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長林(1826—1906),字明山,後以字行。自幼隨父親從事泥塑制作,練就壹手絕技。他只須和人對面坐談,摶土於手,不動聲色,瞬息而成。面目徑寸,不僅形神畢肖,且栩栩如生須眉俗動。“泥人張”彩塑創作題材廣泛,或反映民間習俗,或取材於民間故事、舞臺戲劇,或直接取材於《水滸》《紅樓夢》《三國演義》等古典文學名著。所塑作品不僅形似,而且以形寫神,達到神形兼具的境地。“泥人張”彩塑用色簡雅明快,用料講究,所捏的泥人歷經久遠,不燥不裂,栩栩如生,在國際上享有盛譽。外國人早就以重金購買,“置諸博物館中,供觀賞。”在歷屆展覽會上它都被認為是出類拔萃的作品。日本蘆屋市的壹座中國近代藝術館為“天津泥人張彩塑”建立了陳列專室,展出彩塑作品58件。近年來“泥人張”彩塑積極地推動國際間文化藝術的友好交流,成為中外交往的橋梁。 天津“泥人張”彩塑藝術是近代民間發展起來的著名工藝美術流派,這支數代相傳的藝術之花,紮根於古代泥塑藝術的傳統土壤中,再經大膽創新,遂成為今日津門藝林壹絕。
馮五爺
馮五爺是浙江寧波人。馮家出兩種人,壹經商,壹念書。馮家人聰明,腦袋瓜賽粵人翁伍章雕刻的象牙球,壹層套壹層,每層壹花樣。所以馮家人經商的成巨富,念書的當文豪做大官。馮五爺這壹輩五男二女,他排行末尾。幾位兄長遠在上海天津開廠經商,早早的成家立業,站住腳跟。惟獨馮五爺在家啃書本。他人長得賽條江鯽,骨細如魚刺,肉嫩如魚肚,不是賺錢發財的長相,倒是舞文弄墨的材料。凡他念過的書,妳讀上句,他背下句,這能耐據說只有宋朝的王安石才有。至於他出口成章,落筆生花,無人不服。都說這壹輩馮家的出息都在這五爺身上了。 馮五爺二十五,父母入土,他賣房地、攜家帶口來到天津衛,為的是投兄靠友,謀壹條通天路。 他心氣高,可天津衛是商埠,毛筆是用來記帳的,沒人看書,自然也沒人瞧得起念書的。比方說,地上有黃金也有書本,您撿哪樣?別人發財,馮五爺眼熱,腦筋壹歪,決意下海做買賣。但此道他壹竅不通,幹哪行呢? 中國人想賺錢,第壹個念頭便是開飯館。民以食為天,民為食花錢;壹天三頓飯,不吃腿就軟,錢都給了飯館老板。天津的錢又都在商人手裏,商界的往來大半在飯桌上。再說,天津產鹽,吃菜口重,寧波菜鹹,正合口味。於馮五爺拿定主意,開個寧波風味的館子,便在馬家口的鬧市裏,選址蓋房,取名“狀元樓”。擇個吉日,升匾掛彩,燃鞭放炮,飯館開張了。馮五爺身穿藏藍暗花大褂,胸前晃著壹條純金表鏈,中印分頭,滿頭抹油,地道的老板打扮,站在大廳迎賓迎客,應付八方。念書的人,講究禮節,談吐又好,很得人緣。再說,狀元樓是天津衛獨壹家寧波館,海魚河蝦都是天津人解饞的食品,在寧波廚子手裏壹做,比活魚活蝦還鮮。故此開張以來,天天坐滿堂,晚上壹頓還得“翻臺”,上壹長,賺錢並不多。馮五爺納悶,天天壹把把銀錢,賽壹群群鳥飛進來,都落到哪兒去了?往後再瞧帳,喲,反倒出了赤字! 壹日,壹個打寧波幫工來的小夥計,抖著膽子告訴他,廚房裏的雞鴨魚肉,進到客人嘴裏的有限,大多給廚子夥計們截墻扔出去,外邊有人接應。