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翁瑞午妻子陳明榴去世,他的大女兒翁香光紅腫著眼奔向陸小曼家。
進了屋,果然見到了父親翁瑞午,翁香光抑制不住心底洶湧的怒火,劈頭朝父親吼: “妳為什麽不早點與母親離婚?如果早離婚的話,她還可以找個好人家,過上幾年的舒心日子!”
翁瑞午楞在原地,沒有回話。看著默默對峙的父女倆,壹身素衣的陸小曼站在壹旁,尷尬得不知如何自處。
得不到父親的答案,翁香光又轉身怒問陸小曼: “妳為什麽抓住我父親不放?為什麽?為什麽?妳說!妳說呀!”
這些疑問在翁香光心裏已深埋二十年,現今母親孤獨去世,她便再顧不得輩分,只想替可憐的母親問個究竟。
1931年,她才12歲,上海的大報小報都在醒目位置報道了詩人徐誌摩乘飛機墜亡的新聞。
她知道那是父親的朋友,但沒有料到這個朋友的去世會徹底擾亂自己的家。
當年,為了與徐誌摩結婚,已有身孕的陸小曼不惜墮掉王庚的孩子,簽下離婚協議,但墮胎手術令陸小曼喪失了生育能力,並落下了病根。
因為擔憂陸小曼的身體,徐誌摩婚後在日記裏壹次次向上天祈禱,又托人四處尋訪名醫。
當他打聽到翁瑞午是壹指禪推拿創始人丁鳳山的弟子,醫術高明,便將他請到家中為妻子治療。
陸小曼幾次昏厥,翁瑞午都及時趕到,救她脫離險境。為此,徐誌摩十分感謝翁瑞午,與他成為好友。
除了醫術高明,翁瑞午喜唱京劇昆曲,與陸小曼誌趣相投。兩人經常探討戲曲,並壹起上臺演出。
1927年12月6日,上海靜安寺路上的夏令配克影戲院裏上演名劇《玉堂春》。這部劇中,陸小曼扮演的民女蘇三與翁瑞午扮演的山西巡按王金龍歷盡千難萬阻,終成眷屬。為了博妻歡心,不通戲曲的徐誌摩也上臺跑了龍套。
滬上名媛唐瑛評價陸小曼當日的表演是扮相唱功俱佳。
作家陳小蝶稱翁瑞午扮相清新俊逸,並盛贊他與陸小曼的默契配合令舞臺生色不少。
與陸小曼翁瑞午相比,徐誌摩則遜色很多,當月《上海畫報》甚至評價徐誌摩在《玉堂春》中“臺步如機械人,令人發噱”。
徐誌摩對流言蜚語並沒有放在心上,他認為,夫婦之間是愛,朋友之間是情,男女的情愛既有如此分別,丈夫就不應該禁止妻子結交男朋友。
1931年11月19日,徐誌摩赴北平參加林徽因的演講會。因為不放心陸小曼的身體,他臨行前特意拜托翁瑞午好好照顧陸小曼。
沒承想,這次托付成了徐誌摩的臨終之托。
幾天後,徐誌摩墜機身亡的消息傳來,陸小曼悲傷過度,當場昏厥。郁達夫多年後仍對這壹幕記憶深刻。他表示,在接到徐誌摩噩耗的陸小曼身上看到,最深的悲哀,是瞬間僵若木雞,其次才是痛哭流涕。
悠悠醒轉後,陸小曼失聲痛哭,掙紮著要去接回徐誌摩的遺體。
可她素來身體弱,此時更是虛脫得連走路都困難,家人紛紛上前勸阻。最後,徐誌摩前妻張幼儀安排由徐誌摩的兒子徐積鍇去山東接回遺體。
徐積鍇奔赴山東後,翁瑞午也代陸小曼趕到空難現場,協助徐家人料理後事。
徐父把兒子的死怪罪在陸小曼身上,拒絕她參加追悼會,她只能默默送去挽聯。
