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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寫身懷絕技的人的短篇

以馮驥才的《俗世奇人》為例:

1.泥人張

手藝道上的人,捏泥人的“泥人張”排第壹。而且,有第壹,沒第二,第三差著十萬八千裏。 泥人張大名叫張明山。鹹豐年間常去的地方有兩處。壹是東北城角的戲院大觀樓,壹是北關口的飯館天慶館。坐在那兒,為了瞧各樣的人,也為捏各樣的人。去大觀樓要看戲臺上的各種角色,去天慶館要看人世間的各種角色。這後壹種的樣兒更多。 那天下雨,他壹個人坐在天慶館裏飲酒,壹邊留神四下裏吃客們的模樣。這當兒,打外邊進來三個人。中間壹位穿得闊綽,大腦袋,中溜個子,挺著肚子,架式挺牛,橫沖直撞往裏走。站在迎門桌子上的“撂高的”壹瞅,趕緊吆喝著:“益照臨的張五爺可是稀客,貴客,張五爺這兒總***三位──裏邊請!” 壹聽這喊話,吃飯的人都停住嘴巴,甚至放下筷子瞧瞧這位大名鼎鼎的張五爺。當下,城裏城外氣最沖的要算這位靠著販鹽賺下金山的張錦文。他當年由於為盛京將軍海仁賣過命,被海大人收為義子,排行老五。所以又有“海張五”壹稱。但人家當面叫他張五爺,背後叫他海張五。天津衛是做買賣的地界兒,誰有錢誰橫,官兒也怵三分。 可是手藝人除外,手藝人靠手吃飯,求誰?怵誰?故此,泥人張只管飲酒,吃菜,西瞧東看,全然沒有把海張五當個人物。 但是不壹會兒,就聽海張五那邊議論起他來。有個細嗓門的說:“人家臺下壹邊看戲壹邊手在袖子裏捏泥人。捏完拿出來壹瞧,臺上的嘛樣,他捏的嘛樣。”跟著就是海張五的大粗嗓門說:“在哪兒捏?在袖子裏捏?在褲襠裏捏吧!”隨後壹陣笑,拿泥人張找樂子。 這些話天慶館裏的人全都聽見了。人們等著瞧藝高膽大的泥人張怎麽“回報”海張五。壹個泥團兒砍過去? 只見人家泥人張聽賽沒聽,左手伸到桌子下邊,打鞋底摳下壹塊泥巴。右手依然端杯飲酒,眼睛也只瞅著桌上的酒菜,這左手便擺弄起這團泥巴來,幾個手指飛快捏弄,比變戲法的劉禿子還靈巧。海張五那邊還在不停地找樂子,泥人張這邊肯定把那些話在他手裏這團泥上全找回來了。隨後手壹停,他把這泥團往桌上“叭”地壹戳,起身去櫃臺結賬。 吃飯的人伸脖壹瞧,這泥人張真捏絕了!就賽把海張五的腦袋割下來放在桌上壹般。瓢似的腦袋,小鼓眼,壹臉狂氣,比海張五還像海張五。只是只有核桃大小。 海張五在那邊,隔著兩丈遠就看出捏的是他。他朝著正走出門的泥人張的背影叫道:“這破手藝也想賺錢,賤賣都沒人要。” 泥人張頭都沒回,撐開傘走了。但天津衛的事沒有這樣完的── 第二天,北門外估衣街的幾個小雜貨攤上,擺出來壹排排海張五這個泥像,還加了個身子,大模大樣坐在那裏。而且是翻模子扣的,成批生產,足有壹二百個。攤上還都貼著個白紙條,上邊使墨筆寫著: 賤賣海張五 估衣街上來來往往的人,誰看誰樂。樂完找熟人來看,再壹塊樂。 三天後,海張五派人花了大價錢,才把這些泥人全買走,據說連泥模子也買走了。泥人是沒了,可“賤賣海張五”這事卻傳了壹百多年,直到今兒個。

