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膝”? 賈大山
東門裏有個大覺寺，寺內有壹方青石，上刻兩個大字：“容膝”。又刻壹行小字：“晦翁書”。原來這塊石刻放在壹個大殿的角落裏，無人問津。到了八十年代，寺內的工作人員把它拓片裝裱，竟能重金出賣。先是文人墨客喜愛，後來平常百姓也爭著買。於是“容膝”拓片除了在寺內零賣，也批發到“四寶齋”。 “四寶齋”就在大覺寺的對面，賣文房四寶，名人字畫，玉雕古玩。“四寶齋”的主人是壹對來自農村的年輕夫婦，壹個叫文霄，壹個叫玉素：壹個能寫，壹個愛畫。 賣綠蘿蔔的老甘是這裏的常客。老甘是個種田人，認不得幾個字，但是非常喜歡“四寶齋”。他說全城裏的買賣，哪壹家也不如“四寶齋”的買賣做得文雅，買的文雅，賣的也文雅。每天，他把放著半笸蘿綠蘿蔔的小車兒朝“四寶齋”門口壹撂，就鉆到店堂裏來了，壹邊取暖，壹邊瞅攤，壹邊看文霄夫婦做買賣。?老甘望著裝裱精致的“容膝”拓片，問了聲： ：
“那個黑片子，賣多少錢？”
“七十。”文霄告訴他。
“呀，好貴也！”——老甘嗓子野，站在城門洞裏吆喝壹聲“綠蘿蔔”，十字街裏都能聽見；但是到了“四寶齋”，說話總是悄悄的，‘好像是怕嗓門大了，破壞了這裏的文雅似的，並且時常動用“之乎者也”壹類的字眼。
“寫字的人貴。”文霄也很愛和老甘聊天。他說“晦翁”不是別人，就是朱熹，南宋的大哲學家。宋寧宗慶元年間，朱熹因為得罪了壹個大官，被貶官了。壹天他到大覺寺拜佛，要求借宿壹夜。住持僧看他青衣小帽，窮困潦倒，便把他安排到壹間最小的屋裏去了。晚上，他躺在草苫上，心裏很不是滋味，便在石砌墻壁上揮筆寫下“容膝”二字。他去世後，皇上因念他的功德，追封他為信國公，並詔令天下搜集他的墨跡。“容膝”二字成了國寶，住持僧便請匠人刻下來了。
老甘說：“這兩個字，寫得是不賴！” “其實，‘容膝’是陶淵明的話。”老甘正贊嘆著，壹個戴眼鏡的中年人走進來，談吐也很文雅。玉素在後面小屋裏說： “對，是陶淵明的話。” “是《桃花源記》裏的話吧？”文霄向屋裏問。“不，是《歸去來兮辭》裏的話。”眼鏡背誦，“‘倚南窗以寄傲……”’
“‘審容膝之易安。’”玉素在座裏接了下句。文霄壹拍手說：
“對，是有這麽兩句！”
他們越談越投機。眼鏡問到“容膝”拓片的價錢時，文霄十分友好地說：
“別人買七十，妳買……”
“我買壹幅，也優惠優惠吧！“文霄還沒說完，走進來壹個胖老頭。淡淡的眉毛，疏硫的胡子，披壹件細毛羊皮襖，玩兩個健身球兒。他說他最喜歡名人字畫，客廳裏掛了壹幅“難得糊塗”，臥室裏掛了壹幅“吃虧是福”，書房裏想掛壹幅“容膝”……
．“三間房屋？”眼鏡問。
“四間，吃飯屋裏就不掛什麽了。” “幾口人？”? “兩口，我和老伴。孩子們，我誰也不跟，他們那裏人來人往，又有電話，麻煩！”說完，笑得十分得意。
文霄不知胖老頭的來歷，正要取貨，“沒貨了。”——玉素從屋裏走出來，似笑非笑地打量著胖老頭說： “這位先生也有書房？”?
