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金花壹生大紅大紫過三次:第壹次在義和團運動中;第二次是在1931年壹二八事件後,舉國不抵抗的氣氛下,落魄潦倒的她突然被北平小報的記者挖出,如出土文物般趕赴各種宴會充當花瓶兼白頭宮女;第三次則是1936年夏衍的話劇《賽金花》公演後。她都沒來得及看到這部戲,就於當年的 10月21日死去。
她最為人熟知的事跡其實只有壹件,即在庚子年間與八國聯軍元帥瓦德西的壹段關系。幾十年屢屢翻炒,也不過是對此的不同闡釋。真耶假耶,無人關心。
李師師還是王昭君?賽金花的跌宕人生始於1893年—這壹年,她的丈夫,同治七年戊辰科狀元、曾任出使俄、德、奧、荷四國欽差大臣的洪鈞去世。作為下堂妾,她開始在上海重操舊業,掛牌為妓。
前面壹段人生晦暗莫明,人們甚至不知道她究竟生於哪壹年,出生在什麽樣的家庭,賽金花下堂時已經不年輕了,然而狀元夫人的頭銜,去過歐洲的經歷,還有傳說中能說英法德三語的本事,都給她平添許多魅力。不久後,她又北上天津,來往京津之間,結識了不少北京的豪紳顯宦。
在天津為妓時,賽金花這個名字正式出現。
她在北京城是壹個時髦人物。上海的過氣名妓去北方走穴,本就大受歡迎,何況又是經歷如此奇特的神秘佳人呢?她把上海花界的潮流行為帶到了保守的北京,常著男裝在街上騎馬,奇花異服,被人目為妖孽;在北方花界的風氣影響下,與客人拜把子,自稱賽二爺,舉止行動都出位大膽。
1900年前,她就是小報上的常客。上海的小報逐日連載她在北京的活動,無非是與某人相狎或客人為她大打出手之類花邊八卦。這壹時期小報奇發達,任何時代的人民都需要娛樂, *** 就是當時的娛樂明星。
庚子之後,賽金花從壹個普通的名妓升格為九天護國娘娘,關於她與瓦德西在八國聯軍占領北京時期關系的記載,見諸大量晚清筆記、小說。厚道者如吳趼人在《賽金花傳》中僅僅點到為止:金花以通歐語故,大受歐人寵幸,出入以馬,見者稱為賽二爺。但更有許多人言之鑿鑿,稱瓦德西不但是她的入幕之賓,而且對她言聽計從,賽氏隱為瓦之參謀(柴萼《梵天廬叢談》),甚至傳說正是因為賽金花的進言,才讓瓦德西下令不得濫殺北京百姓。所謂彩雲壹點菩提心,操縱夷獠在纖手(樊樊山《後彩雲曲》)。
1905年,以她為主要人物貫串全篇的小說《孽海花》出版,風靡壹時,再版不下十五次,行銷不下五萬部,她的知名度再上層樓。此書前六回原是金松岑所作,保留的引首詞中亦涉賽瓦在庚子年間事,雲虎神營荒,鸞儀殿辟,輸爾外交纖腕,雖然曾樸續成的全書沒有來得及寫到這壹段,但卻大肆渲染她在隨洪鈞出使德國時就已與雄赳赳的日耳曼少年瓦德西私通,成為另壹段公案。
這個時期世人目賽金花,仍然跳不脫天生尤物、紅顏禍水的觀念,如樊樊山的《後彩雲曲》,津津樂道她如何 *** 官禁,招搖市m,晝入歌樓,夜侍夷寢,另有更荒淫的細節,如儀鸞殿火災,瓦德西抱她穿窗而出等等,雖然是僅得自傳說,然而卻顯示了中國文人 *** 想像的極致,有吊名女人膀子的 *** 。中國文人歷來還有誇大女人作用的習氣,譬如安史之亂全是因為楊貴妃,而明清易代則是吳三桂沖冠壹怒為紅顏的關系,於是他們將賽金花比作李師師,又比作王昭君,再借她來感嘆世代更替,彩雲易散琉璃脆(樊樊山《前彩雲曲》,賽金花曾用富彩雲、傅彩雲作藝名),白發摩登何足數(《後彩雲曲》)。
自己都說不清的神話1933年,早就被人遺忘的賽金花又出現在大眾視野裏。事起她央人寫了壹張呈文要求免除房捐八角,被北平《小實報》的記者管翼賢發現,立即前往賽家采訪,在報上大加炒作。隨後各方名人絡繹不絕去看她,猶如欣賞出土的古玩;連在上海的性學博士張競生都寫信與她談風論月。壹時大批賽金花訪談記出爐,大眾興趣所在,仍然是那壹段賽瓦情史。
然而隨便找幾篇訪談壹看,便發現有問題。在這件事情上,賽金花本人的敘述顛三倒四,自相矛盾。
