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瑪蒂爾德聰明、漂亮、靈活,但小職員出身的家庭背景沒能讓她過上她認為配得上她的生活,談婚論嫁時她無奈嫁給了同為小職員的羅瓦賽爾,捉襟見肘的生活讓她痛苦不堪,但這並不影響她幻想過上顯赫的、受人矚目的生活。壹次偶然的機會,丈夫努力為妻子爭取來了壹份教育部長在家舉行舞會的請柬。為了這次舞會,丈夫犧牲了壹次打獵作樂的機會,為妻子置辦了壹件漂亮的袍子;瑪蒂爾德還向她的朋友福雷斯蒂埃太太借了壹串“鉆石項鏈”。舞會上,瑪蒂爾德如願獲得了舞會上的“至尊”地位,得到了她有生以來鮮有的心滿意足的成功。可舞會壹結束,厄運隨之而來: 借來的項鏈丟了!他們傾其所有,東挪西借,買了壹根昂貴的與丟失那根看起來完全壹樣的項鏈,還給了福雷斯蒂埃太太。為了還債,瑪蒂爾德歷盡艱辛,因此,她也變得堅強起來。十年後,瑪蒂爾德與福雷斯蒂埃太太偶遇,才知道當初丟失的鉆石項鏈原來是假的。
作品選錄
世上有這樣壹些女子,面龐兒好,豐韻也好,但被造化安排錯了,生長在壹個小職員的家庭裏。她便是其中的壹個。她沒有陪嫁財產,沒有可以指望得到的遺產,沒有任何方法可以使壹個有錢有地位的男子來結識她,了解她,愛她,娶她;她只好任人把她嫁給了教育部的壹個小科員。
她沒錢打扮,因此很樸素;但是心裏非常痛苦,猶如貴族下嫁的情形;這是因為女子原就沒有什麽壹定的階層或種族,她們的美麗、她們的嬌艷、她們的豐韻就可以作為她們的出身和門第。她們中間所以有等級之分僅僅是靠了她們天生的聰明、審美的本能和腦筋的靈活,這些東西就可以使百姓家的姑娘和最高貴的命婦並駕齊驅。
她總覺得自己生來是為享受各種講究豪華生活的,因而無休止地感到痛苦。住室是那樣簡陋,壁上毫無裝飾,椅凳是那麽破舊,衣衫是那麽醜陋,她看了都非常痛苦。這些情形,如果不是她而是她那個階層的另壹個婦人的話,可能連理會都沒有理會到,但給她的痛苦卻很大並且使她氣憤填胸。她看了那個替她料理家務的布列塔尼省的小女人,心中便會產生許多憂傷的感慨和想入非非的幻想。她會想到四壁蒙著東方綢、青銅高腳燈照著、靜悄悄的接待室;她會想到接待室裏兩個穿短褲長襪的高大男仆,如何被暖氣管悶人的熱度催起了睡意,在寬大的靠背椅裏昏然睡去。她會想到四壁蒙著古老絲綢的大客廳,上面陳設著珍貴古玩的精致家具和那些精致小巧、香氣撲鼻的內客廳,那是專為午後五點鐘跟最親密的男友娓娓清談的地方,那些朋友當然都是所有的婦人垂涎不已、渴盼青睞、多方拉攏的知名之士。
每逢她坐到那張三天未洗桌布的圓桌旁去吃飯,對面坐著的丈夫揭開盆蓋,心滿意足地表示:“啊!多麽好吃的燉肉!世上哪有比這更好的東西……”的時候,她便想到那些精美的筵席、發亮的銀餐具和掛在四壁的壁毯,上面織著古代人物和仙境森林中的異鳥珍禽;她也想到那些盛在名貴盤碟裏的佳肴;她也想到壹邊吃著粉紅色的鱸魚肉或松雞的翅膀,壹邊帶著莫測高深的微笑聽著男友低訴綿綿情話的情境。
她沒有漂亮的衣裝,沒有珠寶首飾,總之什麽也沒有。而她呢,愛的卻偏偏就是這些;她覺得自己生來就是為享受這些東西的。她最希望的是能夠討男子們的喜歡,惹女人們的欣羨,風流動人,到處受歡迎。
她有壹個有錢的女友,那是學校讀書時的同學,現在呢,她再也不願去看望她了,因為每次回來她總感到非常痛苦。她要傷心、懊悔、絕望、痛苦得哭好幾天。
可是有壹天晚上,她的丈夫回家的時候手裏拿著壹個大信封,滿臉得意之色。
“拿去吧!”他說,“這是專為妳預備的壹樣東西。”
她趕忙拆開了信封,從裏面抽出壹張請帖,上邊印著:
茲訂於壹月十八日(星期壹)在本部大廈舉行晚會,敬請準時蒞臨,此致
羅瓦賽爾
教育部部長喬治·朗蓬諾暨夫人謹訂
她並沒有像她丈夫所希望的那樣歡天喜地,反而賭氣把請帖往桌上壹丟,咕噥著說:
“我要這個幹什麽?妳替我想想。”
“可是,我的親愛的,我原以為妳會很高興的。妳從來也不出門作客,這可是壹個機會,並且是壹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好不容易才弄到這張請帖。大家都想要,很難得到,壹般是不大肯給小職員的。在那兒妳可以看見所有那些官方人士。”
她眼中冒著怒火瞪著他,最後不耐煩地說:
“妳可叫我穿什麽到那兒去呢?”