2.快手劉

人人在童年,都是時間的富翁。胡亂揮霍也使不盡。有時呆在家裏悶得慌,或者父親嫌我太鬧,打發我出去玩玩,我就不免要到離家很近的那個街口,去看快手劉變戲法。 快手劉是個撂地擺攤賣糖的胖大漢子。他有個隨身背著的漆成綠色的小木箱,在哪兒擺攤就把木箱放在哪兒。箱上架壹條滿是洞眼的橫木板,洞眼插著壹排排廉價而赤黃的棒糖。他變戲法是為了吸引孩子們來買糖,戲法十分簡單,俗稱“小碗扣球”。壹塊絹子似的黃布鋪在地上,兩只白瓷小茶碗,四只滴溜溜的大紅玻璃球兒,就這再普通不過的三樣道具,卻叫他變得神出鬼沒。他兩只手各拿壹只茶碗,妳明明看見每只碗下邊扣著兩只紅球兒,妳連眼皮都沒眨動壹下,嘿!四只球兒竟然全都跑到壹只茶碗下邊去了,難道這球兒是從地下鉆過去的?他就這樣把兩只碗翻來翻去,壹邊叫天喊地,東指壹下手,西吹壹口氣,好像真有什麽看不見的神靈做他的幫手,四只小球忽來忽去,根本猜不到它們在哪裏。這種戲法比舞臺上的魔術難變,舞臺只有壹邊對著觀眾,街頭上的土戲法,前後左右圍壹圈人,人們的視線從四面八方射來,容易看出破綻。有壹次,我親眼瞧見他手指飛快地壹動,把壹只球兒塞在碗下邊扣住,便禁不住大叫: “在右邊那個碗底下哪,我看見了!” “妳看見了?”快手劉明亮的大眼珠子朝我驚奇地壹閃,跟著換了壹種正經的神氣對我說,“不會吧!妳可得說準了。猜錯就得買我的糖。” “行!我說準了!”我親眼所見,所以壹口咬定。自信使我的聲音非常響亮。 誰知快手劉哈哈壹笑,突然把右邊的茶碗翻過來: “瞧吧,在哪兒呢?” 咦,碗下邊怎麽什麽也沒有呢?只有碗口壓在黃布上壹道圓圓的印子。難道球兒從地下鉆進左邊那個碗下邊去了。快手劉好像知道我怎麽猜想,伸手又把左邊的茶碗掀開,同樣什麽也沒有!球兒都飛了?只見他將兩只空碗對口合在壹起,舉在頭頂上,口呼壹聲:“來!”雙手壹搖茶碗,裏面竟然嘩嘩響,打開碗壹看,四只球兒居然又都出現在碗裏邊。怪,怪,怪! 四邊圍看的人發出壹陣驚訝不已的唏噓之聲。 “怎麽樣,妳輸了吧!不過在我這兒輸了決不罰錢,買塊糖吃就行。這糖是純糖稀熬的,單吃糖也不吃虧。” 我臊得臉發燙,在眾人的笑聲裏買了塊棒糖,站在人圈後邊去。從此我只站在後邊看了,再不敢擠到前邊去多嘴多舌。他的戲法,在我眼裏真是無比神奇了。這人也是我童年真正欽佩的壹個人。

