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紅樓夢》中,色彩同樣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它不時出現於文中人物服飾、園林風景、花草樹木、日常用品的描寫中,甚至人物日常的言談對話中也閃耀著它的奪目光彩。但令人遺憾的是,相對於《紅》索隱、考證、文本諸方面汗牛充棟的研究,有關《紅》色彩意義的研究少之又少,尤其是具體到這壹細微環節———《紅樓夢》婦女服裝色彩的研究上,更是寥若晨星。
在眾多的顏色中,《紅》的作者曹雪芹敏銳地把握了兩種顏色:紅色與綠色作為全書的色彩基調,用桃紅柳綠、穿紅著綠來妝扮這個“千紅壹窟(哭)”、“萬艷同杯(悲)”的紅樓世界。有著熱情、奔放、活潑、明艷等豐富意味的紅色,是大觀園女兒們的***同色彩符號化身。如在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中姐妹們穿了壹色的大紅猩猩氈或羽緞。綠色則是青山碧水的顏色,他象征著寧靜、祥和與自然。曹雪芹把這種顏色賦予女主人公—“瀟湘妃子”林黛玉,讓她住在“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的瀟湘館,前身是壹株絳珠仙草,在綠紗窗內迎風灑淚。曹雪芹極為喜愛這兩種顏色,他不僅將其賦予他所喜愛的男女主人公,還將這鮮活動人的色彩塗抹在美麗靈巧的大觀園丫鬟身上,不厭其煩地變幻著紅與綠的搭配,而這種搭配則又不停地運用著深淺明暗各異的紅與綠,紅則有水紅、銀紅、大紅、海棠紅;綠則有蔥綠、水綠、翡翠等等。
二、紅與綠———《紅樓夢》的色彩基調
為什麽曹雪芹會運用這麽多的紅綠搭配?這並非簡單由於紅綠二色所代表的傳統含義,而更像是因為紅的色彩象征著賈府“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繁華盛世;而綠色則象征著賈府的日漸蕭索和冷清,最後直落得“壹片大地白茫茫真幹凈”。南宋詞人姜夔《鷓鴣天》(京洛風流絕代人)壹首雲:“紅乍笑,綠長顰,與誰同度可憐春?”姜夔所處的時代距《紅》問世尚有幾百年歷史,但憑著詞人敏銳的觸機、靈動的慧心卻在不期然中把握住紅與綠的本質,與曹雪芹的描寫不意天然契合。正如羅丹所說,“我們鑒賞提香的色彩,並非單在他的美麗的和諧,而是色彩所代表的意義:只因它能給予我們以統轄壹切的富麗的觀念,所以它才美。”[1](P97)我們看曹雪芹筆下的色彩,也不應僅僅局限於他所描繪的外在視覺上的美,而應了解和認識其從“真”中提煉出來的“美”。
曹雪芹在選擇紅與綠這組對比強烈的色彩作為《紅》的色彩基調,還參考傳統社會涵義賦予它們個性化的獨特意義。如紅色,在傳統社會習慣中它代表吉祥喜慶。在《紅》中曹雪芹就讓主人公賈寶玉的周圍充滿了以紅色為主的色彩氣氛與感受,如他小時候住的地方叫“絳蕓軒”,在大觀園住在“怡紅院”,被人稱作“絳洞花主”、“怡紅公子”,身上常穿著紅色的衣服等等。賈寶玉是國公府的貴公子,穿紅服紅這符合他的身份,也暗暗寄托了壹份賈府上下對他繼承家業使之振興的殷切希望。又如綠色,在《紅》中則是女主人公林黛玉的色彩符號。在她的周圍圍繞著綠色的色彩氛圍,如她的名字中包含了壹個“黛”字,黛是青綠色用來畫眉的墨;她的雅號叫“瀟湘妃子”,住在“瀟湘館”,窗戶糊著碧紗,有“千竿翠竹遮映”、“松影參差、苔痕濃淡”。紅色和綠色是互補色,相互間的反差最大。