狀元樓有多少錢經得住天天往外扔? 馮五爺盛怒之後,心想自己嘛腦袋,《二十四史》背得滾瓜爛熟,能拿這幫端盤子炒菜的沒轍?這就開刀了。除去那個打寧波老家帶來的胖廚子沒動,其余夥計全轟走,斬草除根換壹撥人,還在後院墻頭安裝電網,以為從此相安無事,可帳上仍是赤字,怎麽回事? 又壹日,住在狀元樓鄰近壹位婆子,咬耳朵對他說,每天後晌,垃圾車壹到,壹搖鈴鐺,打狀元樓裏擡出的七八個土箱子,只有上邊薄薄壹層是垃圾,下邊全是鐵皮罐頭、整袋鹹魚、好酒好煙。原來內外勾結,用這法兒把東西弄走。這不等於拿土箱子每天往外擡錢嗎?馮五爺趕在壹個後晌倒垃圾的時候,上前壹查,果然如此。大怒之下,再換壹撥人。人是換了,但帳本上的赤字還是沒有換掉。 馮五爺不信自己無能。天天到館子瞪大眼珠,內內外外巡視壹番,卻看不出半點毛病。文人靠想象過日子,真落到生活的萬花筒裏,便是“自作聰明真傻瓜”。狀元樓就賽破皮球,撒氣露風,眼瞅著敗落下來。買賣賽人,靠壹股氣兒活著,氣泄了,誰也沒轍。愈少客人,客人愈少;油水沒油,夥計散夥。飯廳有時只開半邊燈了。 馮五爺心裏只剩下壹點不服。 再壹日,身邊使喚的小僮對他說,外頭風傳,狀元樓裏最大的偷兒不是別人,就是那個打老家帶來的胖廚子。據說他偷癮極大,無日不偷,無時不偷,無物不偷,每晚回家必偷壹樣東西走,而且偷術極高,絕對查看不出。馮五爺不肯相信,這胖廚子當年給自己父親做飯,胖廚子的父親給自己爺爺做飯,他家的根早紮在馮家了。倘若他是賊,誰還會不是賊? 但是,馮五爺究竟幹了兩年的買賣,看到的假笑比真笑多,聽到的假話比真話多,心裏也多了壹個心眼兒了。當日晚上,狀元樓該關燈閉門時候,馮五爺帶著小僮到飯館前廳,搬壹把藤椅,撂在通風處,仰面壹躺,說是歇涼,實是捉賊。 等了不久,胖廚子封上爐火,打後頭廚房出來,正要回家。他光著腦袋壹身肉,下邊只穿壹條大白褲衩,趿拉壹雙破布鞋,肩上搭壹條汗巾,手提壹盞紙燈籠。他瞅見老板,並不急著脫身離去,而是站著說話。那模樣賽是說:“您就放開眼瞧吧! 馮五爺嘴裏搭訕,壹雙文人的銳目利眼卻上上下下打量他,心中壹邊揣度--這光頭光身,往哪兒藏掖?破鞋裏也塞不了壹盒煙呵!燈籠通明雪亮,裏頭放點嘛也全能照出來。褲衩雖大,但給大廳裏來回來去的風壹吹,大腿屁股的輪廓都看得清清楚楚,還能有嘛?是不是搭在肩上那條擦汗的手巾裏裹著點什麽?心剛生疑,不等他說,胖廚子已把汗巾從肩上拿下,甩手扔給小僮,說道:“外邊都涼了,我帶這條大毛巾做什麽,煩妳給搭在後院的晾衣繩上吧!”說完辭過馮五爺,手提燈籠,大搖大擺走了。 馮五爺叫小僮打開毛巾,裏頭嘛也沒有,差點冤枉好人。 可是轉天,這小僮打聽到,胖廚子昨晚使的花活,在那燈籠上。原來插洋蠟的燈座不是木頭的,而是拿壹塊凍肉鏇的,這塊肉足有二斤沈!可人家居然就在馮五爺眼皮子底下,使燈照著,大模大樣提走了,真叫絕了! 馮五爺聽罷,三天沒說話,第四天就把狀元樓關了。有人勸他重返文苑,接著念書,他搖頭嘆息。念書得信書。他連念書的人能耐還是不念書的人能耐都弄不清,哪還會有念書的心思?
