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懷中緊抱黑石,坐在地上,壹動不動,猶如幹屍壹般。渾身上下,落滿沙雪,只露出兩只眼睛,直盯著中秋拍賣行的大樓。整棟高樓上,掛滿了“國際翡翠賭石文化節”的條幅和廣告,在雪中瑟瑟而抖。
那人看著看著,忽然聽到背後有些動靜,他立刻伸長了脖子,朝街尾深處看去。只相隔了幾秒,就能看到王二穿著壹雙皮靴,踩在街邊積雪上,發出噗噗的奔踏聲。聲音不大,卻十分急促,越走越近。那人聞聲,眼睛立刻兇光畢露,“噌”的壹下,從雪裏站起,舉著黑石,躥到王二面前。
王二急忙閃身避過,想擡腳踹上兩下,那人卻不見了。只在鬼街口拐角處,響起壹陣陰笑:“解漲了,解漲了……”
鬼街口,雖然只是個古玩舊貨市場,但常年交易喪葬冥器,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若是碰上閻王爺親自到場點名,也不能大驚小怪,而是要隨機應變。總之,不管遇上什麽黑兇白煞,只要壹有動作,首先攔腰踹上幾腳,把他轟暈了,也就沒什麽好怕的了。
王二緊裹風衣,聳肩縮背,心裏只想著快些把事辦完,好趕回去給兒子燒個頭七。所以,他無心看路,直顧朝前走著。即便是詭笑漫天,也不作理會,只斜眼聆聽,自己身後傳來的“嘎噠、嘎噠”之聲。
走到玄光閣古玩店門口時,王二斜眼朝門頭上看了看。他怎麽也不會想到,譚彪此時正在屋內,貓著腰,小心翼翼,往猴渣的貨架裏裝東西,生怕壹不小心踩了他地上的“古玩”。裝置完畢,譚彪翻身,上了房頂,迅速跳下墻頭。
不想,竟遇上王二。事發突然,王二根本來不及展露手腳,就被譚彪拉在墻角裏。這事若撂別人身上,準能嚇出壹泡屎尿來。可今天,這廝膽子倒也真大,身子壹挺,竟噓聲問了壹句:“誰?”
“是我。”
王二聽出是譚彪的聲音,又見他身後,跟著幾個自家兄弟,心下松了口氣,急忙說道:“彪哥,緬甸人到了……”
譚彪聽到“緬甸人”,不等王二說完,就朝街尾望去。只見轉角深處,現出六七個人影。這些人,打扮異常,全是頭裹綢巾,上穿對襟式長衫,下套籠基筒裙,光腳踩著人字木屐,也不覺得寒冷。木屐隨著腳步挪移,打在冰雪上,嘎噠發響,令人不寒而栗。
走在最前面的,是壹位老人,身材瘦長,脊背羅鍋,雖然慈眉善目,卻滿面精明。見到譚彪,老人立刻止步肅立,雙手合十,隨行跟著壹並鞠躬行禮。譚彪上前,也雙手合十,恭恭敬敬還了禮,還尊稱了他壹聲:“解玉大師。”
解玉大師,是這次賭石大會的供貨者。為了加大賭石大會的刺激和驚險,狄中秋特意求緬甸方面,提供壹批老坑翡翠原石。因為全是蒙頭暗貨,競標者都要靠壹雙“火眼金睛”,來判斷其內部翠料是“寶玉”,還是“敗絮”,賭的就是智慧、財力、經驗、眼力、膽識和運氣。從事這行買賣,有人壹夜暴富,也有人傾家蕩產,與賭博同出壹轍,故被行內人士稱之為“賭石”。
對玉石商人來說,賭石內部是否有翡翠,或翠得好不好,全是猜謎。如此壹來,解石頭就成為賭石界相當危險和刺激的過程,同時也是壹門非常獨特而玄妙的手藝。幾萬塊錢的石頭,壹刀下去見了綠色,就變成百萬,再壹刀下去滿綠沒白,就是千萬。蹭壹刀過億了,也是屢見不鮮,行話稱之為“解漲”。
反之,價值千萬的石頭,壹刀下去,呱唧壹聲,石頭分開,裏頭是壹錢不值的磚頭料,這個人的神經,就會在瞬間垮掉,行話叫“解垮”。雖然說:十解九垮,可這並不妨礙賭石人前赴後繼,拋灑千金,博這麽壹回。
解玉大師決定著賭石大會的交易額,以及賭石的瘋狂性。而賭石大會的交易額,又直接決定著解玉大師能抽到多少彩頭。可賭石能否順利進入境內,那就要看龍叔的人,給不給他這張臉。
所謂強龍鬥不過地頭蛇,這位在賭石界資深孤傲的老人,此刻在見到譚彪時,卻也是恭恭敬敬,毫無架子。解玉大師行禮完畢,便叫身後隨行人員拿出壹件石頭,其形如鵝蛋,色如黑炭,送到譚彪手中,也不說意圖,只問壹句:“炒家到了嗎?”