此後,徐家人與陸小曼幾乎斷絕了往來,徐誌摩生前好友也對她頗有怨意,與她往來越來越少,陸小曼陷入了空前孤立的境地。
陸小曼不願辯白,便閉門不出,默默忍受非議與白眼。
翁瑞午回上海時,閉居在家的陸小曼病體孱弱、心神恍惚,只有錢瘦鐵、趙家璧、陳小蝶、陳巨來等好友作伴。他便日日上門為她治病,悉心開導她,待到夜裏再回家。
至於兩人如何發展為同居關系,陳巨來後來回憶,壹日恰逢 汽車 故障,翁瑞午在陸小曼家二樓煙塌睡了壹夜。自此,每逢夜深不便回家,他就睡二樓煙塌。
徐誌摩在世時,翁瑞午就時常住二樓,陸小曼已習以為常,便獨自回三樓臥室,任他睡二樓。
翁瑞午與陸小曼自認坦蕩,但陸小曼名氣太大,兩人的同居關系成了人們茶余飯後熱議的話題,氣得徐誌摩的父親徐申如警告陸小曼要中斷每月的資助。
收到徐申如的警告後,翁瑞午大怒,遂搬上三樓。自此,在負擔發妻和五個子女生計的同時,翁瑞午全盤照料起了陸小曼的生活。
每次陸小曼病倒,他都是醫生兼傭人,既抓藥煎藥,又端茶送水。
她有想吃的東西,即使要頂烈日、迎寒風,他也排隊買回家。
她不喝牛奶,只喝人奶,他給她請回奶媽。
她決心學畫,他斥巨資給她請名師。
囊中羞澀時,為了維持她的高品質生活,他不惜變賣祖上傳下來的書畫古玩。
如果說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那麽翁瑞午對陸小曼絕對稱得上壹往情深。
可是,徐誌摩已成陸小曼心頭的朱砂痣,翁瑞午的壹腔深情註定付諸東流。
雖然翁瑞午住進陸小曼家裏,並對她呵護備至,但陸小曼堅持同房不同床,並與他約法三章:不得拋棄發妻,不能與自己結婚。
同居期間,她的會客室裏擺放的是她與徐誌摩不同時期的合照,沒有壹張翁瑞午的;她的臥室也壹直掛著徐誌摩的大幅遺像,並每日供奉壹束鮮花。
她決心活成徐誌摩期望的樣子,於是深居簡出、埋首繪畫、素服終生。
余生裏,她唯壹在意的是編著《徐誌摩全集》。為了收集全徐誌摩的作品,她拖著病體,壹遍遍地給徐誌摩的親友寫信、訪圖書館、尋收藏家。
她曾在文章中寫,幾次重病中,支撐自己活下去的信念就是親眼看到凝聚徐誌摩壹生心血的作品出版成書。
同居30載,陸小曼與翁瑞午的曖昧關系被外界議論紛紛,但陸小曼自認光明磊落: “我的所作所為,誌摩都看到了,誌摩會了解我,不會怪罪我。情愛真不真,不在臉上、嘴上,而在心中。冥冥間,睡夢裏,仿佛我看見、聽見了誌摩的認可。”
陸小曼兀自沈浸在對徐誌摩的追思中,忽略了翁瑞午對自己的情深義重。
翁瑞午多年付出得不到回應,終在晚年背叛了陸小曼。
50年代後,壹名女學生登門跟陸小曼學畫。因為彼此投緣,陸小曼認這名女學生作幹女兒。女學生便稱陸小曼“寄娘”,稱翁瑞午“寄爹”。不料,翁瑞午竟與幹女兒走到壹起,並致她懷孕。
女學生懷孕後,她的母親鬧上了門,陸小曼卻若無其事。別人說起此事,她淡淡表示,自己對翁瑞午只有朋友的感情,不存在愛情,對此事並無醋心。
1961年,翁瑞午因肺癌去世,臨終前,他仍放不下陸小曼,特意托人請來她的朋友趙清閣和趙家璧,拜托她們今後多多關照陸小曼。