“有啊，人老了沒事做，就愛讀壹點書！”
“妳讀什麽書？”玉素又問。
“剛讀完了《笑話大全》，最近在讀《麻衣相法》。”
文霄、眼鏡都笑了，玉素也笑了。她指著壹幅圖畫說：
“我看妳不如買了這幅《八駿圖》吧，妳看這八匹馬，奮蹄揚鬃，壹匹壹個模樣，多麽精神！”
“多少錢？”
“壹百。”
“行，它更名貴！”
胖老頭買了《八駿圖》，剛剛走出店門，玉素就把嘴兒壹撇，說：“哼，兩口人四間房屋，好大的膝蓋兒啊！”? 笑了壹回，玉素望著眼鏡說： “同誌在哪兒工作？” “小機關。” “機關再小也有名字。”“地名辦公室。”
“噢——”玉素看看文霄，“還有這麽個辦公室？”
“清水衙門！”眼鏡的臉紅了，通紅通紅。
“住哪兒？”
“梁家胡同。”眼鏡的臉又白了，寡白寡白。“壹家三代五口人，住在兩間平房裏，壹間不到九平方米……”
“看看看，”老甘兩手壹攤，“讀‘歸去來兮’不如讀《麻衣相法》！”
“這就叫苦樂不均！”眼鏡嚷了壹聲，然後對玉素說，去年兒子考上大學，閨女當了文藝兵，老太太也去世了，才得松快松快。他也想買壹幅朱子珍跡，在屋裏掛壹掛，沖沖晦氣。
玉素笑了笑說：
“真的沒貨了。”
“這壹幅……”眼鏡指指掛著的拓片。
“那是樣品，不賣。”
眼鏡望著那拓片，待了壹會兒，只好走了。老甘看看文霄，看看玉素，奇怪地問：
“怎麽，兩位都不賣給？”
“壹位有貪心，壹位有怨心，都不適合掛‘容膝’。”玉素說。
“誰掛才適合呢？”?
“妳掛最適合了。”玉素笑笑說，“妳們老兩口，兩間小茅屋，屋前壹棵垂柳，屋後壹片菜畦。無憂無慮無爭無求地過日子，多麽安閑快活？? ‘審容膝之易安’，最不容易做到的是那個‘安’字，妳做到了。”
“不也不也，我也沒做到！”老甘搖搖手，也咧著大嘴笑了，“天壹暖和，我也要蓋新房了，不要那麽大，也不要那麽小，客廳、書房用不著，只能‘容膝’也不行。老伴嚷著買洗衣機哩，買了放在哪兒？其實，老朱和老陶，也沒做到。老陶不嫌房子小，住下就是了，寫‘歸去來兮’幹嗎？老朱更不安分了，半夜三更，不好好睡覺，又是朝墻上寫字，又是唉聲嘆氣，折騰人嘛哩？人生在世，貪心不可有，怨心不可有，但是哪能無所求呢？妳看我現在就有所求了……”
外面過來壹群紅男綠女，老甘慌慌走出，野著嗓子吆喝起來：
“綠蘿蔔!又甜又脆的綠蘿蔔！”
文霄和玉素，聽著那洪亮的叫賣聲，相對無語。聽了壹會兒，兩人壹齊說：
“老甘，大覺人也！”
（選自《賈大山小說精選集》，有刪改）19.請簡要概括文霄夫婦的形象特點。（4分）
20.文中兩處畫橫線的神態描寫，分別表現了人物怎樣的心理？（4分）
(1)文霄、眼鏡都笑了，玉素也笑了。（2分） (2)眼鏡的臉紅了，通紅通紅。(2分)21,文霄和玉素為什麽說老甘是“大覺人也”？（4分）
22．結合全文內容，探究：小說以“容膝”為題有什麽作用？（6分）
參考答案：
19.（4分）愛好書畫，文雅脫俗；不貪不怨，心態平和；待人熱情，不失原則；善解人意，靈活聰敏。（每點1分）
20.（4分）⑴表現了文霄、眼鏡和玉素對胖老頭所謂的愛讀書和所讀書籍的不以為然、不屑壹顧的心理。（2分）
⑵表現了眼鏡為自己單位無權無勢無利而自覺尷尬、難堪的心理。（2分）
21.（4分）老甘參透“容膝”真意，不貪不怨，身體力行；（2分）不回避人生合理追求，順應人之自然天性，坦坦蕩蕩。（2分）
22.（6分）小說主要圍繞買賣“容膝”拓片展開情節，“容膝”具有線索的作用；（2分）“容膝”出自陶淵明的作品，為朱熹書寫，蘊含文雅之意，具有象征的作用；（2分）處“容膝”之地而易安，體現了壹種人生境界，“容膝”具有揭示小說主旨的作用。（2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