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初次提到妙玉是大觀園剛建成之時,賈府買了十個小尼姑、十個小道姑,林之孝家的因向王夫人說,還有壹個帶發修行的,文墨好,經文也熟,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是因為多病才出家的。這壹番話說的王夫人多給了壹個名額。妙玉卻架子挺大:“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待賈府邀請的帖子送到,她才住進了櫳翠庵。
這第壹次出現的只有“妙玉”這個名字,和她那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的清高。直到第四十壹回“櫳翠庵品茶”時,妙玉才正式出來和大家見面。這個“文墨極通,模樣又極好”的女孩究竟是何等樣人,連寶玉也忍不住替讀者留神觀察。這壹細看,才發現妙玉的清高已到了眾人皆驚的地步。
▲87版《紅樓夢》劇照,妙玉。
得知賈母等人來了,“妙玉忙接了進去”,聽賈母要吃茶,又“忙去烹了茶來”,接著“親自捧了壹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裏面放壹個成窯五彩小蓋鐘,捧與賈母”。
連著兩個“忙”字,是妙玉對賈母的尊敬,也可見她在賈府中寄住謹記著自己的身份----此時的妙玉頗有點“人在屋檐下”的心理----這是櫳翠庵東禪堂的壹幕,在耳房裏的妙玉,畫風就大不同了:“只見道婆收了上面的茶盞來。妙玉忙命:‘將那成窯的茶杯別收了,擱在外頭去罷。’寶玉會意,知為劉姥姥吃了,她嫌臟不要了。”
劉姥姥雖是個貧賤的、日子窘迫的鄉下人,可是她究竟有多臟,以至於連她用過的茶碗都臟得要不得了?
妙玉也因此為人詬病,說她待人分三六九等,“分別心”這麽重,還談什麽修行?
▲87版《紅樓夢》劇照。
豈止於此?妳沒見她烹的茶也有分別嗎?
親自為賈母奉上的,是用舊年蠲的雨水烹的老君眉,用的是成窯五彩蓋鐘,其他人“都是壹色官窯脫胎填白蓋碗”。
賈母吃了幾口,轉手遞給劉姥姥,劉姥姥壹氣喝幹,說“再熬濃些就好了”。
茶是妙玉烹的,她並不解釋,而是悄悄“把寶釵和黛玉的衣襟壹拉”,將她倆悄悄叫到耳房裏吃“梯己茶”去了----看來若和劉姥姥說句話,連她自己都要“臟”了。
這耳房裏吃的茶,和外面又大有不同。
茶器皆是珍貴古玩,上面還有名人收藏時的鐫刻,水也大有講究,是“五年前收的梅花上的雪”。看這關鍵詞:五年前、梅花雪。
經過五年沈澱的水和只去年存了壹年的水自然不同,梅花上的雪不僅聽著就高潔清雅,還多少沾染著梅花的香氣,當然是普通雨水沒法兒比的----從器皿到用水,都比外面老太太、太太們吃的茶上了不止壹個檔次。
這樣好茶,她卻只叫了寶釵和黛玉來品嘗,連寶玉來了她都要故意聲明壹下:“妳這遭吃的茶是托她兩個福,獨妳來了,我是不給妳吃的。”可是,茶都已經給他斟上了,說這些又何必呢?
接著,妙玉又譏諷寶玉是“牛飲”。
不少讀者認為這是妙玉的假清高,借機和寶玉說話,且明明想用自己的綠玉鬥給他喝茶,卻故意撇得壹清二楚,掩耳盜鈴。
殊不知,這也許正是她的真心話呢,這番吃茶,她真的就只願意和寶黛分享。
可當黛玉無意間問了壹句“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她立即又冷笑,說黛玉是大俗人,還說“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浮,如何吃得”。隔年蠲的雨水吃不得?此刻在庵堂中坐著的老太太和太太們,她們喝的不正是“舊年蠲的雨水”泡的茶嗎?
妙玉實在讓人費思,她到底要表達什麽?
