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之死
中篇小說梗概
原著：劉心武 編寫：春風
忠順王爺府儀門內的過廳裏，擺滿了從寧、榮兩府搬來的珍貴古董文玩。
皇上去冬下旨查抄了、榮二府，將兩府的壹應古董文物器皿細軟全數賞給了忠順王爺。像當時的王公大臣壹樣，忠順王爺也喜歡搜羅鑒賞明代成窯瓷，原以為所賞文物中在成瓷壹檔必有意外收獲，沒曾想竟告朗如，不禁慍怒非常。府裏的長史官不敢怠慢，立即查找成瓷下落，得知寶玉曾將壹個成窯五彩小蓋鐘賞給劉姥姥帶回鄉下。忠順王爺遂命長史宮將此前已被皇上恩準遣返金陵原籍祖勞居住的賈寶玉重新嚴刑審問，讓他吐出所藏成瓷。這樣以來，賈寶玉必被重新入獄，且藏匿珍奇抗拒查抄屬欺君重罪，鬧不好枷號後流往三千裏外為奴。忠順王爺的寵妾傅秋芳原與寶玉有些淵源，不忍寶玉重遭惡運，瞅機會告知蔣玉蕩(又名琪官，襲人之夫)，讓他設法援救寶玉；同時，劉姥姥的外孫板兒也找到寶玉說有人追查過當年寶王送給姥姥的那個成窯五彩小蓋鐘，恐對寶玉不利。寶玉記得當年劉姥姥進大觀園，老祖宗帶他們到櫳翠庵品茶，妙玉嫌劉姥姥臟，要將她用過的小蓋鐘扔掉，是寶玉訪過來賞給了劉姥姥。想到此，不禁為妙玉擔憂起來，央煩襲人的妹夫賈蕓仗義探庵，通知妙玉躲避起來。
櫳翠庵裏，仿佛山門外未曾發生過什麽巨變，平靜如昔。竹叢青潤，桂花飄香，秋菊怒放；禪堂望纖塵不染，觀音大士端像慈藹，供案上的宣德爐中，逼羅細香飄出裊裊的如霧輕煙，氤氳出淡淡的蓮花氣息。妙玉打坐畢，在西廂書房中，自撫壹架焦尾琴，讓丫頭琴張以木魚伴奏，吟唱和歌，正吟到陶淵明的“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壹個嬤嬤慌慌張張走過來說：“後廊上五嫂子家的賈蕓敲打山門，說是二爺讓他來的，有十萬火急的潑水大事要稟告妙師傅。”妙玉笑道：“十萬算個什麽數目？我只知恒河沙數。潑天又有多大?我只知梵天十八重。”又說：“那檻內之聲好齷齪，去給我準備壹盆凈水，並桂蕊菊英等物，我要洗耳。”
賈蕓沒想到，竟無論如何敲不開那山門，又怕敲得太響或呼喚聲過大，讓守府公差聽見惹出麻煩。情急之中想到園中李執母子，李紈曾因凈心守寡被族表過，兩府被抄時恩準暫居稻香村。雖聽說珠大奶奶素昔厭惡妙玉，但事態如此，也顧不得許多了。遂移步向稻香村走，正巧遇到王板兒。王板兒是為到妓院贖被她狠心的舅舅賣掉的巧姐兒前去珠大奶奶處籌款的，沒曾想珠大奶奶和賈蘭卻見死不救，好說歹說，才借給壹張壹百五十—兩的銀票，還差五十兩才夠贖巧姐出來。板兒得知賈蕓沒敲開妙玉的庵門，便出主意要將他托過庵墻。