譚彪將石頭接到手裏,打眼壹看,便知其賭性極大,也不言謝,只回道:“炒家已經啟程,明天就到。”解玉大師聽著漫天飛雪中的詭笑聲,哀嘆壹聲,說道:“歷來賭石如賭命,壹刀決生死。有人壹夜暴富,有人披麻戴孝。”
譚彪往玄光閣墻角掃了壹眼,才說:“能在賭石圈裏立足的,如果不是獨具慧眼,那壹定是命硬。”
解玉大師聽到“慧眼”,眼前忽然現出壹景。三年前,在騰沖賭石大會上,他親眼見到壹位什麽也看不見的女孩,僅憑手指觸覺,便贏了件解垮棄石,真是令他驚嘆。都說賭石高人,生得壹雙慧眼。其實,無眼勝有眼,心眼才是賭石的最高境界。於是,他便問:“明天賭石大會,蕭錯兄妹能不能到場?”
“蕭家……出了白事……今兒要燒頭七……”王二沒等譚彪做聲,搶先搭了話茬。譚彪假意瞪了王二壹眼,卻絲毫沒有怪罪之意。解玉大師身形未動,臉色卻驟然壹暗:“瞎子死了?”
所有人都不再說話,只是直勾勾盯著譚彪。譚彪點頭說道:“明天是初七,當地燒頭七,不能碰七,要提前壹天燒頭七。所以,今晚就是她的回魂夜。不過,即使那瞎子活著,蕭錯也不會叫她在賭石大會現身的。”
“蕭家有女不掌眼,這是蕭家的老規矩了。騰沖那次賭石,不是賭石人要死要活,那瞎子也不會出手救他。”解玉大師伸手,配合天幹地支,掐指壹算,心裏暗噓,說道:“如果蕭錯悲傷不盡,不去大會掌眼,大頭買主便不會下重金賭石,中秋拍賣行損失慘重不說,就連我解玉也成了無肉之骨。”
譚彪暗瞥那老人神情,見他臉色不悅,又不敢有絲毫怠慢,只好小心應答:“您放心,蕭錯不僅重情,而且重義,他會去的。”譚彪說完話,趁解玉大師不備,將手裏的石頭,悄悄扔在玄光閣古玩店門外,院墻根下。
屋脊之上,隱著壹雙大眼,不動聲色,只是窺視。在黑幕中,時隱時現,如鬼似魅。而譚彪等人正站在墻下,竟然都未發覺。
解玉大師暗自低語道:“小小年紀,天生姿容自然不用說了。奇絕的是,她各類古玩無不洞知,上手壹摸,便能知偽斷代,這是古玩界繼猴瞎子後又壹怪才。不知道那瞎子死於何故?”
