”。而在《與諸子登峴山》壹詩中,江山勝跡,固然撩撥起詩人的登臨清興和思古幽情,但同時卻也使他油然生出見賢思齊的願望和自嘆弗逮的感愧:“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這淚既是感愧之淚,也是憂憤之淚。就王維而言,其外表不及孟浩然曠達、飄逸,卻比孟浩然顯得更為靜穆和淡泊。有時,這種靜穆和淡泊幾乎近於幽冷寂滅。“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 (《酬張少府》),正是詩人對自己這種幽冷寂滅的心緒的最好概括。如《竹裏館》壹詩,乍看,詩中的人物是那樣的自得其樂,詩中的景物也是那樣清幽秀美。但如果我們把“深林人不知”壹句與另詩中的“空山不見人”(《鹿柴》)、“澗戶寂無人”(《辛夷塢》)等句聯系起來,就不能不驚訝詩人感情的幽冷了。《終南別業》壹詩中“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兩句,曾經被人認為是最得理趣的名句。其實,在他觀賞行雲流水的盎然興致中包藏著的卻正是“萬事不關心”的幽冷寂滅的心緒。這種幽冷寂滅的心緒無疑與王維的奉佛有關。早在生前,他就被譽為“當代詩匠,又精禪理”(苑鹹《酬王維序》);死後更得到了“詩佛”的稱號。表現在他詩中的“空”、“寂”、“閑”的境界,正是佛教禪宗的心性學說的藝術投影。
再次,從意境上看,王、孟都註重寓主觀於客觀,造成畫面的和諧與美感。但孟詩往往止於情與景的交融,而王詩除促使情景交融外,還將“理”字打入其中。因而,在王詩中,我們常常可以捕捉到“哲學沈思的精靈”。這種哲理,盡管在很大程度得力於禪趣,但畢竟使王詩的意境變得更為高遠。所以若論意境的渾成,王不如孟;若論意境的高遠,則孟不如王。
第四,從手法看,五詩往往虛中有實,動中見靜,孟詩則往往直寫其實與其靜;同時,王詩比孟詩更善於取景、造型、布局,也更註意冷色調與暖色調的映襯,畫內景與畫外音的配合。相形之下,王詩手法較為多樣,孟詩手法較為單調。即以王的《鹿柴》壹詩而論,詩人是以實寫的壹角顯示整體的空靈意境。夕陽的暖色淡淡地罩在陰寒的青苔上,更襯出空山中的幽冷。山谷中傳來人語的回響,愈顯出深林裏人跡罕見的寂靜。畫面色調的冷暖互補,與畫面內外的動靜對比相互烘托,使有限的畫面延伸到畫外無限的空間。所以能如此,當在於王維既熟諳詩法,又精通畫藝和樂理。
除此之外,我們還可以從其他方面進壹步辨析王、孟詩各自的藝術風貌,如孟詩的語言平淡簡樸,王詩的語言清秀工巧等等。總之,王、孟詩同中有異,各具個性。前人早已作過比較王、孟詩風異同的嘗試,如王士禎《帶經堂詩話》:“譬諸釋氏,王佛語,孟是菩薩語”等等。這就啟示我們:既要將盛唐山水田園詩派當作壹個整體加以考察,又必須深入透視靈光如何在王、孟等代表作家各自的藝術追求中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