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牧
作者簡介
秦牧(1919~1992),生於香港,原籍廣東澄海。原名林阿書,又名林派光、林覺夫、林頑石,中國著名作家、散文家。三歲時隨父母遷居新加坡,1932年底回國。建國後任中華書局廣州編輯室主任、中國作家協會廣東分會副主席、《羊城晚報》副總編輯、暨南大學中國文學系主任等職。文學活動涉及很多領域,主要有散文、小說、詩歌、兒童文學和文學理論等。尤以散文著稱,如散文名篇《土地》《花蜜與蜂刺》,自選集《長河浪花集》。
壹年壹度的廣州年宵花市,素來膾炙人口。這些年常常有人從北方不遠千裏而來,瞧壹瞧南國花市的盛況。還常常可以見到好些國際友人,也陶醉在這東方的節日情調中,和中國朋友壹起選購著鮮花。往年的花市已經夠盛大了,今年這個花海又湧起了壹個新的 *** 。因為農村人民公社化以後,花木的生產增加了,今年春節又是城市人民公社化之後的第壹個春節,廣州去年有累萬的家庭婦女和街坊居民投入了生產和其他的勞動隊伍。加上今年黨和 *** 進壹步安排群眾的節日生活,花木供應空前多了,買花的人也空前多了,除原來的幾個年宵花市之外,又開辟了新的花市。如果把幾個花市的長度累加起來,“十裏花街”,恐怕是名不虛傳了。在花市開始以前,站在珠江岸上眺望那條浩浩蕩蕩、作為全省三十六條內河航道樞紐的珠江,但見在各式各樣的樓船汽輪當中,還錯雜著壹艘艘載滿鮮花盆栽的木船,它們來自順德、高要、清遠、四會等縣,載來了南國初春的氣息和農民群眾的心意。“多好多美的花!”“今年花的品種可多啦!”江岸上的人們不禁嘖嘖稱賞。廣州有個文化公園,園裏今年也布置了壹個大規模的“迎春會”,花匠們用鮮艷的盆花堆砌出“江山如此多嬌”的大花字,除了各種色彩繽紛的名花瓜果外,還陳列著壹株花朵灼灼、樹冠直徑達壹丈許的大桃樹。這壹切,都顯示出今年廣州的花市是不平常的。
人們常常有這麽壹種體驗:碰到熱鬧和奇特的場面,心裏面就像被壹根鵝羽撩撥著似的,有壹種癢癢麻麻的感覺,總想把自己所看到和感受的壹切形容出來。對於廣州的年宵花市,我就常常有這樣的沖動。雖然過去我已經描述過它們了,但是今年,徜徉在這個特別巨大的花海中,我又湧起這樣的欲望了。
農歷過年的各種風習,是我們民族在幾千年的歷史中形成的。我們現在有些過年風俗,壹直可以追溯到壹兩千年前的史跡中去。這壹切,是和許多的歷史故事、民間傳說、巧匠絕技和群眾的美學觀念密切聯系起來的。在中國的年節中,有的是要踏青的,有的是要劃船的,有的是要趕會的……這和外國的什麽點燈節、潑水節壹樣,都各各有它們的生活意義和詩情畫意。過年的時候,壹向我們各地的花樣可多啦:貼春聯、掛年畫、耍獅子、玩龍燈、跑旱船、放花炮……人人穿上整潔衣服,頭面壹新,男人都理了發,婦女都修整了辮髻,大姑娘還紮上了花飾。那“糖瓜祭竈,新年來到,姑娘要花,小子要炮,老頭兒要壹頂新氈帽”的北方俗諺,多少描述了這種氣氛。這難道只是歡樂歡樂,玩兒玩兒而已麽?難道我們從這隆重的節日情調中還不可以領略到我們民族文化的源遠流長和千百年來人們熱烈向往美好未來的心境麽?