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民國六年,“宣統九年”。
這壹年,6月16日,陳寶琛、梁鼎芬兩位“帝師”壹起走進毓慶宮,告訴溥儀:“今天不用念書了。”
原因是前清兩江總督兼攝江蘇巡撫張勛要來請安。
按照慣例,兩位“帝師”開始教溥儀,等會兒召見張勛時要怎麽應對。總體原則就是要他保持謙遜,以顯聖德。
這壹年,溥儀12歲。日常生活除了跟著師傅們讀書、看報,就是玩遊戲。他還是個孩子。
但他不僅是個孩子。他知道張勛及其軍隊壹直保留著辮子,知道張勛在袁世凱死後曾發表通電,第壹條就是表示“尊重優待清室各條”。他因此對張勛頗有好感,想看看這位“忠臣”長什麽樣子。
這次召見僅持續了五六分鐘。
溥儀對張勛的印象並不太好:壹身紗袍褂,胖乎乎的,黑紅臉,眉毛很重,辮子花白色。“如果他沒胡子,倒像禦膳房的壹個太監。”
少年溥儀要到半個月後才了解這次召見的意義。這個相貌不咋滴的胖軍閥,半個月後讓他登極做了“真皇帝”
宣統九年五月十三日(1917年7月1日),溥儀第二次做皇帝。
他第壹次做皇帝時還太小,未滿三周歲,只知道哭。見了瀕死的慈禧,嚎啕大哭。舉行登極典禮,中場也是放聲大哭。
第二次做皇帝,這個表面懵懂的少年已經略有感覺。
當天,還是在毓慶宮,陳寶琛、梁鼎芬和朱益藩三位師傅壹齊出現,面色都十分莊嚴。陳寶琛先開口:“張勛壹早就來了……”
溥儀插話:“他又請安來啦?”
“不是請安,是萬事俱備,壹切妥帖,來擁戴皇上復位聽政,大清復辟啦!請皇上務要答應張勛。這是為民請命,天與人歸……”
溥儀後來在“反省式自傳”《我的前半生》中回憶:“我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喜事弄得昏昏然。我呆呆地看著陳師傅,希望他多說幾句,讓我明白該怎麽當這個‘真皇帝’。”
陳寶琛給他支招,說不要立刻答應張勛,要先推辭,半推半就,最後表示勉為其難接受。
溥儀按照陳師傅的教導操作,接受張勛勸進,當天就又成了“大清帝國”皇帝。
然後,陸續有成批的人來給他磕頭、請安。太監們拿來壹堆寫好的上諭,壹口氣就下了九道上諭,包括即位詔和各種封官分豬肉。
少年溥儀也許並不太懂復辟意味著什麽。他僅知道內務府的人多了,穿戴整齊了,迎來送往頻繁了,幾個太妃高興了。他自己不用念書了,每天只需半天接受陳師傅們的指導,半天看待發的上諭和內閣官報,接受各種人的叩拜,或者把內廷養的駱駝弄出來溜溜。
但是,這個12歲的孩子是有皇帝癮的。
宣統三年,溥儀雖然退位,但通過民國政府清室優待條件,遺老遺少們仍在紫禁城內廷保留了小朝廷。
溥儀後來在回憶錄中“吐槽”,他從退位後到1924年被驅逐出紫禁城,度過了人世間最荒謬的少年時代。“中華號稱為民國,人類進入了二十世紀,而我仍然過著原封未動的帝王生活,呼吸著十九世紀遺下的灰塵。”
這其中,包括別人向他應話的“嗻嗻之聲”,他從小便習慣了。如果別人不以這個聲調回答,他反而覺得不能容忍。
對於跪地磕頭,也是這樣。他從小就看慣了人家給他磕頭,大都是年歲比他大十幾倍的,有清朝遺老,也有親族中的長輩,有穿清朝袍褂的,也有穿西式大禮服的民國官員。
小朝廷中的宮廷群體把“恢復祖業”(其實就是搞復辟)的希望完全寄托在這個小皇帝身上,因而極其重視溥儀的教育問題,為他制定了嚴格的帝王教育計劃。
溥儀的師傅(即“帝師”)均由隆裕太後於飽學之士中親自挑選,其中有清末狀元、大學士陸潤庠,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陳寶琛,滿漢雙榜進士伊克坦,文學大儒梁鼎芬,翰林兼禦醫朱益藩等。
為了將溥儀培養成合格的大清皇帝,帝師們教授的內容都是儒家的經典以及列祖列宗治國馭民的經驗。
童年時代的溥儀經過這些“洗腦”,雖然也保持著其他孩子壹樣愛玩的天性,但他的腦子裏已經裝滿了“效法康乾”“光復舊物”“還政於清”等夢想。
這明顯不是壹個心地單純的孩子。
回到“宣統九年”。
溥儀的“真皇帝”不過做了四五天,宮中就掉下飛機炸彈,遺老遺少們嚇傻了。