藍眼
古玩行中有對天敵,就是造假畫的和看假畫的。造假畫的,費盡心機,用盡絕招,為的是騙過看假畫的那雙又尖又刁的眼;看假畫的,卻憑這雙眼識破天機,看破詭計,捏著這造假的家夥沒藏好的尾巴尖兒,打壹堆畫裏把它抻出來,晾在光天化日底下。 這看假畫的名叫藍眼。在鍋店街裕成公古玩鋪做事,專看畫。藍眼不姓藍,他姓江,原名在棠,藍眼是他的外號。天津人好起外號,壹為好叫,二為好記。這藍眼來源於他的近視鏡,鏡片厚得賽瓶底,顏色發藍,看上去真賽壹雙藍眼。而這藍眼的關鍵還是在他的眼上。據說他關燈看畫,也能看出真假;話雖有點玄,能耐不摻假。他這藍眼看畫時還真的大有神道——看假畫,雙眼無神;看真畫,壹道藍光。 這天,有個念書打扮的人來到鋪子裏,手拿壹軸畫。外邊的題簽上寫著“大滌子湖天春色圖”藍眼看似沒看,他知道這題簽上無論寫嘛,全不算數,真假還得看畫。他刷地壹拉,疾如閃電,露出半尺畫心。這便是藍眼出名的“半尺活”,他看畫無論大小,只看半尺。是真是假,全拿這半尺畫說話,絕不多看壹寸壹分。藍眼面對半尺畫,眼鏡片刷地閃過壹道藍光,他擡起頭問來者: “妳打算賣多少錢?” 來者沒急著要價,而是說: “聽說西頭的黃三爺也臨摹過這幅畫。” 黃三爺是津門造假畫的第壹高手。古玩鋪裏的人全怕他。沒想到藍眼聽賽沒聽,又說壹遍: “我眼裏從來沒有什麽黃三爺。妳說妳這畫打算賣多少錢吧。” “兩條。”來者說。這兩條是二十兩黃金。 要價不低,也不算太高,兩邊稍稍地妳擡我壓,十八兩便成交了。 打這天起,津門的古玩鋪都說鍋店街的裕成公買到壹軸大滌子石濤的山水,水墨淺絳,蒼潤之極,上邊還有大段題跋,尤其難得。有人說這件東西是打北京某某王府流落出來的。來賣畫的人不大在行,藍眼卻抓個正著。花錢不少,東西更好。這麽精的大滌子,十年內天津的古玩行就沒現過。那時沒有報紙,嘴巴就是媒體,愈說愈神,愈傳愈廣。接二連三總有人來看畫,裕成公都快成了綢緞莊了。 世上的事,說足了這頭,便開始說那頭。大約事過三個月,開始有人說裕成公那幅大滌子靠不住。初看挺唬人,可看上幾遍就稀湯寡水,沒了精神。真假畫的分別是,真畫經得住看,假畫受不住瞧。這話傳開之後,就有新聞冒出來——有人說這畫是西頭黃三爺壹手造的贗品!這話不是等於拿盆臟水往人家藍眼的袍子上潑嗎? 藍眼有根,理也不理。愈是不理,傳得愈玄。後來就說得有鼻子有眼兒了。說是有人在針市街壹個人家裏,看到了這軸畫的真品。於是,又是接二連三,不間斷有人去裕成公古玩鋪看畫,但這回是想瞧瞧黃三爺用嘛能耐把藍眼的眼蒙住的。向來看能人栽跟頭都最來神兒! 裕成公的老板佟五爺心裏有點發毛,便對藍眼說:“我信您的眼力,可我架不住外頭的閑話,擾得咱鋪子整天亂哄哄的。咱是不是找個人打聽打聽那畫在哪兒。要真有張壹模壹樣的畫,就想法把它亮出來,分清楚真假,更顯得咱高。” 藍眼聽出來老板沒底,可是流言閑語誰也沒轍,除非就照老板的話辦,真假壹齊亮出來。