3.蘇七塊

蘇大夫本名蘇金散,民國初年在小白樓壹帶,開所行醫,正骨拿環,天津衛掛頭牌。連洋人賽馬,折胳膊斷腿,也來求他。 他人高袍長,手瘦有勁,五十開外,紅唇皓齒,眸子賽燈,下巴頦兒壹綹山羊須,浸了油賽的烏黑鋥亮。張口說話,聲音打胸腔出來,帶著丹田氣,遠近壹樣響,要是當年入班學戲,保準是金少山的冤家對頭。他手下動作更是“幹凈麻利快”,逢到有人傷筋斷骨找他來,他呢?手指壹觸,隔皮截肉,裏頭怎麽回事,立時心明眼亮。忽然雙手賽壹對白鳥,上下翻飛,疾如閃電,只聽“哢嚓哢嚓”,不等病人覺疼,斷骨頭就接上了。貼塊膏藥,上了夾板,病人回去自好。倘若再來,壹準是鞠大躬謝大恩送大匾來了。 人有了能耐,脾氣準格色。蘇大夫有個格色的規矩,凡來瞧病,無論貧富親疏,必得先拿七塊銀元碼在臺子上,他才肯瞧病,否則決不搭理。這叫嘛規矩?他就這規矩!人家罵他認錢不認人,能耐就值七塊,因故得個挨貶的綽號叫做:蘇七塊。當面稱他蘇大夫,背後叫他蘇七塊,誰也不知他的大名蘇金散了。 蘇大夫好打牌,壹日閑著,兩位牌友來玩,三缺壹,便把街北不遠的牙醫華大夫請來,湊上壹桌。玩得正來神兒,忽然三輪車夫張四闖進來,往門上壹靠,右手托著左胳膊肘,腦袋瓜淌汗,脖子周圍的小褂濕了壹圈,顯然摔壞胳膊,疼得夠勁。可三輪車夫都是賺壹天吃壹天,哪拿得出七塊銀元?他說先欠著蘇大夫,過後準還,說話時還哼喲哼喲叫疼。誰料蘇大夫聽賽沒聽,照樣摸牌看牌算牌打牌,或喜或憂或驚或裝作不驚,腦子全在牌桌上。壹位牌友看不過去,使手指指門外,蘇大夫眼睛仍不離牌。“蘇七塊”這綽號就表現得斬釘截鐵了。 牙醫華大夫出名的心善,他推說去撒尿,離開牌桌走到後院,鉆出後門,繞到前街,遠遠把靠在門邊的張四悄悄招呼過來,打懷裏摸出七塊銀元給了他。不等張四感激,轉身打原道返回,進屋坐回牌桌,若無其事地接著打牌。 過壹會兒,張四歪歪扭扭走進屋,把七塊銀元“嘩”地往臺子上壹碼,這下比按鈴還快,蘇大夫已然站在張四面前,挽起袖子,把張四的胳膊放在臺子上,捏幾下骨頭,跟手左拉右推,下頂上壓。張四抽肩縮頸閉眼齜牙,預備重重挨幾下,蘇大夫卻說:“接上了。”當下便塗上藥膏,夾上夾板,還給張四幾包活血止疼口服的藥面子。張四說他再沒錢付藥款,蘇大夫只說了句:“這藥我送了。”便回到牌桌旁。 今兒的牌各有輸贏,更是沒完沒了,直到點燈時分,肚子空得直叫,大家才散。臨出門時,蘇大夫伸出瘦手,攔住華大夫,留他有事。待那二位牌友走後,他打自己座位前那堆銀元裏取出七塊,往華大夫手心壹放。在華大夫驚愕中說道: “有句話,還得跟您說。您別以為我這人心地不善,只是我立的這規矩不能改!” 華大夫把這話帶回去,琢磨了三天三夜,到底也沒琢磨透蘇大夫這話裏的深意。但他打心眼兒裏欽佩蘇大夫這事這理這人。

4. 風箏魏 

魏元泰生於清同治十壹年 , 父親魏長清 , 是鞋行手藝 , 當過店員 , 做過攤販。他生有三個兒子 , 壹個是鞋匠 , 壹個是木工 , 魏元泰年最幼 , 曾讀書於私塾 , 因家計困難退學 ,十六歲到蔣記紮采鋪當學徒 , 學做風箏 , 四年期滿 , 由他父親給他張羅開設了壹個紮采鋪 , 起名叫長清齋 , 從此他就以制做風箏為業。 民初年間,天津的風箏作坊和風箏藝人數不勝數,形成了百家爭鳴的局面。 風箏藝人魏元泰 當時天津市面上出售的風箏畫工普遍比較粗糙,骨架都是用紙撚來紮接,不能拆裝折疊,存放十分不便。喜歡風箏的文人們借助於清末時期天津文化經濟繁榮、手工業發達的有利條件,對民間風箏制作工藝進行了革新。 以朱竹軒為代表的幾位天津文人對風箏進行了研究改進。改進之壹是用絲線代替紙撚,這樣風箏就顯得美觀漂亮了。第二個改進是用翎毛管銜接骨架,把風箏的身軀、翅膀、頭連接起來,這樣在不放飛時可以拆下來存放。第三個改進的辦法就是風箏的頭都是用模子扣的,很有立體感。 天津風箏種類繁多,但以軟翅為主。軟翅風箏僅在翅膀上沿有骨架支撐,下面是軟性的布或絹等材料,適合制作禽鳥或者昆蟲,如鷹、蝴蝶、燕子、仙鶴、鳳凰、蜻蜓等等。還可以很多小的軟翅排列在壹起,組成壹個大風箏。例如用很多蝴蝶圍繞著花叢而組成“百花齊放”,用很多鳥圍繞著鳳凰組成“百烏朝鳳”等。 民國 年間,天津風箏最為傑出的壹個代表人物就是魏元泰。魏元泰生於1872年,由於家境貧困,年少輟學,十六歲到紮彩鋪當學徒,學得了壹手紮風箏的好手藝。學徒期滿後,由父親給他張羅開了壹間紮彩鋪,起名“魏記長清齋紮彩鋪”,從此他就以做風箏為業。 魏元泰師法前人、不斷創新,在傳統風箏工藝基礎上進行改革,形成了造型多變、彩繪逼真、飛行平穩、特技精湛和便於攜帶的五大獨特的藝術風格,他的風箏技藝在天津可謂是壹枝獨秀,獨領風騷,“風箏魏”這壹稱號也開始聞名於坊間裏巷。魏元泰還有壹手沒有流傳下來的絕活,外間少有人知道。 風箏魏的革新裏還有壹個絕活叫蒲繃。就是拿蒲草做成弓弦,擱在風箏上發出聲響。這個絕活只有他能做,沒能傳下來。 1912年,魏元泰的十壹件作品被當時的北洋政府農商部選送美國舊金山,參加在那裏舉辦的巴拿馬太平洋地區萬國博覽會並獲得獎牌,為國家爭得了榮譽,這也是中國風箏藝人第壹次將中國的風箏放飛到世界的天空。