但作者顯然是想把這兩種顏色統壹起來,這兩個人協調起來,這寄托了作者對寶黛二人愛情的美好祝願,他在第十七回借寶玉之口說,“此處蕉棠兩植,其意暗蓄‘紅’、‘綠’二字在內,若說壹樣,便不足取。”又說,“題‘紅香綠玉’四字,方兩全其美。”怡紅院中蕉棠兩植、紅香綠玉不正象征著寶黛二人兩情和諧。即使寶玉所題的“紅香綠玉”,紅綠自不待言,而“香玉”二字也是有著特殊含義的。第十九回作者就借寶玉之口,“卻不知鹽課林老爺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向讀者明確暗示:香玉即林黛玉。可是這壹美好祝願卻因元妃不悅,改作“怡紅快綠”,刪減了“香玉”二字。
三、《紅樓夢》婦女服裝色彩配置
在《紅樓夢》婦女服裝色彩中,紅色是提到最多的,有30多處,其中名目繁多,包括大紅、桃紅、水紅、銀紅、海棠紅、石榴紅、楊妃色等等;明確提到“綠”字的則有10幾處,“青”字更多壹些,單是綠色就有水綠、蔥綠、柳綠、閃綠、翡翠、松花綠等,青則有紅青、佛青、石青等不同名目。此外,除了紅、綠、青,還有壹些顏色也在書中出現。如玫瑰紫、蜜合色、蔥黃、白、藕色、秋香色、玉色、月白、松花色、寶藍、鵝黃、紫色等等。如此豐富的顏色在《紅》中的大量出現,也體現了當時染色工藝的發展與進步。李鬥《揚州畫舫錄》記載了許多當時江南的染色品種,“如紅有淮安紅、…桃紅、銀紅、靠紅、粉紅、肉紅。…紫有大紫、玫瑰紫、茄花紫。…白有漂白、月白。黃有嫩黃、…杏黃、…丹黃、…鵝黃。…青有紅青、…鴉青、金青、…元青、…合青、…蝦青、…沔陽青、…佛頭青、…太師青、…小缸青。綠有官綠、油綠、葡萄綠、蘋婆綠、蔥根綠、鸚哥綠。藍有潮藍、…雎藍、…翠藍、…雀頭三藍。”[2](P30)可以看出,其中的許多顏色《紅》中都有所提及,而這也證實了《紅》的服裝色彩描寫同時也是對明清社會服飾色彩流行的壹個記載。
在據說是曹雪芹所作的《廢藝齋集稿·岫裏湖中瑣藝》中談到他的繪畫理論時說,“置壹點之鮮彩於通體淡色之際,自必絢麗奪目。”[3](P44)而這壹理論同樣適用於服裝色彩的搭配用法。而曹雪芹也多次借書中人物之口來闡明他的設色理論與配置技法。如第三十五回借鶯兒打絡子說出壹番色彩搭配的妙語:“鶯兒道:‘大紅的須是黑絡子才好看,或是石青的才壓的住顏色。’寶玉道:‘松花色配什麽?’鶯兒道:‘松花配桃紅。’寶玉笑道:‘這才嬌艷。在要雅淡之中帶些嬌艷。’鶯兒道:‘蔥綠柳黃我是最愛的。’”這樣的例子在《紅》中真是舉不勝舉。
《紅》中丫鬟多穿紅綠、紅青搭配的衣服,這種鮮明的雙色搭配恰如其分地體現了作者的創作意圖:讓桃紅柳綠充滿整個紅樓世界,為寶黛愛情生活襯托最鮮明濃艷的底色;讓象征寶玉的紅色調和黛玉的綠色調融合在壹起,妝點美好的大觀園。而大紅是傳統所謂的“正色”,穿戴使用上有它的服色等級限制。《紅》中更多是主子奶奶小姐們穿戴大紅色,而丫鬟們雖然穿紅著綠,但那紅多是水紅、銀紅、海棠紅、石榴紅,即使取得半個主子資格的襲人回家探親也只敢穿壹件“桃紅百花刻絲銀鼠褂”。
從色彩搭配看,紅綠搭配是互補色對比,給人以最強烈視覺上的刺激感。色彩學的顏色混合定律也證明了這壹點。此外色彩配置時,需顧及色彩明度與飽和度的不同比率之比。如第六十五回尤三姐的服裝就是壹組極鮮明的服飾搭配。“這尤三姐…身上只穿著大紅襖兒,…故意露出蔥綠抹胸,…底下綠褲紅鞋,鮮艷奪目。”大紅大綠是飽和度與明度很高的顏色對比,穿在尤三姐身上,更凸現出她“打扮的出色,另式另樣”的風情體態和“輕狂豪爽、目中無人”的個性魅力。而第五十八回小丫頭芳官也穿了壹身紅綠搭配的衣服。“那芳官只穿著海棠紅的小棉襖,底下綠綢灑花夾褲。”海棠紅是極嬌艷的紅色,飽和度比大紅稍低些,配合有著散碎花朵圖案的綠綢褲,不正異於尤三姐的野艷,而自有壹種小姑娘活潑可愛、嬌俏怡人的生趣。
