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賽寧以故鄉,俄羅斯和大自然為自己詩的靈感源泉,在“人與自然的主要結點”上營造美的意象,在詩化自然中凈化心靈,在凈化心靈中詩化自然。 這首由七個小節組成的詩,從早晨開始,到月夜結束,似乎構成了有關於壹只母狗的完整的敘事,但又不僅僅如此。在第六節出現了“哀傷”這個詞,它直接點出了該詩的“要領”———它展示的是“哀傷”。“早晨,在黑麥桿搭的狗窩裏,破草席上閃著金光:母狗生下了壹窩狗崽———七條小狗,茸毛棕黃。”“七條小狗”,就是七條生命,“茸毛棕黃”,顯示了生命的可愛,“閃著金光”顯示了對生命的敬畏,或者說,生命的誕生是神聖的。“她不停地親吻著子女,直到黃昏還在給它們舔洗,在她溫暖的肚皮底下,雪花兒融成了水滴。”從早晨到黃昏的“舔洗”,“溫暖”、“融”等動作與情態的詞,均顯示的是愛,或者說是母愛。前二節所展示的生命降臨的驚喜和對生命的愛撫與後面因生命的離棄而來的哀傷構成對比,從而形成了該詩敘事的張力。
詩中還運用多種表現手法:色彩的反襯、通感、隱喻、象征……如母狗喪子後“響亮地望著藍空吠叫”(只能意譯成“眼巴巴地望著”)聽覺通於視覺、聲態並作,使人印象加深。又如第二詩節用“剛剛消融的白雪”形容乳汁,結句用“從天隕落金色的星鬥”描繪黯然神傷,不但設喻新穎,意象優美,而且富於象征意義,耐人玩味。
《狗之歌》用人化自然的手法淋漓盡致地抒發母狗在壹天內得子之喜,失子之慮,喪子之哀以及誤認月亮為子後的惱恨,同時用物化情思的手法,把為下壹代操碎了心的母親的愛通過動物的象征使人看得見,摸得著,這些也許是它具有攝人心魄的藝術魅力的奧秘所在。
雖然是敘事,詩人並沒有交代壹切,比如“主人”為什麽要丟棄小狗,小狗的命運如何等。這些故意省略的部分,讀者可以從詩中的壹些細節中猜想出來。主人“愁眉不展”,這或許暗示了生活的艱難;母狗壹直追到“尚未冰封的水面”,則暗示小狗已被主人溺死。詩人省略這些環節,為的是將筆墨集中在描摹母狗的情態上,像描寫壹個人那樣,從心理層面展現它的深情和悲痛。 他寫人,也寫物;寫無生命物,也寫生物;寫植物(如白樺、稠李、花楸樹、風鈴草……),也寫動物(如馬群、母牛、狐貍、狗……)。大量動、植物入詩,是葉詩在題材、主題以至手法上的壹大特色。葉賽寧寫草木蟲獸的詩,既不同於以寄托生活哲理為宗旨的寓言詩,也有別於以情節取勝的敘事短詩,而是物我壹體、情思邈遠的真正的抒情詩。在詩中,詩人更充分地表現他對詩歌藝術的執著追求:在人化自然(包括各種動、植物)和物化(物即指動、植、礦物)情思的基礎上達到情景高度交融的藝術境界。在這個意義上,《狗之歌》是葉詩中壹篇極好的代表作。在壹首詩中如此巧妙地將兩者融合在壹起,則是葉賽寧詩的獨到之處。
“抒情詩”的寫作有多種方式,《狗之歌》就是壹首通過“敘事”來完成“抒情”的作品,它敘述了壹個完整的故事,詩人沒有介入故事之中,而是保持了壹種情感的克制。閱讀此詩,首先要把握這個故事的脈絡:從早晨到晚上,壹只母狗生下了壹窩狗崽又失去了它們。
在這首詩中,是它精妙的意象。融成水滴的雪花,漣漪泛起的水面,還有接納壹切的雪地,營造出詩意的氛圍,俄羅斯大地的寒冷、嚴酷和溫情得到有效表達。至於“茅屋上空的彎月”,被母狗誤認為自己的狗崽,更是傳神的壹筆。金色的彎月孤零零懸在半空,加上母狗哀傷的吠叫,構成了壹幅淒清、哀婉的畫面。
《狗之歌》從構思到手法、語言,都能使人讀後充滿新奇感。例如詩題選得頗為奇趣。《狗之歌》這個詩題表明了葉賽寧奇中求美的藝術追求,他要抒發對生活新鮮獨特的感受,也想傾吐屠格涅夫稱之為“自己的聲音”的那種聲音。
葉賽寧在《狗之歌》中所追求的“新”和“奇”,不是從空中樓閣中臆想出來的,而是從習以為常的事物中提煉而得的。在原文中,《狗之歌》的“歌”字是崇高體詞,是用來贊頌高大形象之詞,但詩中出現的並不是英雄豪傑。就動物世界來說,狗既沒有牛的“任重”或馬的“道遠”,也沒有雲雀的“高翔”或海燕的“預見”,然而,詩人從狗的身上發現了詩──真正的詩。壹只其貌不揚的狗,從清早到晚上的短短十幾個小時之內,經歷了悲歡離合,嘗盡了甜酸苦辣,壹切都源出於對下壹代的愛,光這點精神就夠催人淚下的了。詩人在這裏成功地運用了小中見大,凡中見奇,醜中見美的藝術手法,給人以質樸意新的美的感受,使人情不自禁地落下同情的淚水。詩中還出色地運用了正反相襯的手法,以樂景寫哀:七只小狗被主人淹死後,母狗拖著沈重的步伐往回走,這時不是月黑風高,壹派肅殺的氣氛,而是夜空掛著壹鉤彎月,大地壹片寧靜。然而清麗的美景更反襯出命運的險惡,環境的寂靜愈激起內心的波瀾,以致母狗想小狗想瘋了,竟誤把天上的月亮當做自己的小狗。這種心理刻畫,真是入木三分。
詩中意象極其豐富,但並不疊床架屋,在組合上有詳有略,出現跳動和飛躍。當主人背著裝在麻袋裏的七只小狗往前走時,母狗喪魂落魄地跟在後面緊追不舍,下面略去主人把口袋扔進河裏的細節,只留下水面漣漪在顫抖的情景。下面又略去對主人的描述,只留下母狗踉踉蹌蹌往回走的畫面。這種在意象之間留有較大的空間跨度的手法,給讀者留下了想像余地,從而極大地提高了詩的藝術魅力。河面“久久地、久久地顫抖”的鏡頭示意極其豐富:既可想像為小狗垂死掙紮的余波,也可設想為母狗、主人或詩人的內心和水波壹齊顫抖;既可揣度母狗在河邊久久地呆立的神態,又可描繪浮想聯翩的詩人久久不能自已的情狀。 對於這首詩,1922年5月17日,高爾基說:“不由得想到,謝爾蓋·葉賽寧與其說是壹個人,毋寧說是造化特意為詩歌、為表達綿綿不絕的‘田野的悲哀’、表達對壹切動物之愛和惻隱之心(人比萬物更配領受它)而創造出來的壹架管風琴”,甚至產生這樣壹種感覺,仿佛“在這位風格獨具、才華出眾、造詣極深的俄羅斯詩人周圍,壹切都越發令人感到沒有存在的必要了”(《謝爾蓋·葉賽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