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挐①壹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淞沆碭②,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壹白。湖上影子,惟長堤壹痕,湖心亭壹點,與余舟壹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壹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作者何嘗不是想這麽說。)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③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註:義務教育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2001年12月第壹版與2007年3月第二版上的nu和rao讀音不同,而其他教參上都為拿,意為劃,撐)
註釋
①挐:撐船。
②沆碭:白氣彌漫的樣子。
③白:古人罰酒時用的酒杯,這裏指酒杯。
作者簡介
張岱(1597-1679),字宗子,又字石公,號陶庵,別號蝶庵居士,明末山陰人。他出身仕宦家庭,早歲生活優裕,晚年避居山中,窮愁潦倒堅持著述。壹生落拓不羈,淡泊功名,具有廣泛的愛好和審美情趣。他喜遊歷山水,深諳園林布置之法;懂音樂,能彈琴制曲;善品茗,茶道功夫頗深;好收藏,具備非凡的鑒賞水平;精戲曲,編導評論追求至善至美。前人說:‘吾越有明壹代,才人稱徐文長、張陶庵,徐以奇警勝,先生以雄渾勝。
西湖本是人間天堂,更喜“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壹人獨享如此人間美景,心境純靜如這天地壹般,更喜此時此地居然有同樣愛好者,如果這也算癡,天下文人誰不想這樣癡片刻。
翻譯
崇禎五年十二月,我住在西湖。接連下了幾天的大雪,湖中行人、飛鳥的聲音都消失了。這天晚上八點左右,我劃著壹葉扁舟,穿著毛皮衣服,帶著火爐,獨自前往湖心亭看雪。(湖上)彌漫著水氣凝成的冰花,天、雲、山、水、渾然壹體,白茫茫壹片。湖上的影子,只有(淡淡的)壹道長堤的痕跡,壹點湖心亭的輪廓,和我的壹葉小舟,舟中的兩三人罷了。
到了亭子上,看見有兩個人已鋪好了氈子相對而坐,壹個童子正把酒爐裏的酒燒得滾沸。(他們)看見我,非常高興地說:“在湖上怎麽還能碰上(您)這樣(有閑情雅致)的人呢!”拉我壹同飲酒。我痛飲幾杯,然後(和他們)道別。問他們姓氏,得知是金陵人,在此地客居。等到下了船,船夫嘟嚷到:“不要說相公您癡,還有和相公壹樣癡的人呢!
名家點評
祁彪佳:余友張陶庵,筆具化工。其所記遊,有酈道元之博奧,有劉同人之生辣,有袁中郎之倩麗,有王季重之詼諧,無所不有;其壹種空靈晶映之氣,尋其筆墨,又壹無所有。為西湖傳神寫照,政在阿堵矣。《西湖夢尋序》
張 岱: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發入山……因想余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壹夢。……偶拈壹則,如遊舊徑,如見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謂癡人前不得說夢矣。《陶庵夢憶自序》
賞析
本文是張岱小品的傳世之作。作者通過追憶在西湖乘舟看雪的壹次經歷,表現了深摯的隱逸之思,寄寓了幽深的眷戀和感傷的情懷。作者在大雪三日、夜深人靜之後,小舟獨往。不期亭中遇客,三人對酌,臨別才互道名姓。舟子喃喃,以三人為癡,殊不知這三人正是性情中人。本文最大的特點是文筆簡練,全文不足二百字,卻融敘事、寫景、抒情於壹體,尤其令人驚嘆的是作者對數量詞的錘煉功夫,“壹痕”、“壹點”、“壹芥”、“兩三粒”壹組合,竟將天長水遠的闊大境界,甚至萬籟無聲的寂靜氣氛,全都傳達出來,令人拍案叫絕。作者善用對比手法,大與小、冷與熱、孤獨與知己,對比鮮明,有力地抒發了人生渺茫的深沈感慨和揮之不去的故國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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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二齋
張岱
不二齋,高梧三丈,翠樾千重;墻西稍空,臘梅補之。但有綠天,暑氣不到。後墻高於柵,方竹數竿,瀟瀟灑灑,鄭子昭“滿耳秋聲”橫披壹幅。天光下射,望空視之,晶沁如玻璃、雲母,坐者恒在清涼世界。圖書四壁,充棟連墻,鼎彜尊,不移而具,余於左設石床竹幾,幃之紗幕,以障蚊虻,綠暗侵紗,照面成碧。
