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連出生都帶著神神叨叨的味道,被看作夜光精、火精、猴精或者蟒精投胎[1],其實他是個人精。他4歲開始讀書,享有神童之譽。24歲在順天鄉試奪魁,30來歲中進士,從此壹路凱歌,由鄉試主考官到侍讀、侍讀學士。中年時,親家盧見曾犯貪汙案,他偷偷向其孫盧蔭恩走漏消息,被流放烏魯木齊。幾年後,靠寫贊美詩獲赦回京,重入翰林。旋任總纂官主修《四庫全書》,裁定《四庫總目提要》。隨後壹路亨通,官至禮部尚書、協辦大學士,死後加太子少保,嘉慶還給他作了禦制碑文。[2]
關於紀昀的八卦,在有清壹代流傳甚廣。
比如愛說笑。葛存虛說他“喜詼諧,朝士多遭侮弄”[3],江藩也說他“胸懷坦率,性好滑稽,有陳亞之稱。然驟聞其語,近於詼諧,過而思之,乃名言也”。[4]聊舉壹例:有個叫林鳳梧的,曾向紀昀誇耀自己的名兒,說他出生時母親夢見鳳棲梧桐,故名。紀昀就壹臉壞笑:“令堂的夢,可算做得好啊。如果夢見壹只雞飛旋於芭蕉之側,那麽妳的名兒,就不堪入耳啦”。[5]
又如愛性交。他自稱乃野怪轉世,每天至少要做5次愛:清晨入朝前甩壹火,回家甩壹火,中午甩壹火,傍晚甩壹火,睡覺前再甩壹夥。興致高的時候,還往往額外性交。[6]更有記載說,他只要壹天不性交,則膚欲裂,筋欲抽,磨皮躁癢。在四庫館內值夜班的時候,他曾幾天沒幹姑娘,結果兩眼盡赤,顴紅如火,鼻血長流。[7]紀昀本人對此也不諱言,還與兄弟寫信討論。
再如好煙、嗜肉。他酷嗜淡巴菇,頃刻不能離。煙袋的容量也大得嚇人,差不多可以裝下壹臺抽油煙機,因此人們又喊他“紀大煙袋”。[8]他吃肉之兇,到80歲還日食數十斤肉,且不吃米飯。[9] 就餐的時候,常只擺豬肉十盤,茶水壹壺,壹邊跟人扯淡,壹邊吃,須臾而盡。[10]
奇怪的是,他並不飲酒。孫人龍是他會試的考官,酒量頗豪,嘗憾他不能飲,說:“蘇東坡的長處,妳可以學,為啥連短處都壹起學了呢”?(東坡不善飲,不善棋)等到紀昀當了考官,取中壹個叫葛正華的士子,酒量冠世,立刻寫信向孫報喜。孫回復說:“聽到我的再傳弟子能飲酒,忍不住要跳舞來慶祝,可惜妳這家夥始終是個娘娘腔啊”。[11]
紀昀不好酒,也許因為他並不樂意去操名士派頭。事實上,他對恃才傲物的所謂名士,頗有微詞。他說:“聰明穎雋之士,或恃才兀傲,久而悖謬乖張,使人不敢相邇者,其勢可以乞食;或有文無行,久而穢跡惡聲,使人不屑齒錄者,其勢亦可以乞食。是豈可賦感士不遇哉!”[12]
紀昀嘲笑“不遇之士”,因為他自己有“得遇”的底氣。在四庫館中,他以總纂官的身份,“始終其事而總其成”。書成,要上表進獻,旁人皆寫不好,他壹揮而就,乾隆壹見就說:“此表必出昀手!”[13]他並且親手裁定了中國目錄學史上第壹大著作《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為學者盛贊:“《四庫全書提要》、《簡明目錄》皆出公手,大而經史子集,以及醫蔔詞曲之類,其評論抉奧闡幽,詞明理正,識力在王仲寶、阮孝緒之上,可謂通儒也。”[14]《清史稿》也稱他“撰四庫全書提要,進退百家,鉤深摘隱,各得其要指,始終條理,蔚為巨觀”。[15]
學問方面,紀昀持的是較開放、通達的態度。其時漢學、宋學之爭頗烈,他不大以為然,堅持學者不該有門戶之見,並試圖調和:“(漢儒)皆根據古義,斷非宋儒所能……宋儒積壹生精力,字斟句酌,亦斷非漢儒所及。蓋漢儒重師傳,淵源有自;宋儒尚心悟,研索易深。漢儒或執舊文,過於信傳;宋儒或憑臆斷,勇於改經,計其得失,亦復相當。”[16]這種見解,相當中肯。
紀昀的整個職業生涯裏,主要都在當考官和修書。除四庫全書外,他還纂輯有《熱河誌》、《歷代職官表》、《河源紀略》、《八旗通誌》,並參與主持方略、會典、三通諸館。[17]除了合壹眾名家之力,由他裁定的《四庫提要》、《簡明目錄》外,他別無學術著作,僅有壹部《閱微草堂筆記》,亦寫鬼,亦寫人,也抒情,也議論,奇怪而好看。魯迅對此書評價不俗:“紀昀本長文筆,多見秘書,又襟懷夷曠,故凡測鬼神之情狀,發人間之幽微,托狐鬼以抒己見者,雋思妙語,時足解頤;間雜考辨,亦有灼見。敘述復雍容淡雅,天趣盎然,故後來無人能奪其席,固非僅借位高望重以傳者矣”。[18]孫犁也將此書推為“與《聊齋誌異》異曲同工的兩大絕調”。
在《閱微草堂筆記》裏,紀昀流露出對世故的高度把握,這來自其生活中的壓力。沒有壹種人生是真正的喜劇,在喜劇背後,往往藏著若幹苦澀與艱辛。中年的流放且不說,在翻臉如翻書的乾隆面前,紀昀從未真正被尊重。乾隆曾罵他“朕以汝文字尚優,故使領四庫書,實不過以倡優蓄之,汝何敢妄議國事!”當時紀昀已是協辦大學士,仍被視為倡優。[19]
而在四庫館內,盡管不時被賞哈密瓜,賜千叟宴,但若繕寫違規或校書有錯,動輒得咎。紀昀曾因《古文尚書》、《法言》等出錢賠書,並幾次被罰往承德校書。他的運氣算好了,總校官、副總裁陸費墀因編抄的書“舛謬叢生”,被罰銀十數萬兩,郁悶而死後,家產還被抄沒以添辦江南三閣的四庫全書。另壹個總纂官陸錫熊也曾因未校出違禁語而被罰重金,最後心力交瘁,死於重校文溯閣四庫全書的路上。[20]
盡管如此,紀昀始終充滿樂觀,有時還溢出悲憫。他做左都禦史時,遭遇荒年,饑民多就食京師。從前,煮米賑災壹般是10月至翌年3月。他上疏,請自6月中旬起,每個飯廠開始日煮米三石賑災,10月後加煮米二石,仍以翌年3月止。乾隆納諫。終於活人無數。
在80歲時,他給嘉慶上折子,認為婦女遭強奸而被殺者,也應予旌表。在當時,只要被強奸,不管妳反抗不反抗,都不可能被旌表。紀昀覺得這不合理,因為多數時候,婦女即使反抗,仍會被奸殺。[21]現在我們看這折子或許無聊,但在當日,多少痛苦的家庭、蒙羞的親人,會因這折子而得到莫大的撫慰!
晚年,紀昀自作挽聯:“浮沈宦海如鷗鳥,生死書叢似蠹魚”。而這,也可視作其畢生之縮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