這個,他卻從未想到;他於是吞吞吐吐地說:
“妳上戲園穿的那件衣服呢?照我看,那件好像就很不錯……”
他說不下去了,他看見妻子已經在哭了,他又是驚奇又是慌張。兩大滴眼淚從他妻子的眼角慢慢地向嘴角流下來;他結結巴巴地問:
“妳怎麽啦?妳怎麽拉?”
她使了壹個狠勁兒把苦痛壓了下去,然後壹面擦著被淚沾濕的兩頰,壹面用壹種平靜的語聲說:
“什麽事也沒有。不過我既沒有衣飾,當然不能去赴會。有哪位同事的太太能比我有更好的衣衫,妳就把請帖送給他吧。”
他感到很窘,於是說道:
“瑪蒂爾德,咱們來商量壹下。壹套過得去的衣服,壹套在別的機會還可以穿的,十分簡單的衣服得用多少錢?”
她想了幾秒鐘,心裏盤算了壹下錢數,同時也考慮到提出怎樣壹個數目才不致當場遭到這個儉樸的科員拒絕,也不致把他嚇得叫出來。
她終於吞吞吐吐地說了:
“我也說不上到底要多少錢;不過有四百法郎,大概也就可以辦下來了。”
他臉色有點發白,因為他正巧積攢下這樣壹筆款子打算買壹支槍,夏天好和幾個朋友壹道打獵作樂,星期日到南泰爾平原去打雲雀。
不過他還是這樣說了:
“好吧。我就給妳四百法郎。可是妳得好好想法子做件漂漂亮亮的衣服。”
晚會的日子快到了,羅瓦賽爾太太卻好像很傷心,很不安,很憂慮。她的衣服可是已經齊備了。有壹天晚上她的丈夫問她:
“妳怎麽啦?三天以來妳的脾氣壹直是這麽古怪。”
“我心煩,我既沒有首飾,也沒有珠寶,身上任什麽也戴不出來,實在是太寒傖了。我簡直不想參加這次晚會了。”
他說:
“妳可以戴幾朵鮮花呀。在這個季節裏,這是很漂亮的。花上十個法郎,妳就可以有兩三朵十分好看的玫瑰花。”
這個辦法壹點也沒有把她說服。
“不行……在那些闊太太中間,顯出壹副窮酸相,再沒有比這更丟臉的了。”
她的丈夫忽然喊了起來:
“妳可真算是糊塗!為什麽不去找妳的朋友福雷斯蒂埃太太,跟她借幾樣首飾呢?拿妳跟她的交情來說,是可以開口的。”
她高興地叫了起來:
“這倒是真的。我竟壹點兒也沒想到。”
第二天她就到她朋友家裏,把自己的苦惱講給她聽。
福雷斯蒂埃太太立刻走到她的帶鏡子的大立櫃跟前,取出壹個大首飾箱,拿過來打開之後,便對羅瓦賽爾太太說:
“挑吧!親愛的。”
她首先看見的是幾只手鐲,再便是壹串珍珠項鏈,壹個威尼斯制的鑲嵌珠寶的金十字架,做工極其精細。她戴了這些首飾對著鏡子裏左試右試,猶豫不定,舍不得摘下來還主人。她嘴裏還老是問:
“妳再沒有別的了?”
“有啊。妳自己找吧。我不知道妳都喜歡什麽?”