在舊時代苦難的日子裏,自然勞動人民不是都能歡樂地過年,但是貧苦的農戶,也要設法購張年畫,貼對門聯;年輕的閨女也總是要在辮梢紮朵絨花,在窗欞上貼張大紅剪紙,這就更足以想見無論在怎樣困苦中,人們對於幸福生活的強烈的憧憬。在新的時代,農歷過年中那種深刻體現舊社會烙印的習俗被革除了,賭博、酗酒,向舞龍燈的人投擲燃燒的爆竹,千奇百怪的禁忌,這壹類的事情沒有了,那些耍猴子的鳳陽人、跑江湖紮紙花的石門人,那些搖著串上銅錢的冬青樹枝的乞丐,以及號稱從五臺山峨嵋山下來化緣的行腳僧人不見了。而壹些美好的習俗被發揚光大起來,壹些古老的風習被賦予了嶄新的內容。現在我們也燃放爆竹,但是誰想到那和“驅儺”之類的迷信有什麽牽連呢!現在我們也貼春聯,但是有誰想到“歲月逢春花遍地;人民有黨勁沖天”、“躍馬橫刀,萬眾壹心驅窮白;飛花點翠,六億雙手繡山河”之類的春聯,和古代的用桃木符辟邪有什麽可以相提並論之處呢!古老的節日在新時代裏是充滿青春的光輝了。
這正是我們熱愛那些古老而又新鮮的年節風習的原因。“風生白下千林暗,霧塞蒼天百卉殫”的日子過去了,大地的花卉越種越美,人們怎能不熱愛這個風光旖旎的南國花市,怎能不從這個盛大的花市享受著生活的溫馨呢!
而南方的人們也真會安排,他們選擇年宵逛花市這個節目作為過年生活裏的壹個 *** 。太陽的熱力是厲害的,在南方最熱的海南島上,有壹些像菠蘿蜜之類的果樹,根部也可以伸出地面結出果子來;有壹些樹木,鋸斷了用來做木樁,插在地裏卻又能長出嫩芽。在這樣的地帶,就正像昔人詠月季花的詩所說的:“花謝花開無日了,春來春去不相關。”早在春節到來之前壹個月,妳在郊外已經可以到處見到樹上掛著壹串串鮮艷的花朵了。而在年宵花市中,經過花農和園藝師們的努力,更是人工奪了天工,四時的花卉,除了夏天的荷花石榴等不能見到外,其他各種各樣的花兒幾乎都出現了。牡丹、吊鐘、水仙、大麗、梅花、菊花、山茶、墨蘭……春秋冬三季的鮮花都擠在壹起啦!
廣州今年最大的花市設在太平路,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十三行”壹帶,花棚有點像馬戲的看棚,壹層壹層銜接而上。那裏各個公社、園藝場、植物園的旗幟飄揚,賣花的漢子們笑著高聲報價。燈色花光,壹片錦繡。我約略計算了壹下花的種類,今年總在壹百種上下。望著那壹片花海,端詳著那發著香氣、輕輕顫動和舒展著葉芽和花瓣的植物中的珍品,妳會禁不住贊嘆,人們選擇和布置這麽壹個場面來作為迎春的 *** ,真是匠心獨運!那千千萬萬朵笑臉迎人的鮮花,仿佛正在用清脆細碎的聲音在淺笑低語:“春來了!春來了!”買了花的人把花樹舉在頭上,把盆花托在肩上,那人流仿佛又變成了壹道奇特的花流。南國的人們也真懂得欣賞這些春天的使者。大夥不但欣賞花朵,還欣賞綠葉和鮮果。那像繁星似的金橘、四季橘、吉慶果之類的盆果,更是人們所歡迎的。但在這個特殊的、春節黎明即散的市集中,又仿佛壹切事物都和花發生了聯系。魚攤上的金魚,使人想起了水中的鮮花;海產攤上的貝殼和珊瑚,使人想起了海中的鮮花;至於古玩架上那些寶藍、均紅、天青、粉彩之類的瓷器和歷代書畫,又使人想起古代人們的巧手塑造出來的另壹種永不雕謝的花朵了。