人家在暗處鬧,自己在明處贏。 佟老板打來尤小五。尤小五是天津衛的壹只地老鼠,到處亂鉆,嘛事都能叫拿耳朵摸到。他們派尤小五去打聽,轉天有了消息。原來還真的另有壹幅大滌子,也叫《湖天春色圖》,而且真的就在針市街壹個姓崔的人家!佟老板和藍眼都不知道這崔家是誰。佟老板便叫尤小五引著藍眼去看。藍眼不能不去,待到了那家壹看,眼鏡片刷刷閃過兩道藍光,傻了! 真畫原來是這幅。鋪子裏那幅是假造的!這兩幅畫的大小、成色、畫面,全都壹樣,連圖章也是仿刻的。可就是神氣不同——瞧,這幅真的是神氣! 他當初怎麽打的眼,已經全然不知。此時面對這畫,真恨不得鉆進地裏去。他二十年沒錯看過壹幅。他藍眼簡直成了古玩行裏的神。他說真必真,說假準假,沒人不信。可這回壹走眼,傳了出去,那可毀了。看真假畫這行,看對壹輩子全是應該的,看錯壹幅就壹跟頭栽到底。 他沒出聲。回到店鋪跟老板講了實話。裕成公和藍眼是連在壹塊的,要栽全栽。佟老板想了壹夜。有了主意,決定把崔家那軸大滌子買過來,花大價錢也在所不惜。兩幅畫都攥在手裏,哪真哪假就全由自己說了。但辦這事他們決不能露面,便另外花錢請個人,假裝買主,跟隨尤小五到崔家去買那軸畫。誰料人家姓崔的開口就是天價。不然就自己留著不賣了。買東西就怕壹邊非買,壹邊非不賣。可是去裝買主這人心裏有底,因為來時黃老板對他有話“就是砸了我鋪子,妳也得把畫給我買來”。這便壹再讓步,最後竟花了七條金子才買到手,反比先前買的那軸多花了兩倍的錢還多。 待把這軸畫拿到裕成公,佟老板舒口大氣,雖然心疼錢,卻保住了裕成公的牌子。他叫夥計們把兩軸畫並排掛在墻上,徹底看個心明眼亮。等畫掛好,藍眼上前壹瞧,眼鏡片刷刷刷閃過三道光。人竟賽根棍子立在那裏。萬事大吉下的怪事就在眼前——原來還是先前那幅是真的,剛買回來的這幅反倒是假的! 真假不放在壹起比壹比,根本分不出真假——這才是人家造假畫的本事,也是最高超的本事! 可是藍眼長的壹雙是嘛眼?肚臍眼? 藍眼差點壹口氣閉過去。轉過三天,他把前前後後的事情縷了壹遍,這才明白,原來這壹切都有是黃三爺在暗處做的圈套。壹步步叫妳鉆進來。人家真畫賣得不吃虧,假畫賣得比天高。他忽然想起,最早來賣畫的那個書生打扮的人,不是對他說過“黃三爺也臨摹過這幅畫”嗎?人家有話在先,早就說明白這幅畫有真有假。再看打了眼怨誰?看來,這位黃三爺不單沖著錢來的,幹脆說是沖著自己來的。人家叫妳手裏攢著真畫,再去買他造的假畫。多絕!等到他明白了這壹層,才算明白到家,認栽到底!打這兒起,藍眼卷起被袱卷兒離開了裕成公。自此不單天津古玩行他這號,天津地面也瞧不見了的影子。有人說他得壹場大病,從此躺下,再沒起來。栽得真是太慘了! 再想想看,他還有更慘的——他敗給人家黃三爺,卻只見到黃三爺的手筆,人家的面也沒叫他見過呢! 所幸的是,他最後總算想到黃三爺的這壹手。死得明明白白。