5.刷子李

碼頭上的人,全是硬碰硬。手藝人靠的是手,手上就必得有絕活。有絕活的,吃葷,亮堂,站在大街中央;沒能耐的,吃素,發蔫,靠邊呆著。這壹套可不是誰家定的,它地地道道是碼頭上的壹種活法。自來唱大戲的,都講究闖天津碼頭。天津人迷戲也懂戲,眼刁耳尖,褒貶分明。戲唱得好,下邊叫好捧場,像見到皇上,不少名角便打天津唱紅唱紫、大紅大紫;可要是稀松平常,要哪沒哪,戲唱砸了,下邊壹準起哄喝倒彩,弄不好茶碗搖籃上去;茶葉末子沾滿戲袍和胡須上。天下看戲,哪兒也沒天津倒好叫得厲害。您別說不好,這壹來也就練出不少能人來。各行各業,全有幾個本領齊天的活神仙。刻磚劉、泥人張、風箏魏、機器王、刷子李等等。天津人好把這種人的姓,和他們拿手擅長的行當連在壹起稱呼。叫長了,名字反沒人知道。只有這壹個綽號,在碼頭上響當當和當當響。<br>

刷子李是河北大街壹家營造廠的師傅。專幹粉刷壹行,別的不幹。他要是給您刷好壹間屋子,屋裏任嘛甭放,單坐著,就賽升天壹般美。最別不叫絕的是,他刷漿時必穿壹身黑,幹完活,身上絕沒有壹個白點。別不信!他還給自己立下壹個規矩,只要身上有白點,白刷不要錢。倘若沒這壹本事,他不早餓成幹兒了?<br>

但這是傳說。人信也不會全信。行外的沒見過的不信,行內的生氣楞說不信。<br>

壹年的壹天,刷子李收個徒弟叫曹小三。當徒弟的開頭都是端茶、點煙、跟在屁股後邊提東西。曹小三當然早就聽說過師傅那手絕活,壹直半信半疑這回非要親眼瞧瞧。<br>

那天,頭壹次跟隨師傅出去幹活,到英租界鎮南道給李善人新造的洋房刷漿。到了那兒,刷子李跟隨管事的人壹談,才知道師傅派頭十足。照他的規矩壹天只刷壹間屋子。這洋樓大小九間屋,得刷九天。幹活前,他把隨身帶的壹個四四方方的小包袱打開,果然壹身黑衣黑褲,壹雙黑布鞋。穿上這身黑,就賽跟地上壹桶白漿較上了勁。<br>

壹間屋子,壹個屋頂四面墻,先刷屋頂後刷墻。頂子尤其難刷,蘸了稀溜溜粉漿的板刷往上壹舉,誰能壹滴不掉?壹掉準掉在身上。可刷子李壹舉刷子,就賽沒有蘸漿。但刷子劃過屋頂,立時勻勻實實壹道白,白得透亮,白得清爽。有人說這蘸漿的手臂悠然擺來,悠然擺去,好賽伴著鼓點,和著琴音,每壹擺刷,那長長的帶漿的毛刷便在墻面“啪”的清脆壹響,極是好聽。啪啪聲裏,壹道道漿,銜接得天衣無縫,刷過去的墻面,真好比平平整整打開壹面雪白的屏障。可是曹小三最關心的還是刷子李身上到底有沒有白點?<br>