譚彪安慰他說:“聽說是被車撞了,死在葬狗坡下,走得挺慘。自古紅顏多薄命,您不必惋惜。”解玉大師頓時愁眉不展:“我與蕭家祖上在騰沖有過交往,能不能帶我去葬狗坡吊唁壹下,焚香壹束?”譚彪頗感為難地說:“車禍出得蹊蹺,蕭錯又是個犟人,至今也不願意設靈堂、辦喪事……”
“此非紅顏薄命,而是天妒英才。”解玉大師雙手合十,對著雪夜長嘆壹聲,不再言語,臉上不露悲痛之色,語中卻含著極大怨憤。隨後,兩群人並做壹行,腳步未歇,隨著木屐嘎噠聲,逐漸消失在鬼街口。
再看那雙眼睛,伏在玄光閣房檐,見人群散了,“嗖”的壹聲,竄向中秋拍賣行。
壹只雪鸮,迎著風雪,在中秋拍賣行的條幅裏,打了個旋。它聽到樓內演出團在彩排,那種高亢而宛轉的旋律,迫使它再次騰空高飛。雪鸮越過嘎納隧道,從紅丹河面穿行而過,在葬狗坡蜿蜒路道上,盤旋幾圈,朝著薩滿狗神石像,驟然俯沖下去,穩穩當當落在壹個人臂膀上。
這個人,就是古玩界掌眼——蕭錯。他就站在葬狗坡祭祀臺的邊緣,腳下懸空數十米,只要稍有閃失,就會掛得粉身碎骨。在他手上,除去壹枚婚戒以外,還有個東西在閃亮,那就是格格留給他的那把九羅漢燒藍老銀鎖。
他面色冰冷,全無血色,粗眉深皺,來回撫摸著那把老銀鎖,眼前反復浮現著格格死亡時的情景。那天,大霧迷離,車輛從她身體上碾過,先是耳鼻淌血,後是骨骼碎裂,在傷痛欲絕的時刻,她很想說出什麽,於是,就有更多的鮮血,從她嘴裏湧出。她很順從地躺在地上,已經沒有呼吸的身體,再次被車底勾起,接下來碎肉、骨頭,延展開來,形成壹條血路。
她活著時,是那樣輕盈,只用壹雙柔軟而又細膩的小手摸世界。她的眼睛看不到妳,可她卻能對妳微笑。這世界有很多美麗的東西,都沒有視覺,比如玫瑰。
如果那天,不是他親眼看見格格躺在血泊裏,如果不是何曉箏親口告訴他,格格懷著他的孩子,他到現在也不相信,格格已經死了。可那天在鬼街口,他明明親眼看到了壹雙和格格壹樣的眼睛,這些都不是幻覺,都是真實存在的。這點,蕭錯十分肯定。
現在,所有與格格死亡有關的證物,都在狄康與何曉箏手裏,他們倆此時還躺在醫院裏,目擊到案發過程的虎爾赤死了,格格來時穿的衣服也被人盜走,她的身份線索就這麽斷了,好在,格格的老銀鎖還在。
蕭錯握緊了那把銀鎖,就這麽壹直站著,壹動不動地看著那把老銀鎖。風聲穿谷,如怨如訴,在山下坡外,彌濁著壹種淒涼。吹得蕭錯身上風衣,獵獵作響。他能聽到壹種哭泣的聲音,那是從格格微漲的小腹裏傳來的,那裏懷著他的孩子,是他在嚎啕大哭……
在蕭錯身後,卻是壹片寂然。何震林、狄清、猴渣、王媽都頂著皚皚白雪,遠遠站成壹排。自從猴渣收了琀蟬,滿以為能發個橫財,可是事情的發展,大大出乎所料。葬狗坡事發之後,猴渣著實被刺激的不輕,格格死得疼人不算,就連高娃也不見了蹤跡。猴渣不說壹句話,也沒動壹下身體,就像個呆猩猩似的楞楞地看著石狗。
與猴渣相比,何震林表情就比較復雜。格格和蕭錯的結合,成就了他和狄清。雖然狄清心裏只有蕭錯壹個人,但何震林不怕,因為在蕭錯心裏,只有格格。如今,格格走了,蕭錯會不會吃個回頭草把狄清搶走,暫且不說。至少狄清那片死灰,就要面臨復燃。