好嘴楊巴
津門勝地,能人如林,此間出了兩位賣茶湯的高手,把這種稀松平常的街頭小吃,幹得遠近聞名。這二位,壹位胖黑敦厚,名叫楊七;壹位細白精明,人稱楊八。楊七楊八,好賽哥倆,其實卻無親無故,不過他倆的爹都姓楊罷了。楊八本名楊巴,由於“巴”與“八”音同,楊巴的年歲長相又比楊七小,人們便錯把他當成楊七的兄弟。不過要說他倆的配合,好比左右手,又非親兄弟可比。楊七手藝高,只管悶頭制作;楊巴口才好,專管外場照應,雖然裏裏外外只這兩人,既是老板又是夥計,鬧得卻比大買賣還紅火。 楊七的手藝好,關鍵靠兩手絕活。 壹般茶湯是把秫米面沏好後,捏壹撮芝麻灑在浮頭,這樣做香味只在表面,愈喝愈沒味兒。楊七自有高招,他先盛半碗秫米面,便灑上壹次芝麻,再盛半碗秫米面,沏好後又灑壹次芝麻。這樣壹直喝到見了碗底都有香味。 他另壹手絕活是,芝麻不用整粒的,而是先使鐵鍋炒過,再拿搟面杖壓碎。壓碎了,裏面的香味才能出來。芝麻必得炒得焦黃不糊,不黃不香,太糊便苦;壓碎的芝麻粒還得粗細正好,太粗費嚼,太細也就沒嚼頭了。這手活兒別人明知道也學不來。手藝人的能耐全在手上,此中道理跟寫字畫畫差不多。 可是,手藝再高,東西再好,拿到生意場上必得靠人吹。三分活,七分說,死人說活了,破貨變好貨,買賣人的功夫大半在嘴上。到了需要逢場作戲、八面玲瓏、看風使舵、左右逢源的時候,就更指著楊巴那張好嘴了。 那次,李鴻章來天津,地方的府縣道臺費盡心思,究竟拿嘛樣的吃喝才能把中堂大人哄得高興?京城豪門,山珍海味不新鮮,新鮮的反倒是地方風味小吃,可天津衛的小吃太粗太土:熬小魚刺多,容易卡嗓子;炸麻花梆硬,弄不好硌牙。琢磨三天,難下決斷,幸虧知府大人原是地面上走街串巷的人物,嘛都吃過,便舉薦出“楊家茶湯”;茶湯粘軟香甜,好吃無險,眾官員壹齊稱好,這便是楊巴發跡的緣由了。 這日下晌,李中堂聽過本地小曲蓮花落子,饒有興味,滿心歡喜,撒泡熱尿,身爽腹空,要吃點心。知府大人忙叫“楊七楊八”獻上茶湯。今兒,兩人自打到這世上來,頭次裏外全新,青褲青褂,白巾白襪,壹雙手拿堿面洗得賽脫層皮那樣幹凈。他倆雙雙將茶湯捧到李中堂面前的桌上,然後壹並退後五步,垂手而立,說是聽候吩咐,實是請好請賞。 李中堂正要嘗嘗這津門名品,手指尖將碰碗邊,目光壹落碗中,眉頭忽地壹皺,面上頓起陰雲,猛然甩手“啪”地將壹碗茶湯打落在地,碎瓷亂飛,茶湯潑了壹地,還冒著熱氣兒。在場眾官員嚇懵了,楊七和楊巴慌忙跪下,誰也不知中堂大人為嘛犯怒? 當官的壹個比壹個糊塗,這就透出楊巴的明白。他眨眨眼,立時猜到中堂大人以前沒喝過茶湯,不知道灑在浮頭的碎芝麻是嘛東西,壹準當成不小心掉上去的臟土,要不哪會有這大的火氣?可這樣,難題就來了—— 倘若說這是芝麻,不是臟東西,不等於罵中堂大人孤陋寡聞,沒有見識嗎?倘若不加解釋,不又等於承認給中堂大人吃臟東西?說不說,都是要挨壹頓臭揍,然後砸飯碗子。