廣州的花市上,吊鐘、桃花、牡丹、水仙等是特別吸引人的花卉。尤其是這南方特有的吊鐘,我覺得應該著重地提它壹筆。這是壹種先開花後發葉的多年生灌木。花蕾未開時被鱗狀的厚殼包裹著,開花時鱗苞裏就吊下了壹個個粉紅色的小鐘狀的花朵。通常壹個鱗苞裏有七八朵,也有個別多到十多朵的。聽朝鮮的貴賓說,這種花在朝鮮也被認為珍品。牡丹被人譽為花王,但南國花市上的牡丹大抵光禿禿不見葉子,真是“臥叢無力含醉妝”。唯獨這吊鐘顯示著異常旺盛的生命力,插在花瓶裏不僅能夠開花,還能夠發葉。這些小鐘兒狀的花朵,壹簇簇迎風搖曳,使人就像聽到了大地回春的鈴鈴鈴的鐘聲。
花市盤桓,令人撩起壹種對自己民族生活的深厚情感。我們和這壹切古老而又青春的東西異常水 *** 融。就正像北京人逛廠甸、上海人逛城隍廟、蘇州人逛玄妙觀所獲得的那種特別親切的感受壹樣。看著繁花錦繡,賞著姹紫嫣紅,想起這種壹日之間廣州忽然變成了壹座“花城”,幾乎全城的人都出來深夜賞花的情景,真是感到美妙。
在舊時代綿長的歷史中,能夠買花的只是少數的人,現在壹個紡織女工從花市舉壹株桃花回家,壹個鋼鐵工人買壹盆金橘托在頭上,已經是很平常的事情了。聽著賣花和買花的勞動者互相探詢春訊,笑語聲喧,令人深深體味到,億萬人民的歡樂才是大地上真正的歡樂。
在這個花市裏,也使人想到人類改造自然威力的巨大,牡丹本來是太行山的壹種荒山小樹,水仙本來是我國東南沼澤地帶的壹種野生植物,經過千百代人們的加工培養,竟使得它們變成了“國色天香”和“淩波仙子”!在野生狀態時,菊花只能開著銅錢似的小花,雞冠花更像是狗尾草似的,但是經過花農的悉心培養,人工的世代選擇,它們竟變成這樣豐腴艷麗了。“天工人可代,人工天不如。”生活的真理不正是這樣麽!
在這個花市裏,妳也不禁會想到各地的勞動人民***同創造歷史文明的豐功偉績。這裏有來自福建的水仙,來自山東的牡丹,來自全國各省各地的名花異卉,還有本源出自印度的大麗,出自法國的猩紅玫瑰,出自馬來西亞的含笑,出自撒哈拉沙漠地區的許多仙人掌科植物。各方的溪澗匯成了河流,各地勞動人民的創造匯成了燦爛的文明,在這個熙熙攘攘的市集中不也讓人充分感受到這壹點麽!
妳在這裏也不能不驚嘆群眾審美的眼力。人們愛單托的水仙勝過雙托的水仙,愛復瓣的桃花又勝過單瓣的桃花。為什麽?因為單托水仙才顯得更加清雅,復瓣紅桃才顯得更加艷麗。人們愛這種和諧的美!壹盆花果,群眾也大抵能夠壹致指出它們的優點和缺點。在這種品評中,我們不也可以領略到好些美學的道理麽!
總之,徜徉在這個花海中,常常使妳思索起來,感受到許多尋常的道理中新鮮的涵義。十壹年來我養成了壹個癖好,年年都要到花市去擠壹擠,這正是其中的壹個理由了。
我們贊美英勇的鬥爭和艱苦的勞動,也贊美由此而獲得的幸福生活。因此,花市歸來,像喝酒微醉似的,我拉拉扯扯寫下這麽壹些話,讓遠地的人們也來分享我們的歡樂。
1961年2月,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