青色是帶綠味的藍色。而紅配藍從色彩學來講是對比色對比,視覺沖擊感很強,但較紅配綠等互補色對比,效果要稍弱。所以在《紅》中丫鬟們雖然穿紅著青,但視覺上看並不是很刺眼。她們大都穿著紅綾襖兒,青緞子背心。紅有水紅、銀紅、海棠紅等顏色。上身是紅與青的搭配,下面再系上顏色圖案不壹的各式裙子,從整齊中透出別致、差異中顯出統壹。
四、《紅樓夢》婦女服裝色彩個案分析
林黛玉
服飾在《紅》中有三次描寫,前兩次出自曹雪芹的筆下,第三次則是高鶚的手筆。照我們的想象,林黛玉是壹位聰明靈秀、不染塵俗的世外仙姝,似乎白色才符合她的品行性格。而曹雪芹則為我們大膽創造了壹個衣紅的黛玉形象。讓她穿紅妝,詠桃花,甚至在題帕詩時“腮上通紅,真合壓倒桃花”,可這正是曹雪芹的高妙之處。“平常人寫淒涼多用暗淡顏色,不用鮮明顏色”,而曹雪芹並非平常人,他是“以天地之心為心,自然小我擴大,自然能以鮮明色彩寫淒涼。”[4](P132)他筆下的黛玉盡管飽受“風刀霜劍嚴相逼”,是哀怨的,淒涼的,可她依然是鮮明的,艷麗的。讓如此愛紅和衣紅的女子淚盡而逝,不更顯出《紅》悲劇的巨大力量?第壹次描寫在第八回林黛玉到梨香院,“寶玉因見她外面罩著大紅羽緞對襟褂子,…”大紅是林黛玉服飾的主色,穿戴紅色不僅是賈府愛紅風俗影響所及,也寄托了她美好願望,即與寶玉相配。在上文已提到寶玉主色是紅色,黛玉是綠色;而“紅綠相配,兩全其美”是兩人***同的願望,所以寶玉的怡紅院蕉棠兩植,而黛玉衣紅、蓋杏子紅綾被,後又在窗上糊銀紅的霞影紗。
第二次在第四十九回蘆雪庵賞雪對紅梅,“黛玉換上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罩了壹件大紅羽縐面白狐貍皮的鶴氅,系壹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絳。”紅香小靴,大紅鶴氅,延續了黛玉衣紅的壹貫風格。靴子羊皮制成,且用“紅香”二字,見其視覺上的紅艷和嗅覺上的芬芳。而“青金閃綠如意絳”則為壹身紅妝平添了幾分動人春色,仿佛是“萬紅叢中壹點綠”,既凸顯出黛玉衣著的品位,又符合她希冀“紅綠相配”的愛情願綜上所述,《紅樓夢》中的色彩運用是極為美妙的,其色彩配置也顯得匠心獨運。《紅》色彩的美是因為其內容的真,正如羅丹所說,“當壹件藝術品或壹部文學作品映現出真,表達深刻的思想,激起強烈的情緒時,它的風格或色彩與素描顯然是美的了。”[1](P97)了解和認識《紅》的色彩意義與配置,不僅能幫助我們多掌握壹些色彩搭配的知識和了解其可產生的心理與視覺上的感受或含義,而且能幫助我們更好的把握《紅》的主題,即“壹切在富麗堂皇中,在笑語歌聲中,在鐘鳴鼎食、金玉裝潢中,無聲無息而不可救藥地垮下來、爛下去,所能看到的正是這種種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糜爛、卑劣和腐朽,它的不可避免的沒落敗亡。”[7](P202)去體會作者用筆飽蘸鮮明而豐富的色彩來繪寫這壹個淒涼的夢,“帶著沒有出路、沒有革命理想、帶著濃厚的挽歌色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