忽然她在壹個黑緞子的盒裏發現壹串非常美麗的鉆石項鏈;壹種過分強烈的欲望使她的心都跳了。她拿它的時候手也直哆嗦。她把它戴在頸子上,衣服的外面,對著鏡中的自己看得出了神。
然後她心裏十分焦急,猶豫不決地問道:
“妳可以把這個借給我嗎?我只借這壹樣。”
“當然可以啊。”
她壹把摟住了她朋友的脖子,親親熱熱地吻了她壹下,帶著寶貝很快就跑了。
晚會的日子到了。羅瓦賽爾太太非常成功。她比所有的女人都美麗,又漂亮又嫵媚,面上總帶著微笑,快活得幾乎發狂。所有的男子都盯著她,打聽她的姓名,求人給介紹。部長辦公室的人員全都要跟她合舞。部長也註意了她。
她已經陶醉在歡樂之中,什麽也不想,只是興奮地、發狂地跳舞。她的美麗戰勝了壹切,她的成功充滿了光輝,所有這些人都對自己殷勤獻媚、阿諛贊揚、垂涎欲滴,婦人心中認為最甜美的勝利已完完全全握在手中,她便在這壹片幸福的雲中舞著。
她在早晨四點鐘才離開。她的丈夫從十二點起就在壹間沒有人的小客廳裏睡著了。客廳裏還躺著另外三位先生,他們的太太也正在盡情歡樂。
他怕她出門受寒,把帶來的衣服披在她的肩上,那是平日穿的家常衣服,那壹種寒傖氣和漂亮的舞裝是非常不相稱的。她馬上感覺到這壹點,為了不叫旁邊的那些裹在豪華皮衣裏的太太們註意,她就急著想要跑出大門。
羅瓦賽爾還拉住她不讓走:
“妳等壹等啊。到外面妳要著涼的。我去叫壹輛馬車吧。”
不過她並不聽他這套話,很快地走下了樓梯。等他們到了街上,那裏並沒有出租馬車;他們於是就找起來,遠遠看見馬車走過,他們就追著向車夫大聲喊叫。
他們向塞納河壹直走下去,渾身哆嗦,非常失望。最後在河邊找到了壹輛夜裏做生意的舊馬車,這種馬車在巴黎只有在天黑了以後才看得見,它們是那麽寒傖,白天出來好像會害羞的。
這輛車壹直把他們送到殉道者街,他們的家門口,他們淒淒涼涼地爬上樓回到自己家裏。在她說來,壹切已經結束。他呢,他想到的是十點鐘就該到部裏去辦公。
她褪下了披在肩上的衣服,那是對著大鏡子褪的,為的是再壹次看看籠罩在光榮中的自己。但是她忽然大叫壹聲。原來頸子上的項鏈不見了。
她的丈夫這時衣裳已經脫了壹半,便問道:
“妳怎麽啦?”
她已經嚇得發了慌,轉身對丈夫說:
“我……我……我把福雷斯蒂埃太太的項鏈丟了。”
他驚惶失措地站起來:
“什麽!……怎麽!……這不可能!”
他們於是在裙子的褶層裏,大氅的褶層裏,衣袋裏到處都搜尋壹遍。哪兒也找不到。
他問:
“妳確實記得在離開舞會的時候,還戴著嗎?”
“是啊,在部裏的前廳裏我還摸過它呢。”
“不過如果是在街上失落的話,掉下來的時候,我們總該聽見響聲啊。大概是掉在車裏了。”
“對,這很可能。妳記下車子的號頭了嗎?”
“沒有。妳呢,妳也沒有註意號頭?”