例如她對劉半農與商鴻逵自述身世時,完全未提及在歐洲是否與瓦德西相識;而曾繁的《賽金花外傳》同樣是采訪她之後所寫,她就明白表示二人是老相識:他和洪先生是常常來往的。故而我們也很熟識。外界傳說我在八國聯軍入京時才認識瓦德西,那是不對的。
至於1900年的壹段韻事,在有些訪談中,賽金花本人全盤否認:我同瓦的交情固然很好,但彼此間的關系,確實清清白白;就是平時在壹起談話,也非常地守規矩,從無壹語涉及過邪淫。她強調的是她的俠義行徑:八國聯軍在北京城中肆意殺人,她便向瓦德西進言,稱義和團早就逃走,剩下的都是良民,實在太冤枉。瓦德西聽後下令不準濫殺無辜,因此保全了許多北京百姓。當然,還有壹些她自認為驕傲,後人看著卻難評說的行為:例如她自稱為聯軍辦糧草,以個人名義擔保,打消了壹些商人心中的疑慮,也讓他們狠狠宰了外國人壹刀;又為了阻止聯軍到處搶花姑娘,她主動介紹 *** 給他們,每次收費壹百塊,又狠狠宰了他們。
總之,在這些賽金花的自述中,她與瓦德西是純潔的朋友關系,因為撇得太清,倒叫人不大相信。故而孫次舟諷刺道:固不論賽金花正做著 *** 生意,就是她被瓦德西那麽信任,如果沒有床笫之私,也未免太辜負人家的好意了吧!
奇怪的是,有的時候她又會誇耀瓦德西乃是裙下之臣。如《羅賓漢》雜誌的記者遜之采訪她時,她便說:時瓦德西知余下堂,向余表示愛情,余愛其人英勇,遂與同居三四月之久。
對她的這番說法,有的人半信半疑,有的則是全盤否定,認為她根本不可能和瓦德西相識。後者中最典型的就是丁士源和齊如山。要命的是,他們兩人的說法看起來十分可靠。
丁士源曾是賽金花的恩客。據他在《梅楞章京筆記》中所述,其時賽金花有個客人是為德軍做翻譯的葛麟德,因此她所住胡同鄰居有什麽事,往往請她求葛幫忙。她曾易裝為男子,想和丁士源混入中南海開開眼界,孰料未能進去。回來後丁士源將此事告訴了同住的鐘廣生和沈藎,二人添油加醋寫了假新聞說她如何被瓦德西看上,投到上海的《遊戲報》和《新聞報》,造了壹個天大的謠。
而齊如山自述在庚子辛醜壹年間,我和賽金花雖然不能說天天見面,但壹個星期之中,至少也要碰到壹兩次,所以我跟她很熟。在他的回憶中,賽金花不過是壹個和德軍中下級軍官鬼混的 *** ,拉拉皮條,借八國聯軍之勢,到處敲詐恐嚇壹番,再趁機做點小生意,賣點東西給外國人。他認為賽金花絕對不可能認識瓦德西:第壹,她只能說兩句日常的德國話,根本不夠談國事;第二,有兩次他見到賽金花時,她都與下層軍官在壹起,聽到瓦德西要走過來了,大家都露出倉惶的神色,不希望讓主帥看到和中國 *** 在壹起,由此證明二人絕不相識。
齊如山回憶中的賽金花,與她自述或文人筆下的俠妓大不相同,感覺卻較近於實際情形。她只是壹個腦子靈活、有點手腕卻不脫庸俗風塵氣的 *** ,軍隊初入城時,或者需要壹些像她這樣本地還比較吃得開的人物(因此她自述曾為軍隊找供應商也不是不可能,但不太可能是瓦德西交待她做的),然而終究他們所想的不過是混水摸魚撈壹票。如蔔正民在《合作》這本書中所寫侵略者與被侵略者的關系:他們主動順應形勢,相互適應,相互妥協,討價還價,最後串通起來。他們必須這麽做,因為已走投無路了。
然而這壹種比較平實的形象,是大眾甚至賽金花本人都不願接受的。老派人用她來感嘆世風日下、士大夫階層集體墮落,靈飛(按:賽金花後嫁魏斯炅,改名魏趙靈飛)憑夷酋勢,不作威福德,使其不為女子而為丈夫身,我知其愛國愛民,而為好官吏必矣。(楊雲史《靈飛墓詩碣》)這壹種借愛國女性來諷刺賣國官吏的思路壹直延續到夏衍的《賽金花》壹劇。而賽金花本人憑借不斷講述自己的傳奇經歷,亦在困苦的晚年獲得了關註—不但是公眾的興趣,還有實質的物質幫助,甚至得以常常出席各種宴會,壹如現今PARTY上的各類貴族後裔、世家公子之類花瓶角色。
當講述經歷成為謀生手段,真實與否就不再重要,因為無人會追究神話是不是真的,各人都從神話中獲得自己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