翁瑞午的子女認為自己父親為陸小曼傾盡所有,理應在陸小曼家中設靈。
陸小曼拒絕了翁家人的要求,並解釋:
“當年翁瑞午之所以會出現在我的家裏,是因為誌摩想讓他為我治病,他住在我的家中23年,也是為了給我治病,翁瑞午是我丈夫徐誌摩的好友,所以我不好意思趕他走,所以我們最多只是姘居,不是夫妻。”
陸小曼的回應看似無情,其實是因為性情率真、不屑偽裝。對她而言,只有徐誌摩是她的夫,任何人都不能取代。
無數才子愛慕她的率真,她卻也因此難被世人理解。
理解她的翁瑞午去世後,陸小曼徹底成了孤家寡人。
雖然她此時已是上海畫院專職畫師,又被全國美協評為“三八”紅旗手,活成了徐誌摩所期望的努力上進的女子,但她在街頭偶遇王映霞時,卻稱自己生活在海壹樣深的孤獨裏。
1964年中秋,陸小曼因肺氣腫和哮喘病住進上海華東醫院。第二年春天,她病情加重,大咳不止。
最後的日子裏,她最常說的話是: “我常常夢見誌摩,我們快重逢了!”
結果壹語成讖,她4月便匆匆離世。
彌留之際,她將《徐誌摩全集》書稿交給徐誌摩的表妹夫陳從周,並念念不忘要與徐誌摩合葬。
離世時,陸小曼穿著壹件露出棉絮的破棉襖。好友趙清閣心裏不忍,在入殮時為她換上壹套新的綢衣衫褲,給她保留了最後的體面。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生前極負盛名的陸小曼,靈堂前竟分外冷清。來吊唁的除了至親,只有友人陳巨來,挽聯也只有壹副,還是她的學生送來的。
喪禮後,她的表侄莊篪寫信給徐誌摩的兒子徐積鍇,希望完成陸小曼與徐誌摩合葬的遺願。
徐積鍇很快回信拒絕,並列出自己拒絕的三個理由:
壹、先祖父始終未曾接納陸小曼為徐家兒媳。
二、先父最後壹次與陸小曼見面話別,發生激烈爭吵,兩人感情並不和睦。
三、陸小曼與翁瑞午長年同居在壹起,即使先父活著,兩人的婚姻也難以長久。
最終,陸小曼被火化後未立即安葬,而在骨灰盒上貼上編號和名字,寄存在殯儀館。此後,因多年無人認領,殯儀館又數度搬遷,她的骨灰盒漸漸不知所蹤。
中國自古講究人死後入土為安,“死無葬身之地”算得上是最惡毒的詛咒。
壹顰壹笑皆風情的陸小曼曾是驚艷整個民國的絕代佳人,卻淪落到死無葬身之地。這命運,荒誕得任誰都會心生悲涼。
多年後,陸氏宗親設法尋找陸小曼的骨灰盒,可惜年代久遠,終無功而返。
直到1988年,她的堂侄陸宗木丹、陸宗麒和堂侄女陸宗麟壹起在蘇州東山華僑公墓建了壹座紀念墓,墓裏放了她生前用過的物品,壹代佳人才終於有了歸宿。
她的墓是位於公墓裏壹個不起眼的角落,四周青苔叢生、雜草掩蓋,墓碑上草草刻著“先姑母陸小曼紀念墓”。
生前,她如灼灼玫瑰,愛慕者無數,死後,卻只有青苔環繞,多少有些寒酸了。
不過,既然不能與心心念念的愛人合葬在壹起,想必她寧願如這落寂青苔,不引人註目吧,壹如徐誌摩去世後,她素面布衣、閉門謝客、孤寂余生。
文 | 安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