櫳翠庵裏，妙玉聽罷琴張稟報賈蕓翻墻知會之事後，面上依然羊脂玉般不起紋絲漣漪，只是說；“去把庭門大開，放那人出去，且就此再不必關上庵門。待出去進來的都沒影了，跟嬤嬤 們多從井裏打幾桶水，把他們腳沾過的地方，—洗涮幹凈。再把那人跳進來壹帶的竹子盡悉伐了，跟那讓他沾過的菊花等物壹起，拖到庵門外燒成灰燼。”琴張無奈，只得遵命。賈蕓早聽說妙玉性格極放誕詭僻，沒想到競不近情理到這般地步。只得移步到撣堂耳房窗下，恭恭敬敬地朝裏面說：“師傅恕賈蕓冒昧。我臨來時，寶叔說了，我若辦不成這事，王爺派人找到這裏，師傅讓王爺逼急了，他便立刻自裁——因為他覺著是自己當日不慎，才惹下了這樁禍事……妳們快做準備吧，明日壹旱我來幫妳們遷走。”
翌日卯初，賈蕓匆匆趕往櫳翠庵，卻見山門洞開．不見壹個人影兒，進得禪堂，見香案上有壹搭包，搭包上寫著兩行字：“昨夜祝禱者得。非其得者，取之即禍。”賈蕓也不動搭包。出得門來，正碰上板兒喘籲籲而來。原來賈蘭給他的那張銀票是張已兌清的接票。賈莖領他到香案前，指著香案上的搭包說：“這是妙師傅給妳的。”板兒打開塔包，原來是二百兩上好成色的紋銀。板兒先是發楞，後來咕喀又跪倒在觀音菩薩前，叩頭不止。
都中西北郊，有壹處園林，稱略園。園子不大，卻很特別。那園子的圍墻很不規整，折彎很多，高矮不齊；裏頭樹木蓊郁，任其生長，不甚修剪；不種花草，只放怪石；池塘頗大，其形若磐，池邊有壹亭名曰“倒亭”——“攢尖頂”倒裁在地下，亭柱伸上去，撐著個厚厚的平頂……這便是王孫公子陳也俊所建之園。原來，陳也俊的祖父與妙玉的祖父當年在蘇州時交好，兩家所住宮署相鄰，中間有壹園林，兩署測門均可通。妙玉和陳也俊經常在園子裏嬉戲玩耍，漸漸鎮成青梅竹馬之情。有壹回妙玉望著池塘中亭子的倒影說：“為何亭子在水鏡裏偏頂子朝下?”陳也俊便拍胸起誓：“來日我壹定讓妳看到水鏡裏的亭頂子朝上!”後因父輩們分屬朋黨兩派，競反目成仇，再不通往來。後父易欲將妙玉嫁到公爵家為媳，妙玉卻哭鬧抗拒，直鬧到去了玄墓蟠香寺帶發修行。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等到妙玉父母雙亡，她繼承了十箱家財，並壹個丫頭兩個嬤嬤三名世仆，住進了大觀園櫳翠庵中。而陳也俊也拒絕迎娶，心中只有妙玉。直到賈家快崩潰時，才得知妙玉下落。設法給妙玉帶去密信，告訴妙玉，他建有畸園，隨時等待她去居住。許多天過去，妙玉並末給他音信。這天，妙玉幾乎是從天而降，給了他壹個絕大的驚喜。’
妙玉見到“倒亭”。心中如被磐槌敲了壹下，幼年往事，驀地湧回心頭，不禁凝如玉桂，良久無言。
陳也俊踱到妙玉身邊，問她：“水鏡中的亭子，望去如何?”