夏日,建蘭,茉莉薌澤侵入,沁入衣裾。重陽前後,移菊北窗下,菊盆五層,高下列之,顏色空明,天光晶映,如沈秋水。冬則梧落葉,臘梅開,暖日曬窗,紅爐()毛氍(毛毯)。以昆山石種水仙列階趾。春時,四壁下皆山蘭,柵前芍藥半畝,多有異木。
余解衣盤礴,寒暑未曾輕出,思之如在隔世。
——(《陶庵夢憶》)
評析:不二齋,思之如在隔世,卻又如此清晰地呈現於眼前,可見作者對它用情之深。作者懷念故國,思戀逝去的生活,卻隱而不表,只以清淡筆墨細致地敘寫書齋內外之景及四時之情趣,而恰在此字裏行間,那種情緒隱隱流露。結尾句“思之如在隔世”,看似淡淡壹筆,實如重錘壹擊,作者的感傷情緒全於此噴發出來。尋夢,尋夢!過去的生活如夢中,如畫中,飄然而逝,現而有隱,作者只有靠“夢憶”來尋求心靈的慰藉,其情其景,令人感嘆不已。(《明清名家小品精華》第585頁)
寫作背景:
明亡之後,表達作者對故國濃濃的思念之情。
詩的小品小品的詩——讀張岱《湖心亭看雪》
晚明小品在中國散文史上雖然不如先秦諸子或唐宋八大家那樣引人註目,卻也占有壹席之地。它如開放在深山石隙間的壹叢幽蘭,疏花續蕊,迎風吐馨,雖無灼灼之艷,卻自有壹段清高拔俗的風韻。
張岱(1597—1689)繼公安三袁之後,以清淡天真之筆,寫國破家亡之痛,寓情於境,意趣深遠,算得晚明散文作家中壹位成就較高的“殿軍”。他的代表作是小品集《陶庵夢憶》和《西湖夢尋》。
張岱出身於官宦之家,明亡以前未曾出仕,壹直過著布衣優遊的生活。明亡以後,他曾參加過抗清鬥爭,後來消極避居浙江剡溪山中,專心從事著述。《陶庵夢憶》和《西湖夢尋》即寫於他明亡入山以後。書中緬懷往昔風月繁華,追憶前塵影事,字裏行間流露出深沈的故國之思和滄桑之感。他在《陶庵夢憶·序》中說:“雞鳴枕上,夜氣方回,因想余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壹夢。今當黍熟黃粱,車旅螳穴,當作如何消受?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壹壹懺悔。”於此可見其著書旨趣及以“夢”名書之由。我們讀《陶庵夢憶》和《西湖夢尋》,在欣賞其雅潔優美的散文形象的同時,常常感到有壹層夢幻般的輕紗籠罩其上,使意境顯得深杳而朦朧。這是歷史投下的陰影,它反映了這位明末遺民作家的思想弱點,也賦予他的文風以特有的色彩。
張岱的小品可謂名副其實的小品,長者不過千把字,短者僅壹二百字,筆墨精練,風神綽約,洋溢著詩的意趣。人們常說散文貴有詩意,這是很對的;如果拿詩來作比,我覺得張岱的小品頗似唐人絕句。它以雋永見長,寥寥幾筆,意在言外,有壹唱三嘆之致,無捉襟見肘之窘。取飲壹勺,當能知味;我們不妨擇壹短章——《湖心亭看雪》(見《陶庵夢憶》卷三),試作壹點粗淺的品嘗。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
開頭兩句點明時間、地點。集子中凡紀昔遊之作,大多標明朝紀年,以示不忘故國。這裏標“崇禎五年”,也是如此。“十二月”,正當隆冬多雪之時,“余住西湖”,則點明所居鄰西湖。這開頭的閑閑兩句,卻從時、地兩個方面不著痕跡地引逗出下文的大雪和湖上看雪。
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
緊承開頭,只此兩句,大雪封湖之狀就令人可想,讀來如覺寒氣逼人。作者妙在不從視覺寫大雪,而通過聽覺來寫,“湖中人鳥聲俱絕”,寫出大雪後壹片靜寂,湖山封凍,人、鳥都瑟縮著不敢外出,寒噤得不敢作聲,連空氣也仿佛凍結了。壹個“絕”字,傳出冰天雪地、萬籟無聲的森然寒意。這是高度的寫意手法,巧妙地從人的聽覺和心理感受上畫出了大雪的威嚴。它使我們聯想起唐人柳宗元那首有名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柳宗元這幅江天大雪圖是從視覺著眼的,江天茫茫,“人鳥無蹤”,獨有壹個“釣雪”的漁翁。張岱筆下則是“人鳥無聲”,但這無聲卻正是人的聽覺感受,因而無聲中仍有人在。柳詩僅二十字,最後才點出壹個“雪”字,可謂即果溯因。張岱則寫“大雪三日”而致“湖中人鳥聲俱絕”,可謂由因見果。兩者機杼不同,而同樣達到寫景傳神的藝術效果。如果說,《江雪》中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是為了渲染和襯托寒江獨釣的漁翁;那麽張岱則為下文有人冒寒看雪作映照。
是日更定,余拿壹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
“是日”者,“大雪三日”後,祁寒之日也;“更定”者,淩晨時分,寒氣倍增之時也。“擁毳衣爐火”壹句,則以禦寒之物反襯寒氣砭骨。試想,在“人鳥聲俱絕”的冰天雪地裏,竟有人夜深出門,“獨往湖心亭看雪”,這是壹種何等迥絕流俗的孤懷雅興啊!“獨往湖心亭看雪”的“獨”字,正不妨與“獨釣寒江雪”的“獨”字互參。在這裏,作者那種獨抱冰雪之操守和孤高自賞的情調,不是溢於言外了嗎?其所以要夜深獨往,大約是既不欲人見,也不欲見人;那麽,這種孤寂的情懷中,不也蘊含著避世的幽憤嗎?
