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補之因為官場不順,生活壹直比較困窘,但這並不妨礙培養自己的生活情趣。有壹次在壹個大暑天,蘇軾到揚州訪他,晁補之命人用壹個大木盆裝了壹大盆清涼的泉水,然後在水中放入大朵的白蓮花。清涼的水色花容讓人暑意頓消。能想出這樣有創意的點子,可見晁補之的品味。
宋代,“歌兒舞女以終天年”是太祖皇帝在世時就為大臣們定下的優惠政策,為鼓勵大臣們盡情享受生活少生異心,宋代給朝中官吏們的俸祿是很優厚的,更鼓勵大臣蓄養家妓。但買人不是壹次買斷,而有壹定的年限。大多雇用婢女約定個三五年,最高年限為十年。有的小妾和婢女期滿後不忍離去,但如父母不同意,也不能留下。若婢女幾經轉雇,其身價往往看漲,具有特殊才能的婢女相當昂貴。即使如蘇東坡、辛棄疾這樣人品學識堪稱楷模的人,在當時大風氣下也不能免俗,家中大多養有許多家妓。壹般士大夫家庭期滿後多送婢女還鄉,讓其婚嫁。所以宋詞中我們可以看到許多送別家妓的詞。那些玲瓏聰慧的女孩子,如果跟主人建立了超出尋常的感情和關系,也有可能被收為妾,但並不容易,必須要征得女孩家人的同意,並不能強娶。
晁補之就有壹個這樣的家妓,名叫榮奴,他有兩首詞專門是為她的離去而作。這讓人想起《紅樓夢》中的那些女孩子,壹個個以離開大觀園為人生最大的不幸。不是每壹個人都可以似寶玉,對所有女子都真心相待,但晁補之對這榮奴看來是動了壹些真心:壹首《點絳唇》裏說:“檀口星眸,艷如桃李情柔惠。據我心裏。不肯相拋棄。哭怕人猜,笑又無滋味。忡忡地。系人心裏。壹句臨歧誓。”詞寫得很直白動情,好像是很無奈地眼睜睜地看著美麗的榮奴離去,好像他們之間曾有過相許的誓言。晁補之的詞豪放處不遜於東坡,這首小令也當得清新蘊藉,柔麗綿邈。
朱門深掩,擺蕩春風,無情鎮欲輕飛。斷腸如雪,撩亂去點人衣。朝來半和細雨,向誰家、東館西池。算未肯、似桃含紅蕊,留待郎歸。 還記章臺往事,別後縱青青,似舊時垂。灞岸行人多少,競折柔枝。而今恨啼露葉,鎮香街、拋擲因誰。又爭可、妒郎誇春草,步步相隨。
這就是那首《勝勝慢》,題序明言是為榮奴的離去而作,言下對榮奴的離去甚是不舍,為她今後的命運擔憂,榮奴為什麽壹定要離開,我們已不知道,但明明知道她此去有可能是“灞岸行人多少,競折柔枝”,可還要問“拋擲因誰”,這其中的感情幾分真幾分淺,倒也無意深究了。在那個時代的風氣之下,多情未必是壹件好事,無法相諧相好倒不如不惹情絲,落得個兩相幹凈。在小令盛行的北宋,晁補之倒喜歡壹些長調慢曲,這可能跟他有較高的音樂水準有關系。
慢曲相對於令曲,字句長,韻少,節奏舒緩。雖是單遍,但唱起來格外悠長婉轉,唐人就有“慢處聲遲情更多”的說法。用《勝勝慢》為名,看來當時晁補之的這壹曲比之壹般的慢曲還要來得更纏綿娓麗些。直道南宋末年,《勝勝慢》才因為蔣捷的壹首《秋聲》變為了《聲聲慢》:
黃花深巷,紅葉低窗,淒涼壹片秋聲。豆雨聲來,中間夾帶風聲。疏疏二十五點,麗譙門、不鎖更聲。故人遠,向誰搖玉佩,檐底鈴聲? 彩角聲吹月墮,漸連營馬動,四起笳聲。閃爍鄰燈,燈前尚有砧聲。知他訴愁到曉,碎噥噥、多少蛩聲!訴未了,把壹半、分與雁聲。
數壹數,蔣捷的這首《秋聲》描繪了多少種聲音?雨聲、風聲、更鼓聲、檐鈴聲、彩角聲、笳聲、砧聲、蟲聲、雁聲,從深夜到拂曉,連續不斷襲來。蔣捷生活在宋末元初,剛剛中了進士,南宋就被元朝滅了,他隱居在太湖竹山壹帶,再不肯出來做官。在太湖隱居卻能聽到軍營中的胡笳聲,看來元兵已經是打到了江南,這聲音可真比什麽秋風秋雨更令人驚心。因為蔣捷這首《秋聲》,《勝勝慢》變成了《聲聲慢》,壹聲聲愁斷人腸。但其實在蔣捷的《聲聲慢》定名之前,李清照已經為這壹曲寫出了“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這樣驚人的句子,奇怪的是,在她的《詞論》中有提到“聲聲慢”這樣的曲牌,如果這個名字來自南宋末年的蔣捷,清照那個時候還應該叫《勝勝慢》才對,不知道是誰搞錯了。現代人多把李清照的這首詞歸入婉約派,我只覺這婉約裏有淩厲淒惻,讀來從頭涼到腳,不容回緩,壹聲聲急迫逼仄,太直了些,當不得慢曲的舒緩綿邈。
關於《聲聲慢》最好玩的是《事林廣記》裏的壹個故事:南宋城中有壹位唱通俗艷歌的藝妓宋英奴,體態輕盈,歌喉婉轉,唱起歌來像壹朵解語花。南京道庵中有壹位道士,每次觀看表演都多給她錢,漸漸地兩情相悅。壹天英奴到道觀中去燒香,道士引她到後廂房,成了好事。後來兩人來往越密,終於被人發現,送進了官府。結果就遇到了壹個富有同情心和娛樂精神的留守張大人。這位留守大人判道士還俗,並將宋英奴嫁了給他,這首《聲聲慢》即為判詞:
星冠懶帶,鶴氅慵披,色心頓起蘭房。離了三清歸去,作個新郎。良宵自有佳景,更燒甚、清香德香。瑤臺上,便玉皇親詔,也則尋常。 常觀裏、孤孤零零,爭如赴鴛闈,夜夜成雙。救苦天尊,妳且遠離他方。更深酒闌歌罷,殢玉人、雲雨交相。問則甚,咱們這裏拜章。
妳看,這個張大人多麽富有幽默感,用《聲聲慢》來賀新郎,也虧他想得出來,嬉笑嘲弄,老大不敬。新婚良宵佳景,閨中樂趣,還管它燒的什麽香,就算玉皇老子親詔也不管了。在程朱理學由北而南席卷的時代,出現這樣別具壹格,充滿戲謔味道和反潮流精神的判詞也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