刷子李幹活還有個規矩,每刷完壹面墻,必得在凳子上坐壹大會兒,抽袋煙,喝壹碗茶,再刷下壹面墻。此刻,曹小三借著給師傅倒水點煙的機會,拿目光仔細搜索刷子李的全身。每壹面墻刷完,他搜索壹遍,居然連壹個芝麻大小的粉點也沒發現。他真覺得這身黑色的衣服有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威嚴。<br>

可是,當刷子李刷完最後壹面墻,坐下來,曹小三給他點煙時,竟然瞧見刷子李褲子上出現壹個白點,黃豆大小。黑中白,比白中黑更紮眼。完了!師傅露餡了,他不是神仙,往日傳說中那如山般的形象轟然倒去。但他怕師父難堪,不敢說,也不敢看,可妨不住還要掃壹眼。<br>

這時候,刷子李忽然朝他說話:“小三,妳瞧見我褲子上的白點了吧。妳以為師傅的能耐有假,名氣有詐,是吧。傻小子,妳再細瞧瞧吧——”

說著,刷子李手指捏著褲子輕輕往上壹提,那白點即刻沒了,再壹松手,白點又出現,奇了!他湊上臉用神再瞧,那白點原是壹個小洞!剛才抽煙時不小心燒的。裏邊的白襯褲打小洞透出來,看上去就跟粉漿落上去的白點壹模壹樣!

6.藍 眼

古玩行中有對天敵,就是造假畫的和看假畫的。造假畫的,費盡心機,用盡絕招,為的是騙過看假畫的那雙又尖又刁的眼;看假畫的,卻憑這雙眼識破天機,看破詭計,捏著這造假的家夥沒藏好的尾巴尖兒,打壹堆畫裏把它抻出來,晾在光天化日底下。

這看假畫的名叫藍眼。在鍋店街裕成公古玩鋪做事,專看畫。藍眼不姓藍,他姓江,原名在棠,藍眼是他的外號。天津人好起外號,壹為好叫,二為好記。這藍眼來源於他的近視鏡,鏡片厚得賽瓶底,顏色發藍,看上去真賽壹雙藍眼。而這藍眼的關鍵還是在他的眼上。據說他關燈看畫,也能看出真假;話雖有點玄,能耐不摻假。他這藍眼看畫時還真的大有神道——看假畫,雙眼無神;看真畫,壹道藍光。

這天,有個念書打扮的人來到鋪子裏,手拿壹軸畫。外邊的題簽上寫著“大滌子湖天春色圖”藍眼看似沒看,他知道這題簽上無論寫嘛,全不算數,真假還得看畫。他刷地壹拉,疾如閃電,露出半尺畫心。這便是藍眼出名的“半尺活”,他看畫無論大小,只看半尺。是真是假,全拿這半尺畫說話,絕不多看壹寸壹分。藍眼面對半尺畫,眼鏡片刷地閃過壹道藍光,他擡起頭問來者:

“妳打算賣多少錢?”

來者沒急著要價,而是說:

“聽說西頭的黃三爺也臨摹過這幅畫。”

黃三爺是津門造假畫的第壹高手。古玩鋪裏的人全怕他。沒想到藍眼聽賽沒聽,又說壹遍:

“我眼裏從來沒有什麽黃三爺。妳說妳這畫打算賣多少錢吧。”

“兩條。”來者說。這兩條是二十兩黃金。

要價不低,也不算太高,兩邊稍稍地妳擡我壓,十八兩便成交了。

打這天起,津門的古玩鋪都說鍋店街的裕成公買到壹軸大滌子石濤的山水,水墨淺絳,蒼潤之極,上邊還有大段題跋,尤其難得。有人說這件東西是打北京某某王府流落出來的。來賣畫的人不大在行,藍眼卻抓個正著。花錢不少,東西更好。這麽精的大滌子,十年內天津的古玩行就沒現過。那時沒有報紙,嘴巴就是媒體,愈說愈神,愈傳愈廣。接二連三總有人來看畫,裕成公都快成了綢緞莊了。

世上的事,說足了這頭,便開始說那頭。大約事過三個月,開始有人說裕成公那幅大滌子靠不住。初看挺唬人,可看上幾遍就稀湯寡水,沒了精神。真假畫的分別是,真畫經得住看,假畫受不住瞧。這話傳開之後,就有新聞冒出來——有人說這畫是西頭黃三爺壹手造的贗品!這話不是等於拿盆臟水往人家藍眼的袍子上潑嗎?