只不過吃個茶,她譏寶玉,諷黛玉,說外面賈府主子們喝的茶是“喝不得”的,劉姥姥用過的杯子幸而自己沒用過,要不然“就砸碎了也不能給她”。仿佛全世界都沒有她妙玉高貴,這清高簡直要高過天了。壹個出家人,她是怎麽修行的?
▲新版《紅樓夢》劇照,妙玉。
其實,妙玉何曾在心裏承認過自己是出家人呢?
出家只是不得已,所以她不願剃度,頂著三千“煩惱絲”住進了庵堂,還跟進去兩個老嬤嬤、壹個小丫頭服侍著。
她從壹開始就不是來清修的,妙玉願意做的仍然是那個官宦小姐。
可無奈的是,別人眼裏的自己和她自己眼裏的那個人根本不是同壹個人,妙玉願意承認的身份和她實際的身份相隔太遠。
當初賈府要她來,她說“我再不去的”,後來賈府下了帖子請她,她還是去了。原來去與不去只隔著壹張請帖。
雖然是被帖子請進來的,可櫳翠庵怎麽說也是人家的地方,花木修剪的再繁茂也是在為人家打理。
當初黛玉進賈府時“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壹句話,多行壹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去”。作為賈府親戚的黛玉尚且如此,非親非故的寄居者妙玉又何嘗能夠不這樣呢?
何況,她是和那些買的小道士、小尼姑們前後腳進門的,她太想和他們區分清楚了。
所以妙玉揣著壹份極易受傷的自尊,在眾人面前費盡心思的端著架子,生怕被人看輕了。
可是,給賈母奉上的茶卻被劉姥姥喝了,這樣的細節別人可以毫不在意,妙玉不能----難道我壹個官宦小姐,已經淪為給這樣人沏茶的境地了嗎?
▲87版《紅樓夢》劇照。
是她就那麽看不起貧苦人嗎?不是。只是此時的劉姥姥和她的曾經有那麽幾分相似。
劉姥姥是日子過不下去了才來賈府打秋風的,妙玉當日嘴上雖說著“我再不去的”,其時她父母已故,師父圓寂,壹個遠離家鄉無親無故的女孩子,在“西門外牟尼院住著”,那種走投無路的慌亂只有自己知道罷了。
眼前這個劉姥姥的出現,讓她想到了自己,升級了心中那份敏感。
她請來吃梯己茶的兩個人:寶釵和黛玉,皆不是賈府的人,也是和她壹樣是客居。給她倆吃的“梅水茶”,在妙玉看來是高於給賈府人吃的“雨水茶”的----妙玉正是想用壹杯茶來劃清她和劉姥姥這樣賈府“客人”的區別,她渴望把自己劃入釵黛這樣有著客居小姐身份的等級之中。
烹好梅花雪水茶,她又如“臨潼鬥寶”壹般拿出自己珍藏的古董珍玩做茶杯,隨後趕來的寶玉沒心沒肺說了句綠玉鬥是“俗器”,妙玉幾乎急了,反駁道:妳家裏未必找得出這樣壹個俗器呢!又說“這茶不是給妳吃的”----烹好茶給寶玉,她怕擔了討好賈府的名兒。
在櫳翠庵中借居,妙玉算什麽呢?
非親非故又非奴,這是個讓她十分尷尬又時時在意的身份。所以她極力地表演著:給客居小姐們喝更好的茶,向賈府少主人展示她珍貴的茶杯,還把劉姥姥用過的成窯杯子扔掉,這壹切都為了安撫自己那顆脆弱的心,向眾人,也是向自己說:我雖也是寄居於此,身份卻是高貴的,是和那些人不同的!
疑心、敏感、自尊受傷、極力辯白……這錯綜復雜的心情交織在壹起,就有了“妙玉式的怪誕”。
▲87版《紅樓夢》劇照。
相比於黛玉,妙玉的處境更加可憐和無奈。
蘆雪庵在熱熱鬧鬧地聯詩,空有詩才的妙玉只能守著青燈默默打坐,所有人都覺得念經才是她的本分,詩社不便邀,妙玉不便去。
她只能神往著,從前來乞紅梅的寶玉那裏得到壹點點“紅塵”中的消息,這消息又讓她的心更加寂寞難耐。
有趣的是,寶玉被罰作《訪妙玉乞紅梅》壹詩之後,和寶琴再訪櫳翠庵。
這壹次,妙玉竟壹改往日的清高,贈給蘆雪庵“詩人”們每人壹枝胭脂壹般的紅梅。
寶玉因何再訪櫳翠庵,妙玉又為何廣贈梅花?豈知不是因那首“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的詩呢?
