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是潮濕的,花是潮濕的,風車是潮濕的,房屋是潮濕的,牛是潮濕的,鳥是潮濕的……世界萬物都還是潮濕的。
葵花穿過潮濕的空氣,不壹會兒,從頭到腳都潮濕了。她的頭發本來就不濃密,潮濕後,薄薄地粘在頭皮上,人顯得更清瘦,而那張有點兒蒼白的小臉,卻因為潮濕,倒顯得比往日要有生氣。
壹路的草,葉葉掛著水珠。她的褲管很快就被打濕了。路很泥濘,她的鞋幾次被粘住後,索性脫下,壹手抓了壹只,光著腳丫子,走在涼絲絲的爛泥裏。
經過壹棵楓樹下,正有壹陣輕風吹過,搖落許多水珠,有幾顆落進她的脖子裏,她壹激靈,不禁縮起脖子,然後仰起面孔,朝頭上的枝葉望去,只見那葉子,壹片片皆被連日的雨水冼得壹塵不染,油亮亮的,讓人心裏很喜歡。
不遠處的大河,正用流水聲吸引著她。
她離開那棵楓樹,向河邊跑去。
她幾乎天天要跑到大河邊,因為河那邊有壹個村莊。那個村莊有壹個很好聽的名字:大麥地。
**大麥地人對什麽叫幹校、為什麽要有幹校,壹知半解。他們不想弄明白,也弄不明白。這些人的到來,似乎並沒有給大麥地帶來什麽不利的東西,倒使大麥地的生活變得有意思了。幹校的人,有時到大麥地來走壹走,孩子們見了,就紛紛跑過來,或站在巷子裏傻呆呆地看著,或跟著這些人。人家回頭朝他們笑笑,他們就會忽地躲到草垛後面或大樹後面。幹校的人覺得大麥地的孩子很有趣,也很可愛,就招招手,讓他們過來。膽大的就走出來,走上前去。幹校的人,就會伸出手,撫摸壹下這個孩子的腦袋。有時,幹校的人還會從口袋裏掏出糖果來。那是大城市裏的糖果,有很好看的糖紙。孩子們吃完糖,舍不得將這些糖紙扔掉,抹平了,寶貝似的夾在課本裏。幹校的人,有時還會從大麥地買走瓜果、蔬菜或是成鴨蛋什麽的。大麥地的人,也去河那邊轉轉,看看那邊的人在繁殖魚苗。大麥地四周到處是水,有水就有魚。大麥地人不缺魚。他們當然不會想起去繁殖魚苗。他們也不會繁殖。可是這些文文靜靜的城裏人,卻會繁殖魚苗。他們給魚打針,打了針的魚就很興奮,在水池裏撒歡壹般鬧騰。雄魚和雌魚糾纏在壹起,弄得水池裏浪花飛濺。等它們安靜下來了,他們用網將雌魚捉住。那雌魚已壹肚子籽,肚皮圓鼓鼓的。他們就用手輕輕地捋它的肚子。那雌魚好像肚子脹得受不了了,覺得捋得很舒服,就乖乖地由他們捋去。捋出的籽放到壹個翻著浪花的大水缸裏。先是無數亮晶晶的白點,在浪花裏翻騰著翻騰著,就變成了無數亮晶晶的黑點。過了幾天,那亮晶晶的黑點,就變成了壹尾壹尾的小小的魚苗。這景象讓大麥地的大人小孩看得目瞪口呆。
在大麥地人的心目中,幹校的人是壹些懂魔法的人。
幹校讓大麥地的孩子們感到好奇,還因為幹校有壹個小女孩。
他們全都知道她的名字:葵花。
**大蘆葦蕩,既吸引著葵花,也使她感到莫名的恐懼。她總是壹步不離地跟隨著爸爸,生怕自己被蘆葦蕩吃掉似的,特別是大風天,四周的蘆葦波濤洶湧地湧向天邊,又從天邊湧向幹校時,她就會用手死死地抓住爸爸的手或是他的衣角,兩只烏黑的眼睛,滿是緊張。
然而,爸爸不能總陪著她。爸爸到這裏,是勞動的,並且要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爸爸要割蘆葦,要與很多人壹起,將葦地變成良田,變成壹方方魚塘。天蒙蒙亮,蘆葦蕩裏就會響起起床的號聲。那時,葵花還在夢中。爸爸知道,當她醒來看不到他時,她壹定會害怕,壹定會哭泣。但,爸爸又舍不得將她從睡夢中叫醒。爸爸會用因勞動而變得粗糙的手,輕輕撫摸著她細嫩而溫暖的面頰,然後嘆息壹聲,拿著工具,輕輕將門關上,在朦朧的曙色中,壹邊在心裏惦著女兒,壹邊與很多人壹起,走向工地。晚上收工,常常已是月光灑滿蘆蕩時。在這整整壹天的時間裏,葵花只能獨自走動。她去魚塘邊看魚,去食堂看炊事員燒飯,從這壹排房子走到另壹排房子。大部分的門都鎖著,偶爾有幾扇門開著——或許是有人生病了,或許是有人幹活的地點就在幹校的院子裏。那時,她就會走到門口,朝裏張望著。也許,屋裏會有壹個無力卻又親切的聲音招呼她:“葵花,進來吧。”葵花站在門口,搖搖頭。站了壹陣,她又走向另外的地方。
有人看到,葵花常常在與壹朵金黃的野菊花說話,在與壹只落在樹上的烏鴉說話,在與葉子上幾只美麗的瓢蟲說話……
**晚上,昏暗的燈光下,當爸爸終於與她會合時,爸爸的心裏會感到酸溜溜的。壹起吃完晚飯後,爸爸又常常不得不將她壹人撇在屋子裏——他要去開會,總是開會。葵花搞不明白,這些大人白天都累了壹天了,晚上為什麽還要開會。如果不去開會,爸爸就會與她睡在壹起,讓她枕在他的胳膊上,給她講故事。那時,屋子外面,要麽是寂靜無聲,要麽就是蘆葦被風所吹,沙沙作響。離開爸爸,已經壹天了,她會情不自禁地往爸爸身上貼去。爸爸就會不時地用力摟抱壹下她,這使她感到十分的愜意。熄了燈,父女倆說著話,這是壹天裏最溫馨美好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