“沒有。”
他們妳看我,我看妳,十分狼狽地看著。最後羅瓦賽爾重新穿好了衣服,他說:
“我先把我們剛才步行的那壹段路再去走壹遍,看看是不是能夠找著。”
說完他就走了。她呢,連上床去睡的氣力都沒有了,就這麽穿著赴晚會的新裝倒在壹張椅子上,既不生火也不想什麽。
七點鐘丈夫回來了。他什麽也沒找到。
他隨即又到警察廳和各報館,請他們代為懸賞尋找,他又到出租小馬車的各車行,總之凡是有壹點希望的地方他都去了。
她呢,整天地等候著: 面對這個可怕的災難她壹直處在又驚又怕的狀態中。
羅瓦賽爾傍晚才回來,臉也瘦削了,發青了;什麽結果也沒有。他說:
“只好給妳那朋友寫封信,告訴她妳把鏈子的搭扣弄斷了,現在正找人修理。這樣我們就可以有應付的時間。”
他說她寫,把信寫了出來。
過了壹星期,他們已是任何希望都沒有了。
羅瓦賽爾壹下子老了五歲,他說:
“只好想法買壹串賠她了。”
第二天,他們拿了裝項鏈的盒子,按照盒裏面印著的字號,到了那家珠寶店。珠寶商查了查賬說:
“太太,這串項鏈不是在我這兒買的,只有盒子是在我這兒配的。”
他們於是壹家壹家地跑起珠寶店來,憑著記憶要找壹串和那串壹式無二的項鏈;兩個人連愁帶急眼看要病倒了。
在王宮附近壹家店裏他們找到了壹串鉆石的項鏈,看來跟他們尋找的完全壹樣。這件首飾原值四萬法郎,但如果他們要的話,店裏可以減價,三萬六可以脫手。
他們要求店主三天之內先不要賣它。他們並且談妥條件,如果在二月底以前找著了那個原物,這壹串項鏈便以三萬四千法郎作價由店主收回。
羅瓦賽爾手邊有他父親遺留給他的壹萬八千法郎。其余的便須借了。
他於是借起錢來,跟這個人借壹千法郎,跟那個人借五百,這兒借五個路易,那兒借三個。他簽了不少借約,應承了不少足以敗家的條件,而且和高利貸者以及種種放債圖利的人打交道。他葬送了他整個下半輩子的生活,不管能否償還,他都冒險亂簽借據。他既害怕未來的憂患,又怕即將壓在身上的極端貧困,也怕各種物質缺乏和各種精神痛苦的遠景; 他就這樣滿心懷著恐懼,把三萬六千法郎放到那個商人的櫃臺上,取來了那串新的項鏈。
等羅瓦賽爾太太把首飾給福雷斯蒂埃太太送回去時,這位太太神氣很不痛快地對她說:
“妳應該早點兒還我呀,因為我也許要戴呢。”
她並沒有打開盒子來看,她的朋友擔心害怕的就是她當面打開。因為如果她發現了掉包,她會怎麽想呢?會怎麽說呢?難道不會把她當作竊盜嗎?
羅瓦賽爾太太嘗到了窮人的那種可怕生活。好在她早已壹下子英勇地拿定了主意。這筆駭人聽聞的債務是必須清償的。因此,她壹定要把它還清。他們辭退了女仆,搬了家,租了壹間緊挨屋頂的頂樓。
家庭裏的笨重活,廚房裏的膩人的工作,她都嘗到了個中的滋味。碗碟鍋盆都得自己洗刷,在油膩的盆上和鍋子底兒上她磨壞了她那玫瑰色的手指甲。臟衣服、襯衫、抹布也都得自己洗了晾在壹根繩上。每天早上她必須把垃圾搬到街上,並且把水提到樓上,每上壹層樓都要停壹停喘喘氣。她穿得和壹個平常老百姓的女人壹樣,手裏挎著籃子上水果店,上雜貨店,上豬肉店,對價錢是百般爭論, 壹個銅子壹個銅子地保護她那壹點可憐的錢,這就難免挨罵。
每月都要還幾筆債,有壹些則要續期,延長償還的期限。
丈夫傍晚的時候替壹個商人去謄寫賬目;夜裏常常替別人抄寫,抄壹頁掙五個銅子。
這樣的生活過了十年。
十年之後,他們把債務全部還清,確是全部還清了,不但高利貸的利息,就是利滾利的利息也還清了。
羅瓦賽爾太太現在看上去是老了。她變成了窮苦家庭裏的敢做敢當的婦人,又堅強,又粗暴。頭發從不梳光,裙子歪系著,兩手通紅,高嗓門說話,大盆水洗地板。不過有幾次當她丈夫還在辦公室辦公的時候,她壹坐到窗前,總還不免想起當年那壹次晚會,在那次舞會上她曾經是那麽美麗,那麽受人歡迎。
如果她沒有丟失那串項鏈,今天又該是什麽樣子?誰知道?誰知道?生活夠多麽古怪!多麽變化莫測!只需微不足道的壹點小事就能把妳斷送或者把妳拯救出來!
且說有壹個星期天,她上大街去散步,勞累了壹星期,她要消遣壹下。正在此時,她忽然看見壹個婦人帶著孩子在散步。這個婦人原來就是福雷斯蒂埃太太,還是那麽年輕,那麽美麗,那麽動人。
羅瓦賽爾太太感到非常激動。去跟她說話嗎?當然要去。既然債務都已經還清了,她可以把壹切都告訴她。為什麽不可以呢?