而眼下頂要緊的,是不能叫李中堂開口說那是臟東西。大人說話,不能改口。必須趕緊想轍,搶在前頭說。 楊巴的腦筋飛快地壹轉兩轉三轉,主意來了!只見他腦袋撞地,“咚咚咚”叩得山響,壹邊叫道:“中堂大人息怒!小人不知道中堂大人不愛吃壓碎的芝麻粒,惹惱了大人。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小人這次,今後壹定痛改前非!”說完又是壹陣響頭。 李中堂這才明白,剛才茶湯上那些黃渣子不是臟東西,是碎芝麻。明白過後便想,天津衛九河下梢,人情練達,生意場上,心靈嘴巧。這賣茶湯的小子更是機敏過人,居然壹眼看出自己錯把芝麻當做臟土,而三兩句話,既叫自己明白,又給自己面子。這聰明在眼前的府縣道臺中間是絕沒有的,於是對楊巴心生喜歡,便說: “不知者當無罪!雖然我不喜歡吃碎芝麻(他也順坡下了),但妳的茶湯名滿津門,也該嘉獎!來人呀,賞銀壹百兩!” 這壹來,叫在場所有人摸不著頭腦。茶湯不愛吃,反倒獎巨銀,為嘛?傻啦?楊巴趴在地上,壹個勁兒地叩頭謝恩,心裏頭卻壹清二楚全明白。 自此,楊巴在天津城威名大震。那“楊家茶湯”也被人們改稱做“楊巴茶湯”了。楊七反倒漸漸埋沒,無人知曉。楊巴對此毫不內疚,因為自己成名靠的是自己壹張好嘴,李中堂並沒有喝茶湯呀!
蘇七塊
《俗世奇人》之:蘇七塊 蘇大夫本名蘇金散,民國初年在小白樓壹帶,開所行醫,正骨拿環,天津衛掛頭牌,連洋人賽馬,折胳膊斷腿,也來求他。 他人高袍長,手瘦有勁,五十開外,紅唇皓齒,眸子賽燈,下巴兒壹綹山羊須,浸了油賽的烏黑鋥亮。張口說話,聲音打胸腔出來,帶著丹田氣,遠近壹樣響,要是當年入班學戲,保準是金少山的冤家對頭。他手下動作更是“幹凈麻利快”,逢到有人傷筋斷骨找他來,他呢?手指壹觸,隔皮截肉,裏頭怎麽回事,立時心明眼亮。忽然雙手賽壹對白鳥,上下翻飛,疾如閃電,只聽“哢嚓哢嚓”,不等病人覺疼,斷骨頭就接上了。貼塊膏藥,上了夾板,病人回去自好。倘若再來,壹準是鞠大躬謝大恩送大匾來了。 人有了能耐,脾氣準格色。蘇大夫有個格色的規矩,凡來瞧病,無論貧富親疏,必得先拿七塊銀元碼在臺子上,他才肯瞧病,否則決不搭理。這叫嘛規矩?他就這規矩!人家罵他認錢不認人,能耐就值七塊,因故得個挨貶的綽號叫做:蘇七塊。當面稱他蘇大夫,背後叫他蘇七塊,誰也不知他的大名蘇金散了。 蘇大夫好打牌,壹日閑著,兩位牌友來玩,三缺壹,便把街北不遠的牙醫華大夫請來,湊上壹桌。玩得正來神兒,忽然三輪車夫張四闖進來,往門上壹靠,右手托著左胳膊肘,腦袋瓜淌汗,脖子周圍的小褂濕了壹圈,顯然摔壞胳膊,疼得夠勁。可三輪車夫都是賺壹天吃壹天,哪拿得出七塊銀元?他說先欠著蘇大夫,過後準還,說話時還哼喲哼喲叫疼。誰料蘇大夫聽賽沒聽,照樣摸牌看牌算牌打牌,或喜或憂或驚或裝作不驚,腦子全在牌桌上。