妙玉心有所動，臉上部空無表情，淡淡地說：“未免膠柱鼓瑟了。”
二人在園中款款而行。妙玉指點著那些怪石道：“我曾有句‘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其實不過是憑空想來，沒曾想妳這園子裏，觸目皆是如此。可見心中的神鬼虎狼，是很容易活跳到心外，倒讓人防不勝防的。”陳也俊聽在耳中，雖覺怪異難解，卻也品出些味道。那妙玉實可謂“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她拚命壓抑“不潔之欲”，以空靈高蹈極度超脫令任何壹個接近者尷尬無措，自覺形穢，求得精神上的勝利。她活得冰雪般潔凈，也冰雪般淒美，正是“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唯有賈寶玉說過她乃“世人意外之人”，算是她的壹個真知己。
兩日過去，傍晚時分，嬤嬤們在櫥下備齋，琴張出園買線回來，徑到妙玉書房報信。當時妙玉正在給焦尾琴調弦。琴張說：“賈寶玉已被官府捉拿，忠順王爺為得到成瓷，令官府嚴刑拷打，非讓他說出藏匿成瓷的地點。那忠順王爺已奉旨乘船南下驗收海塘工程，但他已留下話，壹旦那賈寶玉招供，搜出成瓷，要徑送他的住所，親自目驗……”妙玉調琴的手微微顫料，壹根弦突然斷了，把琴張嚇了壹跳。妙玉定了定神，吩咐琴張：“妳且縫補琴囊。我累了，且去歪壹會兒，莫來擾我。”
張家灣大運河渡口，碼頭邊舟船雲集。陳也俊和當年跟隨賈寶玉的小廝焙茗迎候著妙玉壹行。對妙玉突然決定買舟南下，陳也俊雖十二萬分地不舍，卻也不問緣由，只是替她安排好行程，並請焙茗負責隨船壹路照應。
當日下午，船便解纜啟航。妙玉在能中打坐，琴張在船尾與焙落閑話。焙著告訴琴張，那被枷號的寶玉是甄寶玉，是宮府認錯人了。琴張聽了不禁松了口氣，誰知焙茗卻沈吟道：“只怕我們那位真的，還不知道，若是知道了，怕是要弄假成真了!”妙玉聽見這話，眉梢略有顫動，卻緘默無語。
幾日後，船至瓜洲。忠順王爺的船隊也泊在此地。早餐畢，妙玉讓琴張和嬤嬤們上岸走走，只留焙茗在艙外以防外人騷擾。正要打坐，忽聽船艙外傳來哭音頗有相熟之韻，掀開窗簾細觀，發現史湘雲正在壹只花船上被鴇母打罵，原來她被賣到船上做了琵琶女。
翌日，在京城和瓜洲渡發生了兩樁只有“世人意外之人”才做得出的事情。京城的賈寶玉到宮府自首，使甄寶玉獲釋。為使妙玉有更從容的時間躲藏，他對宮府說他家的成瓷藏在大觀園沁芳閘底下——需抽幹積水，清掉淤泥才行。賈寶玉自知官府最後棧不到成瓷，自己難免壹死，但他心境卻格外平和安譯。在瓜洲渡，妙玉讓琴張、嬤嬤和焙茗帶著自己贈予的箱子(內有珍寶)各奔前程，自己帶著剩下的六只箱子徑到忠順王爺面前出首。她平靜地對忠順王爺說：“妳所追查的那成窯五彩小蓋鐘，出自我處，與賈家並無幹系。我這六只箱子裏不光有成窯小蓋鐘、宋朝的柴窯、汝窯、宮窯、哥窯、定窯的名瓷，其余的寶貝多得很……”壹番話把王爺聽得心中怦怦然好不垂涎，恨不得立馬據為己有。但妙玉豈肯，只有王爺放了寶玉，並不再加害於他，妙玉才答應將箱子打開讓王爺過目，且箱子上的九連環鎖只有妙玉才能打開。王爺下令強行開箱，不曾想妙玉旱已設好機關，結果壹箱珍瓷盡行碎裂，王爺無奈，只得答應妙玉提出的條件：王爺下文書派驛馬速送京都釋放賈寶玉並將賈寶玉帶到瓜洲，賈寶玉每行—日，打開壹箱；最後放他遠走，打開最後—箱，也是登峰選極的壹箱。
王爺瞇著眼，獰笑著說：“每日開壹箱，倒也是漸入佳境的法子。只是那最鑷我三魂六魄的是什麽?何時方與我***入紅羅帳?如無此樂，那賈寶玉到頭來我是不能放掉他的!”妙玉咬牙道：“妳須知道，佛能舍身飼虎!”
