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壹次,他在夢中喊出了壹個女人的名字,被老婆聽見了。
老婆問:“蘇無艷是誰?”
他事實上並不知道蘇無艷是誰。他認識的女人中,沒有誰叫這個名字。也就是說,即使他有什麽越軌的行為,要在夢中喊出這個女人的名字,那也不應該是“蘇無艷”。
但老婆並不相信他的解釋。她壹定要追問,蘇無艷是誰?
他試圖回憶做過的那個夢,但怎麽都回憶不起來。這種狀況很糟糕。好多天,他茶飯不思,跟老婆的關系也極不和諧。
“壹個人不會無緣無故在夢中喊出壹個人的名字。既然喊出來了,就是有原因的。妳老實說,她是誰?妳們是什麽關系?”
這種無休止的追問,讓他心煩意亂。他甚至懷疑這壹切都是她故意捏造出來的,他並沒真正在夢中喊過誰的名字。
“妳為什麽要這樣折磨我呢?”他的聲音近乎哀求。
她冷笑壹聲:“哈,妳還想抵賴?是因為沒有用錄音機錄下來,妳就想抵賴?”
這以後,他開始失眠。他不敢睡,生怕自己在睡夢中壹不小心真的喊出了“蘇無艷”這個莫名其妙的名字。
果然有壹天,他好不容易睡著之後,突然被她推醒。
“妳又喊了。”老婆說。
而且,這次是有證據的,老婆用錄音機將他在夢中的喊聲錄了下來。
這已經沒法抵賴。但他確實又說不出來,這個夢中喊出的名字,她究竟從何而來?
老婆證據在握,自然是步步緊逼:“說吧,她是誰?早點說出來,或許我還可以原諒。”
他指天發誓,但連他自己都知道,有那個錄音作證,在老婆面前,他說什麽都是白說,除非他承認,他確實與那個“蘇無艷”有著非同壹般的關系。
2
他快瘋了。但絕望之際,他反而冷靜下來。他決定改變策略,不承認,但也不辯解。在這種冷戰的氛圍中,他首先要為自己尋找到壹個答案,我為什麽會在夢中喊出壹個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女人的名字?
他不再害怕和抗拒睡眠,而是有機會就睡。既然這名字是在睡夢中喊出來的,那答案也只能在睡夢中去尋找。
老婆已經很久不跟他說話了,但也沒忽略他的存在。她經常冷冷地看著他,嘴角掛著壹絲明顯的輕蔑和嘲笑,那意思是,我看妳熬得了多久?想躲是躲不過去的,這事情,妳總要有個交待。
他嘗試了幾次,這才發現,夢這個東西,是完全不受人的意誌所控制的。連續幾次睡眠,根本就沒如其所想的那樣做過壹個夢,這覺算是白睡了。他很沮喪,也很奇怪。他想起自己以前喝了酒之後,夢是比較多的。於是,每次睡前,他都用整瓶的葡萄酒把自己灌個半醉。但這樣壹來,夢是有了,卻沒有壹個夢是成形的。支離破碎,亂七八糟,這樣的夢,不僅於事無補,還讓人醒來之後十分難受,仿佛整個人在睡眠中被肢解了壹次。
他開始研究夢的原理。教科書自然是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實在說,這書他有點看不懂。但其中的壹個術語,讓他產生了壹點感覺。“潛意識”,這個發現,為他在黑暗中的摸索提供了壹線光亮。他開始朝這樣壹個方向去思考,認可了在自己意識不到的某個地方(即意識之下)存在著有關“蘇無艷”這個名字(以及名字所指)的相關記憶。雖然他不是很樂意認可這壹點(認可即意味著承認老婆的懷疑和指控),但是,為了給自己壹個答案,解除這壹莫名其妙的名字給自己帶來的困擾,他必須認可這個,即“潛意識”中的“蘇無艷”的存在。
事實證明,理論不完全是蒼白的。自從得到了“潛意識”這壹理論的啟發,他的夢開始“正常”運轉起來。基本上,每次睡眠都有夢,而且質量還比較高。