藍眼有根,理也不理。愈是不理,傳得愈玄。後來就說得有鼻子有眼兒了。說是有人在針市街壹個人家裏,看到了這軸畫的真品。於是,又是接二連三,不間斷有人去裕成公古玩鋪看畫,但這回是想瞧瞧黃三爺用嘛能耐把藍眼的眼蒙住的。向來看能人栽跟頭都最來神兒!

裕成公的老板佟五爺心裏有點發毛,便對藍眼說:“我信您的眼力,可我架不住外頭的閑話,擾得咱鋪子整天亂哄哄的。咱是不是找個人打聽打聽那畫在哪兒。要真有張壹模壹樣的畫,就想法把它亮出來,分清楚真假,更顯得咱高。”

藍眼聽出來老板沒底,可是流言閑語誰也沒轍,除非就照老板的話辦,真假壹齊亮出來。人家在暗處鬧,自己在明處贏。

佟老板打來尤小五。尤小五是天津衛的壹只地老鼠,到處亂鉆,嘛事都能叫拿耳朵摸到。他們派尤小五去打聽,轉天有了消息。原來還真的另有壹幅大滌子,也叫《湖天春色圖》,而且真的就在針市街壹個姓崔的人家!佟老板和藍眼都不知道這崔家是誰。佟老板便叫尤小五引著藍眼去看。藍眼不能不去,待到了那家壹看,眼鏡片刷刷閃過兩道藍光,傻了!

真畫原來是這幅。鋪子裏那幅是假造的!這兩幅畫的大小、成色、畫面,全都壹樣,連圖章也是仿刻的。可就是神氣不同——瞧,這幅真的是神氣!

他當初怎麽打的眼,已經全然不知。此時面對這畫,真恨不得鉆進地裏去。他二十年沒錯看過壹幅。他藍眼簡直成了古玩行裏的神。他說真必真,說假準假,沒人不信。可這回壹走眼,傳了出去,那可毀了。看真假畫這行,看對壹輩子全是應該的,看錯壹幅就壹跟頭栽到底。

他沒出聲。回到店鋪跟老板講了實話。裕成公和藍眼是連在壹塊的,要栽全栽。佟老板想了壹夜。有了主意,決定把崔家那軸大滌子買過來,花大價錢也在所不惜。兩幅畫都攥在手裏,哪真哪假就全由自己說了。但辦這事他們決不能露面,便另外花錢請個人,假裝買主,跟隨尤小五到崔家去買那軸畫。誰料人家姓崔的開口就是天價。不然就自己留著不賣了。買東西就怕壹邊非買,壹邊非不賣。可是去裝買主這人心裏有底,因為來時黃老板對他有話“就是砸了我鋪子,妳也得把畫給我買來”。這便壹再讓步,最後竟花了七條金子才買到手,反比先前買的那軸多花了兩倍的錢還多。

待把這軸畫拿到裕成公,佟老板舒口大氣,雖然心疼錢,卻保住了裕成公的牌子。他叫夥計們把兩軸畫並排掛在墻上,徹底看個心明眼亮。等畫掛好,藍眼上前壹瞧,眼鏡片刷刷刷閃過三道光。人竟賽根棍子立在那裏。萬事大吉下的怪事就在眼前——原來還是先前那幅是真的,剛買回來的這幅反倒是假的!

真假不放在壹起比壹比,根本分不出真假——這才是人家造假畫的本事,也是最高超的本事.

可是藍眼長的壹雙是嘛眼?肚臍眼?

藍眼差點壹口氣閉過去。轉過三天,他把前前後後的事情縷了壹遍,這才明白,原來這壹切都有是黃三爺在暗處做的圈套。壹步步叫妳鉆進來。人家真畫賣得不吃虧,假畫賣得比天高。他忽然想起,最早來賣畫的那個書生打扮的人,不是對他說過“黃三爺也臨摹過這幅畫”嗎?人家有話在先,早就說明白這幅畫有真有假。再看打了眼怨誰?看來,這位黃三爺不單沖著錢來的,幹脆說是沖著自己來的。人家叫妳手裏攢著真畫,再去買他造的假畫。多絕!等到他明白了這壹層,才算明白到家,認栽到底!打這兒起,藍眼卷起被袱卷兒離開了裕成公。自此不單天津古玩行他這號,天津地面也瞧不見了的影子。有人說他得壹場大病,從此躺下,再沒起來。栽得真是太慘了!

再想想看,他還有更慘的——他敗給人家黃三爺,卻只見到黃三爺的手筆,人家的面也沒叫他見過呢!

所幸的是,他最後總算想到黃三爺的這壹手。死得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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