寶玉將她比作觀音和嫦娥,像壹縷陽光驅散了自卑的烏雲,讓她壹直緊張戒備的,生怕被人看輕的心如同雪中紅梅壹般忽然舒展開來。
她歡快地折梅相送,絲毫不見了往日的“擰巴”。可惜,這種舒展是極短暫的,她心中的紅梅等不到雪晴就會雕謝。
和映雪紅梅般的內心相比,生活中的妙玉卻只能枯寂的對著青燈。
才貌雙全正當最好年華的女孩兒,得心中有多大定力才能不起半點波瀾?她的同齡人飲酒賦詩,青春歡笑,她遠遠看著,心中是“愛別離”和“求不得”合二為壹的苦。
妙玉終於有忍不住的時候。
怡紅公子壽誕,她遣人送來寫著''遙叩芳辰”的箋子。
春花壹樣的粉紅色信箋,落款卻是高冷的“檻外人”三個字,這真是如岫煙所說“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可這也正是妙玉的苦心之處。
檻外人壹詩出自於範成大的《重九行營壽藏之地》:
家山隨處可行楸,荷鍤攜壺似醉劉。
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壹個土饅頭。
三輪世界猶灰劫,四大形骸強首丘。
螻蟻烏鳶何厚薄,臨風拊掌菊花秋。
這是壹首諷人看不開的詩,誰家的鐵門檻能夠千年不壞?
寶玉身處鐘鼎之家,天生喜聚不喜散,好像他能和姊妹們永遠窩在壹處,做壹輩子的富貴閑人。
小丫頭佳蕙曾說他謀劃著“明兒怎麽樣收拾房子,怎麽樣做衣裳,倒象有幾百年的熬煎。”粗使丫頭用的“熬煎”兩個字,身處膏粱的寶玉未必能夠理解,他更體會不到壹切不過是過眼雲煙,妙玉卻懂。
能用“點犀喬”、“綠玉鬥”喝茶的她,也曾既富且貴根基不淺,如今不也要寄居在人家的庵堂之中度日嗎?
▲87版《紅樓夢》劇照。
粉紅箋子是對紅塵的渴望,“檻外人”又保持著現實中的冷靜,妙玉是如此的糾結。
她願意自己真正“蹈於鐵檻之外”,卻忍不住時時窺探著身邊的繁華熱鬧場。
看看眼前的榮國府,想想自己也曾經金尊玉貴,她不能不生出許多感慨。
除此之外,“檻外人”三個字也有故意表白的意味:我早已看淡壹切,妳們賈府潑天的富貴我從沒放在眼裏,萬不可小看了我。
可惜越是想要極力證明的,往往越是內心最在意、最自卑的地方。
對賈府是如此,在黛玉和湘雲面前,妙玉又換了壹個樣子。
中秋節聯詩,黛玉和湘雲吟出了“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這樣精彩又淒美的句子。
妙玉大大方方地走出來,壹口氣續了十三聯,語氣大氣磅礴:振林千樹鳥,啼谷壹聲猿,壹洗之前黛湘之淒清頹喪。
在她二人面前,妙玉是那樣的溫婉和氣,自然真誠,她又找到了同是客居不會遭人看輕的安全感。
直到此時黛玉和湘雲才得知,妙玉不僅是有怪誕的壹面,還有這樣的詩才,這樣的赤誠。
殊不知,這才是真實的妙玉,不扭捏,不端著,不自卑。
壹直以來,妙玉均已怪誕清高示人,人人說她不易接觸,其實她身上所有的“刺”都不是有意要傷人,只是為了保護自己那顆敏感又脆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