3
他已經是壹個有心人。為了不讓那些夢在醒來之後無端地消失,他放了壹個小本和壹支筆在枕頭邊上。每次握著筆,攤開小本記錄夢的那種過程和狀態,讓他頗感刺激和興奮。他甚至覺得自己於無意中為自己平庸的生活找到了壹種新的樂趣(或說是壹種新的價值和意義似乎也不為過)。實際的情形是,只要還沒有行諸筆端,那些夢隨時都可能化為烏有。它們像閃電,像輕煙,稍縱即逝。壹種活性分子(他這樣形容他將要記錄的夢)。他還感覺到,這種過程和狀態,既像是在記錄,又像是在捕捉,有時候甚至是在創造。他的註意力高度集中,思維緊張而迅捷。只有這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當年沒有跟隨潮流去學速記是多麽遺憾。
也有這種情況,本來是壹個情節完整,色彩豐富的夢,醒來之後,剛要提筆書寫,竟然連壹個細節,乃至壹個影子都捕捉不到了,就好像他根本沒做過夢壹樣。他把這樣的情況稱為“事故”。
起初他以為導致這種“事故”的原因是他的臥室過於淩亂,裝修風格也不夠簡潔和明朗,以至於醒來之後,易受眼前環境的幹擾。於是,他對臥室做了較大的改造。好在冷戰開始之後,他與老婆就已經分房睡了,他的“臥室”其實就是他的書房,是他可以自由支配的個人“領地”。他首先拆掉了墻上那些多余的壁掛和畫框,實際上,他早就對那些玩意兒心生厭倦了。他又把桌子、椅子和古玩架之類的家具統統請出去,讓它們集中到客廳。這樣壹來,他的臥室就只剩下壹張床和壹個床頭櫃了。
這壹系列舉動都是在老婆的眼皮底下進行的。老婆出乎意料地表現得很克制,自始至終只是看著,未有任何言語和肢體上的表示。他自己有點心虛,試探著問了壹句,我這樣做會不會引起妳的反感?老婆好像根本不認為他是在跟自己說話,轉過身去,若無其事地進了自己的臥室(也曾經是他們***同的臥室)。這樣的漠視自然讓他的內心有壹點不平靜,有壹點受傷害的感覺。他回到改造過後已經變得很簡潔的書房(他的臥室),抽了幾支煙,把自己好好的調整了壹下。天黑了,他拉上窗簾,打開床頭的臺燈,然後靜靜地躺到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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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始做夢了。這其實是他做過了若幹次的壹個夢。熟夢,他自己還在夢中這樣自嘲地笑了壹下。可以說,對於做夢這壹道,他已經是頗有經驗和心得了。因此,他並不著急。先在這個熟夢裏呆著,通向新夢的門隨時都可能向他敞開。他只需要在意,壹旦離開熟夢,進入到新的夢境,就得迅速做出判斷,這個夢是不是有探尋的價值,以免浪費時間。所謂的“探尋價值”,就是看這個夢,是否具有“潛意識的皮膚”的那種形態。因為據書上的理論觀點,“蘇無艷”就躲藏在那塊“皮膚”的下面。
壹般來說,做出這樣的判斷也是沒什麽道理可講的,完全憑感覺。比如,夢中出現壹只兔子,這是不是通向“蘇無艷”的壹條有效路徑?實際上很難說。再比如,壹個女人,她出現在妳的面前,是妳從未見過的,而且看上去還行,那麽,要不要跟她去?去了的結果會不會是壹無所獲(也就是說,她跟“蘇無艷”毫無關系)?這都說不清楚。好在,他的感覺壹向不錯,判斷也基本準確,具備傲遊夢境的天賦。
