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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八下20俗世奇人 馮驥才 全文 急

《俗世奇人》之:好嘴楊巴

津門勝地,能人如林,此間出了兩位賣茶湯的高手,把這種稀松平常的街頭小吃,幹得遠近聞名。這二位,壹位胖黑敦厚,名叫楊七;壹位細白精明,人稱楊八。楊七楊八,好賽哥倆,其實卻無親無故,不過他倆的爹都姓楊罷了。楊八本名楊巴,由於“巴”與“八”音同,楊巴的年歲長相又比楊七小,人們便錯把他當成楊七的兄弟。不過要說他倆的配合,好比左右手,又非親兄弟可比。楊七手藝高,只管悶頭制作;楊巴口才好,專管外場照應,雖然裏裏外外只這兩人,既是老板又是夥計,鬧得卻比大買賣還紅火。

楊七的手藝好,關鍵靠兩手絕活。

壹般茶湯是把秫米面沏好後,捏壹撮芝麻灑在浮頭,這樣做香味只在表面,愈喝愈沒味兒。楊七自有高招,他先盛半碗秫米面,便灑上壹次芝麻,再盛半碗秫米面,沏好後又灑壹次芝麻。這樣壹直喝到見了碗底都有香味。

他另壹手絕活是,芝麻不用整粒的,而是先使鐵鍋炒過,再拿搟面杖壓碎。壓碎了,裏面的香味才能出來。芝麻必得炒得焦黃不糊,不黃不香,太糊便苦;壓碎的芝麻粒還得粗細正好,太粗費嚼,太細也就沒嚼頭了。這手活兒別人明知道也學不來。手藝人的能耐全在手上,此中道理跟寫字畫畫差不多。

可是,手藝再高,東西再好,拿到生意場上必得靠人吹。三分活,七分說,死人說活了,破貨變好貨,買賣人的功夫大半在嘴上。到了需要逢場作戲、八面玲瓏、看風使舵、左右逢源的時候,就更指著楊巴那張好嘴了。

那次,李鴻章來天津,地方的府縣道臺費盡心思,究竟拿嘛樣的吃喝才能把中堂大人哄得高興?京城豪門,山珍海味不新鮮,新鮮的反倒是地方風味小吃,可天津衛的小吃太粗太土:熬小魚刺多,容易卡嗓子;炸麻花梆硬,弄不好硌牙。琢磨三天,難下決斷,幸虧知府大人原是地面上走街串巷的人物,嘛都吃過,便舉薦出“楊家茶湯”;茶湯粘軟香甜,好吃無險,眾官員壹齊稱好,這便是楊巴發跡的緣由了。

這日下晌,李中堂聽過本地小曲蓮花落子,饒有興味,滿心歡喜,撒泡熱尿,身爽腹空,要吃點心。知府大人忙叫“楊七楊八”獻上茶湯。今兒,兩人自打到這世上來,頭次裏外全新,青褲青褂,白巾白襪,壹雙手拿堿面洗得賽脫層皮那樣幹凈。他倆雙雙將茶湯捧到李中堂面前的桌上,然後壹並退後五步,垂手而立,說是聽候吩咐,實是請好請賞。

李中堂正要嘗嘗這津門名品,手指尖將碰碗邊,目光壹落碗中,眉頭忽地壹皺,面上頓起陰雲,猛然甩手“啪”地將壹碗茶湯打落在地,碎瓷亂飛,茶湯潑了壹地,還冒著熱氣兒。在場眾官員嚇懵了,楊七和楊巴慌忙跪下,誰也不知中堂大人為嘛犯怒?

當官的壹個比壹個糊塗,這就透出楊巴的明白。他眨眨眼,立時猜到中堂大人以前沒喝過茶湯,不知道灑在浮頭的碎芝麻是嘛東西,壹準當成不小心掉上去的臟土,要不哪會有這大的火氣?可這樣,難題就來了——

倘若說這是芝麻,不是臟東西,不等於罵中堂大人孤陋寡聞,沒有見識嗎?倘若不加解釋,不又等於承認給中堂大人吃臟東西?說不說,都是要挨壹頓臭揍,然後砸飯碗子。而眼下頂要緊的,是不能叫李中堂開口說那是臟東西。大人說話,不能改口。必須趕緊想轍,搶在前頭說。

楊巴的腦筋飛快地壹轉兩轉三轉,主意來了!只見他腦袋撞地,“咚咚咚”叩得山響,壹邊叫道:“中堂大人息怒!小人不知道中堂大人不愛吃壓碎的芝麻粒,惹惱了大人。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小人這次,今後壹定痛改前非!”說完又是壹陣響頭。

李中堂這才明白,剛才茶湯上那些黃渣子不是臟東西,是碎芝麻。明白過後便想,天津衛九河下梢,人性練達,生意場上,心靈嘴巧。這賣茶湯的小子更是機敏過人,居然壹眼看出自己錯把芝麻當做臟土,而三兩句話,既叫自己明白,又給自己面子。這聰明在眼前的府縣道臺中間是絕沒有的,於是對楊巴心生喜歡,便說:

“不知者當無罪!雖然我不喜歡吃碎芝麻(他也順坡下了),但妳的茶湯名滿津門,也該嘉獎!來人呀,賞銀壹百兩!”