三日後，寶玉隨忠順王爺府的人到了瓜洲渡。見到妙玉，寶玉納罕至極，問妙玉怎麽會在忠順王爺的船上。妙玉只是說：“我為先天神數鎖定於此。我不得不屈從這架枯骨。我的功德，只能如此去圓滿。他放走妳，必得砧汙我；我若不依，妳我皆難逃脫。所以今天我現真面目於妳，可知我面上雖冷，心卻無法去其熱。我很不能日日在九重天上，到頭來卻不得不墜地獄。然而我無怨無悔。從今後，妳且把我它到九霄雲外，才是正道。”寶玉只覺得心如刀剜，妙玉競並無狼狽之色。
稍後，妙玉又喚人將花船上的史湘雲引了過來，妙玉讓寶玉、湘雲壹起遠走高飛。寶玉、湘雲要謝妙玉，妙玉扭身進了裏艙。寶玉、湘雲含淚攜手走出大船，消失在蒙蒙秋霧之中。後來寶玉、湘雲重新得到了自己的金麒麟，壹起在僻靜的鄉野度過了壹段如夢如幻的生活，正是：寒塘渡鶴影。清貧懷簞瓢。
那晚王爺壹再催促妙玉打開最後壹只箱子，妙玉為了延宕時間，讓寶玉、湘雲安全遠遁，遲遲不開箱子。’王爺賭咒發誓，萬般央求說：“我殺他們有甚趣昧?這壹箱的絕世奇珍好讓我心癢難熬!妳快讓我壹飽眼福吧!等回到京都，我就休了那大老婆，將妳迎為正妻。”妙玉到箱邊蹲下，欲解那九連環。王爺伸長脖子，期待著那能將三魂六魄盡悉攝去的奇珍異寶顯現。妙玉手碰到了九連環鎖，擡頭問：“可真讓我開?”王爺見妙玉臉上顯出怪異的笑容，那笑紋裏分明進射著復仇的快意，便知不妙，意欲躲開，然而哪裏還來得及?只見妙玉將九連環鎖拼力壹拉，裏面早已安裝好的機括，擊出火花，將滿箱的煙花爆竹點燃，轟隆壹聲，箱蓋炸得粉粹，火線四射，劈啪亂響，船艙內帳幔等物立刻燃燒起來，躥動的火苗迅即使木制船艙變成壹團火球，王爺要往外逃，妙玉狂笑著死死抱住了他壹條腿……
主船著火，殃及周圍，火借風勢，很快使大船小艇燃成—片火海，倉惶之中，如何撲救?下屬軍車等只得紛紛跳水，各自逃命，壹片鬼哭狼嚎之聲。
岸上的觀火者，幾疑置身於元宵佳節，那是些十分美麗的煙花，升騰到夜空中，或如孔雀開屏，或似群鶯鬧樹，或賽秋菊怒綻，或勝珊瑚亂舞，此滅彼亮，呼嘯相繼，真是畜光異彩，迷離閃爍，倒映在滔滔江水中，更幻化出光怪陸離，詭譎莫測的魑光魅影……煙火停頓了，眾人皆以為到此為止。忽然，熄滅壹時的煙火又有壹只高高躥向天際——那是妙玉事前綁在自己胸口的壹只，直到她在烈焰中涅盤時方爆裂進飛，只見那只煙火升至極高處，緩緩綻出壹片銀潤潔白的光焰，並終於顯現為壹朵巨大的玉蘭花，久久地停留在茫茫夜空。那淒美的玉蘭花仿佛靜靜地俯撖著擾擾人世，品味著人間的恩怨惰仇，終於，漸漸地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