為了減少前面說的那種“事故”的發生,他還練就了壹個本領,就是當夢做到某個關鍵時刻,他覺得很有價值,有必要馬上記錄下來,於是,喀嚓壹下,拉動“主觀閘門”,立即中斷夢境,以便不失時機地拿起枕邊的小本進行記錄。
這真的是很不容易做到的壹件事情。比如在壹個夢境裏,他路過壹個櫥窗,看見裏面有許多喝咖啡的人,其中有壹個女人瞪大了眼睛看著他,他覺得這很奇怪,我並不認識她,她為什麽那樣看我?於是,他推開旁邊的門,走進了這家咖啡館。幾乎沒什麽寒暄,他就和那個女人坐在了壹起,而且輕而易舉地,讓那個女人很親密地坐到了他的腿上。正當他們開始接吻,彼此都迫不及待地挪出手來探尋對方身體的時候,他突然覺得,這情景似曾相識。“似曾相識”這個成語像壹道閃電,釋放出存儲在他大腦裏的許多信息和線索。按道理,他應該在此時喀嚓壹下,拉動那個“主觀閘門”,以免等到醒來之後,那些信息和線索又重歸於黑暗(如前面所說的“事故”)。但是,人是喜歡享樂的動物,任何人在這種情況下,要他舍棄已經到手的愉悅,去做另壹件枯燥乏味的工作,都是很痛苦很矛盾的。而且他知道,像這樣的艷遇,縱然在夢中也不是人人都可以碰到。銷魂壹刻,唾手可得。但是尋找答案,也事關重大。最終,理智戰勝了情感,精神蓋過了肉體,他咬緊牙關,拉動“主觀閘門”(睜開眼睛),及時地中斷了夢境,將幾條十分關鍵的線索記錄了下來。
5
是到了向老婆“攤牌”的時候了。根據對夢的壹系列記錄的整理(這項工作甚至用到了計算機),他對自己為什麽在夢中喊出“蘇無艷”這個名字找到了答案:
很久很久以前,看過壹部電影,這部電影在當時給了他十分強烈的震撼,原因就是,電影中的那個女主角太豐滿,太漂亮了。而且,也是第壹次看見壹個豐滿而又漂亮的女人在電影中穿得那麽少。他沈溺於電影的情景長達數年,並經常在夢中回放電影中那些精彩的片段。無疑,那個女主角的名字就叫“蘇無艷”。隨著時間的推移(主要是他戀愛並結婚了),電影的影響開始減弱。到現在,他幾乎都不記得電影的主要情節了。但是,不得不承認,“蘇無艷”這個漂亮、豐滿的女人在他心靈中留下的印記實在是太深刻了。即使因為某種原因(主要是他戀愛並結婚了)導致這壹形象淡出了他的日常意識,卻沒法阻止她(豐滿而漂亮的“蘇無艷”)轉而進入他的“潛意識”,在那裏隱居(或者說“潛伏”)下來。
答案已經很明確了,正如書上所言,夢境是釋放“潛意識”的最佳場所,隱居(“潛伏”)在他意識深處的豐滿而漂亮的“蘇無艷”,到了適當的時候,借助於夢境,重新“復活”,並迫使他“忘乎所以”地喊出聲來。
老婆十分專註地聽著他的解釋,但嘴角上那絲嘲諷的表情卻十分明顯,幾乎是故意地不加任何掩飾。
老婆看著他,問道,說完了嗎?
他說,說完了。
老婆又問,那部電影叫什麽名字?導演是誰?中國的還是外國的?
他縐了縐眉頭,不記得了,都不記得了,真的。
是嗎?那這個妳記得嗎?老婆拿出壹只舊信封,晃了晃,遞到他的眼前。
老婆說,這段時間,我也沒閑著。
他問,妳在哪裏找到的?
她說,哪裏找到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妳自己記不記得?
他打開信封,開始看信。這的確是寫給自己的壹封信。看到最後壹頁,看到落款處那個名字,他驚得哼出聲來。這不可能,他說,我壹點都不記得有過這麽壹封信。
算了,老婆說,我本來就沒指望妳承認什麽,我只是在等著,看妳玩什麽花樣,看妳還能編壹個什麽故事出來?哈,電影,女主角,這故事不錯。
[選自何小竹短篇小說集《他割了又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