據說這是中國歷史上第壹次出現空襲,宮中根本不知道怎麽應對,各人趕緊躲到各自的臥室裏,把廊子裏的竹簾全放下來,以為這樣就安全了。
當然,段祺瑞的討逆軍也只是恐嚇為主,沒有真炸。
但局面已經完全變了。少年溥儀的記憶中,前幾天那種歡天喜地的氛圍沒有了,磕頭的不來了,上諭沒有了,大多數議政大臣們也沒了影子。
幾天後,辮子軍戰敗的消息就傳入宮,張勛早早躲到荷蘭使館去了。
溥儀的父親載灃和陳寶琛帶來了擬好的退位詔書,垂頭喪氣。溥儀看了,又害怕又悲傷,不由得放聲大哭。
僅僅12天,帝位又沒了,就像遊戲結束了。
後來,民國許多寫到這場復辟大戲的筆記,都把溥儀和小朝廷的遺老遺少寫得很被動。比如寫張勛淩晨兩三點擁兵入宮,把溥儀從床上拎起來,強令他登極,溥儀被嚇得大哭不止。
在最愛君看來,這些說法都是別有用心的造謠。溥儀是哭了,但他分明是丟了帝位才哭,不是撿了帝位還哭。
但是謠言之所以流行,是因為它符合民國官方對這場復辟的定性。
復辟失敗後,民國政府並未追究溥儀及其小朝廷的任何責任,而是把責任都算到了張勛頭上,說“張勛叛國矯挾,肇亂天下”。
實際上,自民國元年退位後,小朝廷內部的復辟派就沒有停止過活動,對張勛搞復辟壹直也是主動參與謀劃,根本不是被動迎合那麽簡單。
溥儀後來明白了其中的道道。當時當權的北洋系元老們都曾是熱心於搞復辟的人。所以他們把張勛當做靶子來打,對溥儀卻無壹不是盡力維護。
溥儀沒弄明白的是,作為壹個孩子,他不過是成人世界的壹顆棋子。
張勛搞復辟,源於民國總統黎元洪請他進京調停府院之爭。當時,為了是否加入協約國參加世界大戰,想奪實權的黎元洪和想武力統壹全國的段祺瑞鬧得不可開交。
結果,段祺瑞被免了職,跑到天津,暗地裏卻要發兵威脅京師。
黎段相爭,爭成了張勛的機會。張勛此前已經探了各省督軍和馮國璋、段祺瑞的底,都支持他搞復辟。他為此飄飄然,認為自己做了督軍們的盟主和復辟的領袖。
誰知,張勛剛搞復辟,段祺瑞就誓師討逆。各地督軍也紛紛變卦。張勛成了孤家寡人。
搞定了辮子軍,段祺瑞以再造***和之功重返中央,跟黎元洪say goodbye。
小朝廷自以為的復辟大事,不過是民國政治權力重組可以利用的小旋律罷了。
連孫中山當時都很“別有用心”地希望小朝廷公開搞搞復辟。早在張勛搞復辟前4個月左右,孫中山就預言了這場復辟必然發生,並表示歡迎壹時復辟的成功。
孫中山的理由是,眼下的***和擁護者不少實際上是帝制擁護者,壹旦時機成熟,就要破壞現狀,復辟必定成功。但是,因民情不能容忍,復辟又必定會很快失敗,到那時,帝制余黨就會被全部消滅,中國才能迎來真正的、理想的***和時代。
很明顯,孫中山猜到了開頭沒猜到結局。
帝制派並沒有因復辟受到追責,更沒有全部消滅。
後來,吳佩孚曾上書向溥儀稱臣,張作霖向溥儀磕過頭,段祺瑞主動請溥儀見面……
“宣統九年”復辟失敗後,隨著壹些遺老的陸續故世,少年溥儀逐漸成長。
小朝廷青年成員更多去追求時尚生活。三年後,溥儀在紫禁城內帶頭剪掉了辮子。
時間的推移,以及現實復辟的無望,或許會重新塑造壹個溥儀。直到1924年,馮玉祥鹿鐘麟驅逐溥儀出宮,宣布“大清宣統帝從即日起永遠廢除皇帝尊號”。
事情就起了變化。驅逐溥儀表面上看來是鏟除了“帝制”的最後象征,實際上是迫使懷抱復辟之心的溥儀真正走上復辟之路。
1928年,孫殿英盜掘東陵,乾隆、慈禧都遭到剖棺毀屍的厄運,而國民政府對這壹引起公憤的惡性事件處置不當,未能妥善安撫溥儀,致使溥儀等人更加仇視民國。
溥儀後來自己說,這壹事件比他自己被驅逐出宮還嚴重,致使他復辟、復仇的思想達到了壹個新的頂峰。
後面的事,大家應該都知道了。溥儀逮到機會出逃東北,在日本人的支持下,出任偽滿洲帝國皇帝。
這是他第三次做皇帝了。
比起12歲那年的似懂非懂,他無疑是越成熟越墮落了。
然而,最愛君最後想指出的是,溥儀小朝廷的壹步步墮落,幕後推(黑)手離不開各派爭權奪利的民國政府。***和***和,多少罪惡假汝之名以行?
如果沒有馮玉祥貌似民族英雄的驅逐行動,溥儀在紫禁城內乖乖待著,騎他的單車,打他的電話,拍他的照片,他或許壹輩子還是那個12歲的少年。
只是,歷史又豈容假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