狄清拽下手套,輕輕抹去眼淚。即使他不是她最後的男人,她依然會為他淚流滿面。何震林非常及時地用安慰的手臂,把她攬在懷裏。不經意間,狄清的手套掉在了地上。
撿手套的手,黝黑枯瘦,人又佝僂,又單薄,穿著壹身黑布棉衣,半張臉藏在黑羊絨圍巾裏,另外半張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就像是個木頭人似地將手套塞進狄清手裏。
狄清正壹門心思地抹淚,陡然見到如此怪異的人物,著實嚇了壹跳,手套又掉在雪地上。再看那人,瞬即垂下了頭,閃在壹邊,十分不願將面容給他們倆看到。何震林見那人是王媽,也不覺得意外,重新撿起雪地上的手套,遞給狄清,卻也不敢去望王媽壹眼。
王媽把香燭酒食擺在祭天神桿前,分成四份,格格的、豆豆的、梅雅的、還有虎爾赤的,她圈出壹塊空地。當地規矩,用以檢驗死者回來的足跡。猴渣又將壹罐熟雞蛋,置於祭祀臺邊,以此賄賂殃神,讓死者鬼魂在親人身邊多待壹會。王媽怕雪大了不好行路,勸大家早早離去。
大家走時,都輕聲勸了蕭錯壹句:“格格走了,妳就讓她入土為安吧。”蕭錯聽後,也不說話,撫摸著手裏的銀鎖,望著葬狗坡下格格出事的地方,臉上全無表情。任何人都會感覺到他的生命,似乎在尋找某個地方,某個人,但是壹直都沒有找到。
格格死了,身體裏帶著他的骨肉,死得支離破碎,慘不忍睹。在沒有找到兇手之前,他不會埋葬那具冤屈辭世的屍骨。否則,她壹個人,躺在冰冷的泥土裏,會輾轉難安,遊離的冤魂也不可能看到天堂裏的壁畫。他更不忍心讓壹茬又壹茬的雜草,長在她憤憤不平的頭顱上……
突然,似乎有什麽驚動了他,他回過頭去,荒涼的曠野,人跡罕見,只有枯樹與野草相伴,風卷沙雪,低低地吹過,像嗚咽,又像哀號。四周除了細雪飄揚,沒有任何人接近那片雪域。
他又回過頭去,看著雪地上的祭品,虎爾赤是幸福的,它隨著主人走了。梅雅也是幸福的,她跟著豆豆走了。可格格母子和豆豆是無辜的,他必須回到書房,抓住每壹分,每壹秒去解開這場陰謀,無論格格是死是活,他都要找出那些幕後推手。
蕭錯拿起手裏的老銀鎖,重新戴在脖子上,塞進懷裏,貼在胸口。他帶著雪鸮,迎著大雪,往祭祀臺下走去。
王二為給兒子燒頭七,匆匆和解玉大師告別,轉了幾道彎,走到三岔口時,便看到娜娜的帕薩特停在路邊。王二急忙上車,見車裏堆滿了供人焚化以敬鬼神的紙錢,急忙說了句:“快走。”
娜娜得令,壹腳就把車踹到馬路正中,頂著雪沙,朝葬狗坡駛去。直至進了嘎納隧道,王二才算松了口氣。他換下娜娜,自己開車,先說葬狗坡路險晦氣,從紅丹河繞道走,後又叮囑娜娜:“這車出過事,千萬別往城裏開。過了風頭,隨便在哪兜風。”娜娜點了點頭,摸了摸小腹,眼睛望著葬狗坡,嘴角撇出壹絲陰笑。
雪鸮在蕭錯的臂膀上展翅高飛,望著祭天神桿,發出壹陣陰森恐怖的笑聲,在空山之中,越顯清壯,余音裊裊,歷久不絕。
蕭錯望著雪鸮飛去的方向,壹種不祥預感,油然而生:有人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