這壹來,叫在場所有人摸不著頭腦。茶湯不愛吃,反倒獎巨銀,為嘛?傻啦?楊巴趴在地上,壹個勁兒地叩頭謝恩,心裏頭卻壹清二楚全明白。

自此,楊巴在天津城威名大震。那“楊家茶湯”也被人們改稱做“楊巴茶湯”了。楊七反倒漸漸埋沒,無人知曉。楊巴對此毫不內疚,因為自己成名靠的是自己壹張好嘴,李中堂並沒有喝茶湯呀!

泥人張

手藝道上的人,捏泥人的“泥人張”排第壹。而且,有第壹,沒第二,第三差著十萬八千裏。

泥人張大名叫張明山。鹹豐年間常去的地方有兩處。壹是東北城角的戲院大觀樓,壹是北關口的飯館天慶館。坐在那兒,為了瞧各樣的人,也為捏各樣的人。去大觀樓要看戲臺上的各種角色,去天慶館要看人世間的各種角色。這後壹種的樣兒更多。

那天下雨,他壹個人坐在天慶館裏飲酒,壹邊留神四下裏吃客們的模樣。這當兒,打外邊進來三個人。中間壹位穿得闊綽,大腦袋,中溜個子,挺著肚子,架式挺牛,橫沖直撞往裏走。站在迎門桌子上的“撂高的”壹瞅,趕緊吆喝著:“益照臨的張五爺可是稀客,貴客,張五爺這兒總***三位——裏邊請!”

壹聽這喊話,吃飯的人都停住嘴巴,甚至放下筷子瞧瞧這位大名鼎鼎的張五爺。當下,城裏城外氣最沖的要算這位靠著販鹽賺下金山 的張錦文。他當年由於為盛京將軍海仁賣過命,被海大人收為義子,排行老五。所以又有“海張五”壹稱。但人家當面叫他張五爺,背後叫他海張五。天津衛是做買賣的地界兒,誰有錢誰橫,官兒也怵三分。

可是手藝人除外,手藝人靠手吃飯,求誰?怵誰?故此,泥人張只管飲酒,吃菜,西瞧東看,全然沒有把海張五當個人物。

但是不會兒,就聽海張五那邊議論起他來。有個細嗓門的說:“人家臺下壹邊看戲壹邊手在袖子裏捏泥人。捏完拿出來壹瞧,臺上的嘛樣,他捏的嘛樣。”跟著就是海張五的大粗嗓門說:“在哪兒捏?在袖子裏捏?在褲襠裏捏吧!”隨後壹陣笑,拿泥人張找樂子。

這些話天慶館裏的人全都聽見了。人們等著瞧藝高膽大的泥人張怎麽“回報”海張五。壹個泥團兒砍過去?

只見人家泥人張聽賽沒聽,左手伸到桌子下邊,打鞋底摳下壹塊泥巴。右手依然端杯飲酒,眼睛也只瞅著桌上的酒菜,這左手便擺弄起這團泥巴來,幾個手指飛快捏弄,比變戲法的劉禿子還靈巧。海張五那邊還在不停地找樂子,泥人張這邊肯定把那些話在他手裏這團泥上全找回來了。隨後手壹停,他把這泥團往桌上“叭”地壹截,起身去櫃臺結賬。

吃飯的人伸脖壹瞧,這泥人張真捏絕了!就賽把海張五的腦袋割下來放在桌上壹般。瓢似的腦袋,小鼓眼,壹臉狂氣,比海張五還像海張五。只是只有核桃大小。

海張五在那邊,隔著兩丈遠就看出捏的是他。他朝著正走出門的泥人張的背影叫道:“這破手藝也想賺錢,賤賣都沒人要。”

泥人張頭都沒回,撐開傘走了。但天津衛的事沒有這樣完的——

第二天,北門外估衣街的幾個小雜貨攤上,擺出來壹排排海張五這個泥像,還加了個身子,大模大樣坐在那裏。而且是翻模子扣的,成批生產,足有壹二百個。攤上還都貼著個白紙條,上邊使墨筆寫著:

賤賣海張五

估衣街上來來往往的人,誰看誰樂。樂完找熟人來看,再壹塊樂。

三天後,海張五派人花了大價錢,才把這些泥人全買走,據說連泥模子也買走了。泥人是沒了,可“賤賣海張五”這事卻傳了壹百多年,直到今兒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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