請看作者以何等空靈之筆來寫湖中雪景:
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壹白;湖中影子,惟長堤壹痕,湖心亭壹點,與余舟壹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這真是壹幅水墨模糊的湖山夜雪圖!“霧凇沆碭”是形容湖上雪光水氣,壹片彌漫。“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壹白”,叠用三個“與”字,生動地寫出天空、雲層、湖水之間白茫茫渾然難辨的景象。作者先總寫壹句,猶如攝取了壹個“上下皆白”的全景,從看雪來說,很符合第壹眼的總感覺、總印象。接著變換視角,化為壹個個詩意盎然的特寫鏡頭:“長堤壹痕”“湖心亭壹點”“余舟壹芥”“舟中人兩三粒”等等。這是簡約的畫,夢幻般的詩,給人壹種似有若無、依稀恍惚之感。作者對數量詞的錘煉功夫,不得不使我們驚嘆。妳看,“上下壹白”之“壹”字,是狀其混茫難辨,使人惟覺其大;而“壹痕”“壹點”“壹芥”之“壹”字,則是狀其依稀可辨,使人惟覺其小。此真可謂著“壹”字而境界出矣。同時由“長堤壹痕”到“湖心亭壹點”,到“余舟壹芥”,到“舟中人兩三粒”,其鏡頭則是從小而更小,直至微乎其微。這“痕”“點”“芥”“粒”等量詞,壹個小似壹個,寫出視線的移動,景物的變化,使人覺得天造地設,生定在那兒,絲毫也撼動它不得。這壹段是寫景,卻又不止於寫景;我們從這個混沌壹片的冰雪世界中,不難感受到作者那種人生天地間茫茫如“太倉米”的深沈感慨。
下面移步換形,又開出壹個境界:
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壹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獨往湖心亭看雪”,卻不意亭上已有人先我而至;這意外之筆,寫出了作者意外的驚喜,也引起讀者意外的驚異。但作者並不說自己驚喜,反寫二客“見余大喜”;背面敷粉,反客為主,足見其用筆之夭矯善變。“湖中焉得更有此人!”這壹驚嘆雖發之於二客,實為作者的心聲。作者妙在不發壹語,而“盡得風流”。二客“拉余同飲”,鼎足而三,頗有幸逢知己之樂,似乎給冷寂的湖山增添了壹分暖色,然而骨子裏依然不改其淒清的基調。這有如李白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不過是壹種虛幻的慰藉罷了。“焉得更有”者,正言其人之不可多得。“強飲三大白”,是為了酬謝知己。“強飲”者,本不能飲,但對此景,當此時,逢此人,卻不可不飲。飲罷相別,始“問其姓氏”,卻又妙在語焉不詳,只說:“是金陵人,客此。”可見這二位湖上知己,原是他鄉遊子,言外有後約難期之慨。這壹補敘之筆,透露出作者的無限悵惘:茫茫六合,知己難逢,人生如雪泥鴻爪,轉眼各復西東。言念及此,豈不愴神!文章做到這裏,在我們看來,也算得神完意足、毫發無憾了。但作者意猶未盡,復筆寫了這樣幾句:
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讀至此,真使人拍案叫絕!前人論詞,有點、染之說,這個尾聲,可謂融點、染於壹體。借舟子之口,點出壹個“癡”字;又以相公之“癡”與“癡似相公者”相比較、相浸染,把壹個“癡”字寫透。所謂“癡似相公”,並非減損相公之“癡”,而是以同調來映襯相公之“癡”。“喃喃”二字,形容舟子自言自語、大惑不解之狀,如聞其聲,如見其人。這種地方,也正是作者的得意處和感慨處。文情蕩漾,余味無窮。
這壹篇小品,融敘事、寫景、抒情於壹爐,偶寫人物,亦口吻如生。淡淡寫來,情致深長,而全文連標點在內還不到二百字。光是這壹點,就很值得我們借鑒和學習!當然,它所流露的孤高自賞和消極避世的情調,我們不應盲目欣賞,而必須批判地對待和歷史地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