她於是走了過去。
“您好,讓娜。”
對方壹點也認不出她來了,被這個民間女人這樣親密地壹叫覺得很詫異,便吞吞吐吐地說:
“可是……太太!……我不知道……您大概認錯人了吧。”
“沒有。我是瑪蒂爾德·羅瓦賽爾。”
她的朋友喊了起來:
“哎喲!……是我的可憐的瑪蒂爾德嗎?妳可變了樣兒啦!……”
“是的,自從那壹次跟妳見面之後,我過的日子可艱難啦,不知遇見了多少危急窮困……而這壹切都是因為妳!……”
“因為我……那是怎麽回事啊?”
“妳還記得妳借給我赴部裏晚會去的那串鉆石項鏈吧。”
“是啊。那又怎樣呢?”
“那又怎樣!我把它丟了。”
“那怎麽會呢!妳不是給我送回來了嗎?”
“我給妳送回的是跟原物壹式無二的另外壹串。這筆錢我們整整還了十年。妳知道,對我們說來這可不是容易的事,我們是任什麽也沒有的……現在總算還完了,我太高興了。”
福雷斯蒂埃太太站住不走了。
“妳剛才說,妳曾買了壹串鉆石項鏈賠我那壹串嗎?”
“是的。妳沒有發覺這壹點吧,是不是?兩串原是完全壹樣的。”
說完她臉上顯出了微笑,因為她感到壹種足以自豪的、天真的快樂。
福雷斯蒂埃太太非常激動,抓住了她的兩只手。
“哎喲!我的可憐的瑪蒂爾德!我那串是假的呀。頂多也就值上五百法郎!……”
(趙少侯譯)
註釋:
壹個路易值二十法郎。
賞析
藝術源於生活。莫泊桑就很善於截取生活中富有典型意義的畫面作為創作的題材,創造出了壹篇篇筆調獨特,結構嚴謹,敘述幽默的不朽之作。《項鏈》即其中之壹。莫泊桑生活的19世紀的法國,竭力擺脫平庸生活、躋身上流社會、虛榮攀比之風成了當時小資產階級的通病。據《風流作家莫泊桑》([法] 亨利·特羅亞著)記載,莫泊桑的母親洛拉身上就表現出很濃的虛榮傾向。她在莫泊桑的父親申請貴族後才同意結婚。他們壹家本來住在費康小鎮林蔭街的市井商肆裏,在生第壹、第二個孩子時,為了在嬰兒出生地壹欄體現出身的高貴,洛拉選擇了租用別墅的方法。生活的磨礪給了莫泊桑諸多寫作靈感。他在二十出頭時曾當過壹段時間職員,這段經歷讓他有了取之不盡的寫作原型。《項鏈》中的女主人公瑪蒂爾德就是當時小資產階級中的既有***性又有其獨特個性的代表。
人物是小說的靈魂。《項鏈》能長久被廣大讀者喜愛,與其中鮮明、獨特的個性人物和跌宕起伏的情節是分不開的。瑪蒂爾德就是《項鏈》所塑造的壹個愛慕虛榮的,遭受挫折後才回歸務實、勤勞品格的小資產階級女性形象。
作者在刻畫瑪蒂爾德時,運用了大量直接或間接的表現形式。壹開頭,小說就交代了瑪蒂爾德的生活環境——“生長在壹個小職員的家庭裏”, “沒有陪嫁財產,沒有可以指望得到的遺產”,日子是清貧的。可“面龐兒好,豐韻也好”的瑪蒂爾德並不滿足於這種清貧,她“心裏非常痛苦”,她覺得“(女人)天生的聰明,審美的本能和腦筋的靈活”“就可以使百姓家的姑娘和最高貴的命婦並駕齊驅”。作者用了大量的心理描寫來呈現瑪蒂爾德對貴婦人生活的幻想:“她總覺得自己生來是為享受各種講究豪華生活的,因而無休止地感到痛苦。”小說中用了系列心理表述的詞如“氣憤填胸”“產生許多憂傷的感慨和想入非非的幻想”等,還有排比式的“她會想到……”“她也會想到……”,她想到了美食、豪宅、男友、衣服、珠寶首飾,可這些她偏偏壹樣也沒有。通過瑪蒂爾德的習慣性思維活動,我們可以推斷出她不安於現狀,但又無可奈何的心理壓抑狀態。