壹位牌友看不過去,使手指指門外,蘇大夫眼睛仍不離牌。“蘇七塊”這綽號就表現得斬釘截鐵了。 伸出瘦手,攔住華大夫,留他有事。待那二位牌友走後,他打自己座位前那堆銀元裏取出七塊,往華大夫手心壹放。在華大夫驚愕中說道: “有句話,還得跟您說。您別以為我這人心地不善,只是我立的這規矩不能改!” 華大夫把這話帶回去,琢磨了三天三夜,到底也沒琢磨透蘇大夫這話裏的深意。但他打心眼兒裏欽佩蘇大夫這事這理這人。
刷子李
碼頭上的人,全是硬碰硬。手藝人靠的是手,手上就必得有絕活。有絕活的,吃葷,亮堂,站在大街中央;沒能耐的,吃素,發蔫,靠邊呆著。這壹套可不是誰家定的,它地地道道是碼頭上的壹種活法。自來唱大戲的,都講究闖天津碼頭。天津人迷戲也懂戲,眼刁耳尖,褒貶分明。戲唱得好,下邊叫好捧場,像見到皇上,不少名角便打天津唱紅唱紫、大紅大紫;可要是稀松平常,要哪沒哪,戲唱砸了,下邊壹準起哄喝倒彩,弄不好茶碗搖籃上去;茶葉末子沾滿戲袍和胡須上。天下看戲,哪兒也沒天津倒好叫得厲害。您別說不好,這壹來也就練出不少能人來。各行各業,全有幾個本領齊天的活神仙。刻磚劉、泥人張、風箏魏、機器王、刷子李等等。天津人好把這種人的姓,和他們拿手擅長的行當連在壹起稱呼。叫長了,名字反沒人知道。只有這壹個綽號,在碼頭上響當當和當當響。 刷子李是河北大街壹家營造廠的師傅。專幹粉刷壹行,別的不幹。他要是給您刷好壹間屋子,屋裏任嘛甭放,單坐著,就賽升天壹般美。最別不叫絕的是,他刷漿時必穿壹身黑,幹完活,身上絕沒有壹個白點。別不信!他還給自己立下壹個規矩,只要身上有白點,白刷不要錢。倘若沒這壹本事,他不早餓成幹兒了? 但這是傳說。人信也不會全信。行外的沒見過的不信,行內的生氣楞說不信。 壹年的壹天,刷子李收個徒弟叫曹小三。當徒弟的開頭都是端茶、點煙、跟在屁股後邊提東西。曹小三當然早就聽說過師傅那手絕活,壹直半信半疑這回非要親眼瞧瞧。 那天,頭壹次跟隨師傅出去幹活,到英租界鎮南道給李善人新造的洋房刷漿。到了那兒,刷子李跟隨管事的人壹談,才知道師傅派頭十足。照他的規矩壹天只刷壹間屋子。這洋樓大小九間屋,得刷九天。幹活前,他把隨身帶的壹個四四方方的小包袱打開,果然壹身黑衣黑褲,壹雙黑布鞋。穿上這身黑,就賽跟地上壹桶白漿較上了勁。 壹間屋子,壹個屋頂四面墻,先刷屋頂後刷墻。頂子尤其難刷,蘸了稀溜溜粉漿的板刷往上壹舉,誰能壹滴不掉?壹掉準掉在身上。可刷子李壹舉刷子,就賽沒有蘸漿。但刷子劃過屋頂,立時勻勻實實壹道白,白得透亮,白得清爽。有人說這蘸漿的手臂悠然擺來,悠然擺去,好賽伴著鼓點,和著琴音,每壹擺刷,那長長的帶漿的毛刷便在墻面“啪”的清脆壹響,極是好聽。啪啪聲裏,壹道道漿,銜接得天衣無縫,刷過去的墻面,真好比平平整整打開壹面雪白的屏障。可是曹小三最關心的還是刷子李身上到底有沒有白點? 