接著,作者進壹步為讀者呈現這個出身低微卻驕矜自負的婦人在浮華中的遭遇。丈夫羅瓦賽爾費盡心機弄來壹張教育部部長的舞會請柬,本想討妻子的歡心,挽回壹次作男人的尊嚴,可招來的卻是妻子接連的數落:“妳可叫我穿什麽到那兒去呢?”“我既沒有衣飾,當然不能去赴會。”“我心煩,我既沒有首飾,也沒有珠寶,身上任什麽也戴不出來,實在是太寒傖了。”“在那些闊太太中間,顯出壹副窮酸相,再沒有比這更丟臉的了。”這些話語壹方面揭示了瑪蒂爾德生活的境況非常不如她意,甚至算得上寒酸,另壹方面也直接展現了瑪蒂爾德對漂亮衣服、首飾的無限渴望,愛慕虛榮的性格顯露無遺。
對瑪蒂爾德籌備參加舞會的過程的描寫也傳神地體現了她對生活的希冀與現狀之間的落差,生活的拮據使她的虛榮心無法滿足。看到請柬,“她並沒有像她丈夫所希望的那樣歡天喜地,反而賭氣把請帖往桌上壹丟”;丈夫向她說明怎樣好不容易弄來舞會請柬、參加舞會將帶來怎樣的好處時,“她眼中冒著怒火瞪著他”;丈夫勸她穿上戲園穿的那件衣服時,“兩大滴眼淚從他妻子的眼角慢慢地向嘴角流下來”,接著“她使了壹個狠勁兒把苦痛壓了下去”;衣服準備好後,“羅瓦賽爾太太卻好像很傷心,很不安,很憂慮”。而當聽到丈夫建議她向朋友借幾樣首飾去參加舞會時,“她高興地叫了起來”;在朋友家,“她戴了這些首飾對著鏡子左試右試,猶豫不定,舍不得摘下來還主人”;朋友最終同意把她相中的那根項鏈借給她時,“她壹把摟住了她朋友的脖子,親親熱熱地吻了她壹下,帶著寶貝很快就跑了”。這壹系列情緒變化的描寫,也為舞會 *** 作了有力的鋪墊。
對瑪蒂爾德在舞會上的表現作者更多的是直接形容,“羅瓦賽爾太太非常成功。她比所有的女人都美麗,又漂亮又嫵媚,面上總帶著微笑,快活得幾乎發狂”;“她已經陶醉在歡樂之中,什麽也不想,只是跳舞,她的美麗戰勝了壹切,她的成功充滿了光輝,所有這些人都對自己殷勤獻媚、阿諛贊揚、垂涎欲滴,婦人心中認為最甜美的勝利已完完全全握在手中,她便在這壹片幸福的雲中舞著”。作者用“漂亮”“嫵媚”等形容詞直接寫了女主人公外表的美,用“興奮”、“發狂”等表示心理感覺的副詞修飾瑪蒂爾德跳舞時的感受,這種美、這種感覺是她夢寐以求的。虛榮心得到極度滿足後的瑪蒂爾德難以抑制成功的喜悅,恍如進入夢幻仙境。
舞會結束後,羅瓦賽爾怕她出門受寒,要把壹件平日穿的家常衣服披在她的肩上,她卻嫌棄它的寒傖,怕“那些裹在豪華皮衣裏的太太們註意,她就急著想要跑出大門”。女主人公對奢華的追求是那麽“孜孜不倦”,這種追求在作者看來又是那麽地“可悲”。
項鏈丟失後,作者對瑪蒂爾德轉變的描寫不像之前那樣精細描繪,只是粗線條地作了概括,與先前的她作了鮮明的比較:“她早已壹下子英勇地拿定了主意”,“她壹定要把它(債)還清”,“他們辭退了女仆,搬了家,租了壹間緊挨屋頂的頂樓”,“她變成了窮苦家庭裏的敢做敢當的婦人,又堅強,又粗暴。頭發從不梳光,裙子歪系著,兩手通紅,高嗓門說話,大盆水洗地板”。丟失項鏈後的瑪蒂爾德似乎完全沒有了當年耽於幻想、追求浮華的影子。
作者對瑪蒂爾德這壹轉變的描寫很有啟迪意義。壹個人擁有幻想沒錯,犯了錯也不可怕,關鍵在於怎麽去對待所遭遇的挫折。瑪蒂爾德所走的人生之路固然是咎由自取,但她的勇於承當,敢於吃苦,不僅令人同情,而且不失可敬、可愛。
(謝書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