刷子李幹活還有個規矩,每刷完壹面墻,必得在凳子上坐壹大會兒,抽袋煙,喝壹碗茶,再刷下壹面墻。此刻,曹小三借著給師傅倒水點煙的機會,拿目光仔細搜索刷子李的全身。每壹面墻刷完,他搜索壹遍,居然連壹個芝麻大小的粉點也沒發現。他真覺得這身黑色的衣服有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威嚴。 可是,當刷子李刷完最後壹面墻,坐下來,曹小三給他點煙時,竟然瞧見刷子李褲子上出現壹個白點,黃豆大小。黑中白,比白中黑更紮眼。完了!師傅露餡了,他不是神仙,往日傳說中那如山般的形象轟然倒去。但他怕師父難堪,不敢說,也不敢看,可妨不住還要掃壹眼。 這時候,刷子李忽然朝他說話:“小三,妳瞧見我褲子上的白點了吧。妳以為師傅的能耐有假,名氣有詐,是吧。傻小子,妳再細瞧瞧吧——” 說著,刷子李手指捏著褲子輕輕往上壹提,那白點即刻沒了,再壹松手,白點又出現,奇了!他湊上臉用神再瞧,那白點原是壹個小洞!剛才抽煙時不小心燒的。裏邊的白襯褲打小洞透出來,看上去就跟粉漿落上去的白點壹模壹樣! 刷子李看著曹小三發怔發傻的模樣,笑道:“妳以為人家的名氣全是虛的?那妳在騙自己。好好學本事吧!” 曹小三學徒頭壹天,見到聽到學到的,恐怕別人壹輩子也未準明白呢!
大回
大回姓回,人高馬大,手大腳大嘴大耳朵大,人叫他大回。 叫慣了大回,反倒沒人知道他的名字。 大回是能人,專攻垂釣。手裏壹根竹竿子,就是釣魚竿;壹個使針敲成的鉤,就是魚鉤;壹根納鞋底子用的上了蠟的細線繩,就是魚線;還有壹片鴿子的羽毛拴在線繩上,就是魚漂。只憑這幾樣再普通不過的東西,他蹲在坑邊,頂多七天,能把坑裏幾千條魚釣光了。連魚秧子也逃不掉。 劉道元
天津衛的買賣家多如牛毛。兩家之間只要糾紛壹起,立時就有壹種人鉆進來,挑詞架訟,把事鬧大,壹邊代寫狀子,壹邊去拉攏官府,四處奔忙,借機摟錢。這種人便是文混混兒。 混混兒是天津衛土產的痞子。歷來分文武兩種。武混混兒講打講鬧,動輒斷臂開瓢,血戰壹場;文混混卻只憑手中壹支筆,專替吃官司的買賣家代理訟事。別看筆毛是軟的,可文混混兒的毛筆裏藏著壹把尖刀;白紙黑字,照樣要人命。這文混混之中,拔尖的要數劉道元。
《俗世奇人》之絕盜 老城區和租界之間那塊地,是天津衛最野的地界。人頭極雜,邪事橫生。二十年代,這裏壹處臨街小屋,來了壹對青年男女租房結婚。新床新櫃,紅壺綠盆,漂漂亮亮裝滿壹屋。大門外兩邊墻垛子上還貼了壹雙紅喜字。結婚轉天壹早,小兩口就出門做事上班。鄰居也不知他們姓甚名誰。
(馮驥才) 天津衛本是水陸碼頭,居民五方雜處,性格迥然相異。然燕趙故地,血氣剛烈;水鹹土堿,風習強悍,近百余年來,舉凡中華大災大難,無不首當其沖,因生出各種怪異人物,既在顯耀上層,更在市井民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