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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的星點

剝開幾粒幹炒花生,忽然敲醒塵封的記憶,入口的味道像極了多年前,讓我久久懷念至今的,壹位買花生的老人,那種刻骨的香脆始終伴隨我不斷地追尋。

貧瘠腹中缺食的六十年代,就像幹凈的天空,不見銀翼劃破青雲的遠航萬裏,除卻常見的飛鳥,燕子、喜鵲、啄木鳥,麻雀和真正的老鷹。就只有浮遊的雲朵了。能夠在壹片純素的心箋上刻印與描畫的,可謂都是永生難忘的事情。

老人的售賣方式有些不合乎情理,他並不當街呼喊:賣花生,只是逢人才問“吃花生嗎?剛出鍋,還熱著”,而且聲音低到只有被問詢的人能聽見,相反,還挺害怕被太多人知道,這種賣法,確實匪夷所思讓人心生疑惑,按常規,得大肆宣揚和極力炒作才對,有個大喇叭不是更好助力嗎,事實,那個集體制 社會 正趕上刮政治運動黑風,割資本主義尾巴,禁止投機倒把跑買賣做生意,更不用說民兵來回到村田看青和延街巡邏了。

對壹切事物尚在認知和充滿好奇時,恰逢住在外婆家的幾年裏。離開那會不滿周歲,理由,早來的妹妹和我爭寵,我只好忍痛讓給她,因母親瘦弱的身子已無力承受。就此,便與父親母親和剛出生的妹妹,分開了,那會,外婆家算比較殷實。

外婆家和我家相距不遠,記事的年紀。外公終日靠在西炕頭的粗布被子上,咳得頭窩進深深的胸前,直到瘦骨的背佝僂成彎弓。沒見他吃過藥,只是不分晝夜的喘。無光皺折的黑臉只剩半截尖瓜籽。大舅便接替了外公村支書的頭銜。而我卻成了家裏最小的孩子。

小姨小舅比我大不了幾歲。每天他們都爭搶爬到大炕上,端過壹只算得上細瓷的碗,白底藍邊,外面好像有幾條草葉子圖案。外公用來裝痰。也是外婆家唯壹釉亮瓷光最精致的碗,之所以選用它,只為痰液好清理。每次吐到大半碗要倒掉。那時候沒痰盂,沒衛生紙,更沒碧浪洗衣粉和立白洗潔精。外公痰粘稠,難洗,外婆就想辦法,用玉米茬根當刷子,向碗裏仍兩把土,順時針擦轉幾下就基本幹凈了,若直接使清水,更不好洗。

外公長得相似買花生老人,同樣頭上戴壹條羊肚毛巾。即使整天不下炕不出屋,他的病怕風寒。那時期的人們,不管男女,大都包頭巾,男者基本純白,女人邊緣彩出藍色橫條。

印象裏,聽母親說,外公是退役軍人,至於曾經服役哪個部隊,後文再續。外公是被壹口痰帶走的。母親也是帶著哭聲進院的。鄰裏姥姥陪外婆坐在長條板凳上,她的神情我說不上來,有淚,但沒有聲音。我哭,跟在大哭的小舅小姨身後,東碰西撞被壹群忙忙活活的大人們推出外公已經平平躺在炕上的那間屋子。

出殯那日,天空飄落鵝毛大雪。走之前,母親撲在外公的欞被上不放手,嗓子嚎啕成嘶啞。外公像壹片幹薄的枯葉,安放在壹架搖搖晃晃的條木床上,再也沒聽見他咳嗽。其實,我並不知道那叫永別,因為不懂什麽叫死。他身上蓋壹張閃光的藏藍緞單,上面有花朵、圖騰和圓圈壽字,生前從沒見過他蒙上那麽漂亮的被子,也就因為這最後的體面,算是終結了壹生。

冬天的第壹場雪,來得決然,錯不及防,像外公突然的去逝。當雪花鋪滿小路,外公被麻繩吊起的紅棺讓大堆的人前呼後擁,送走了。我也想去,盡管淩亂的劉海掛滿雪白,又被流著的眼淚融化。我想去追外公,隨壹地雜亂、冰涼的腳印。

外婆,立在外公的背影之處,牽著我凍僵的手,在外公最後壹次出去的家門前。

這樣的記憶,幾十年,心頭無數次浮現,翻滾,絞痛,直到今天…

賣花生的老人和外公同村,各是村子東西。記得他長像,年輕時肯定英俊,因花甲的他依然受看。小時候不懂,現在回想,確實是。他眉毛粗濃,眼睛炯炯發亮。面色比外公白凈,唇薄齒皓,留三寸胡須,卷旱煙。他個子高瘦,肩闊背直,腿長腳大。每次見,扛個榆條編的框子,手持壹把四指叉,那只叉,比正常的小壹號,輕便好帶,精致好看,似乎他隨身攜帶從不少於這兩樣,又好像仙風道骨的道長不離手的拂塵。

外婆家門口是街,街邊深陷壹個大坑,坑左臨路,右邊連起斜坡,另壹面是人家,剩的那堤全開放。水坑,是附近住戶的風水寶地。閑暇時人們會聚那裏嘮嗑聊天搓煙葉,女人們則納鞋底拐線子。

秋天還在,日間的陽光溫度尚夠。地裏莊稼基本收割了大半。到夜晚。涼爽些。晚飯後,大舅去村部商量事。小姨小舅幫外婆撿選生產隊分的紅薯。最大塊切片、曬幹、留到冬天煮粥;中塊存入地窖做為春天儲備;小的清蒸當幹糧吃;而幾乎細到成根狀的,除了少量薯肉就只剩大束纖維的,則熬爛拌草沫餵豬。作為最小的家庭成員,和大家壹起做著力所能及的活。我們映著初上的夜色在摘去果實的笨棗樹下忙。而現出微亮的窗紙,獨自繾綣在煤油燈下的外公,又傳出他不停歇的長咳。似乎這種聲音已是熟悉的,時刻的,親切的。是全家人耳邊或缺不能少的,就算病著,壹家人仍然可以天天在壹起。

勞動半天,外婆優待我,但小姨小舅卻不能休息。從外婆養育我那天起,好像我成了她親生,而真正的骨肉卻還不如我。這壹點,當年,小姨小舅還真沒嫉妒。懷揣獨享的權利,邁過腳邊紅薯,連蹦帶跳跑出門。那時刻,院外已經熱鬧,有老人、孩子、和高聲大嗓孩子的娘。也有青壯男子,蹲在坑道旁,討論田間農活和計算近期工分。我怯生生站在墻根下。手指劃撓摻進泥圍墻裏的麥稭。畢竟外婆沒在身邊,何況我是外村人。也有稍微熟點的,認識我的長輩和年輕被稱作舅和姨的,招手喚我過去玩,小聲應著,腳沒動。這樣的舊農村景象,真實,純樸,暖心。

月兒慢慢升起來,星星開始閃亮。活躍的孩子們,在柔軟的輝照中,興奮打逗。我且原地,看夜月下的歡笑,交談,和人們勞作壹天後的輕松。“妳們看,月亮掉下來了。”壹個叫二娃的男孩光腳站在坑沿,驚奇高叫。我認識他,是外婆家西邊巷子裏的。比我高,他還有個姐姐。這次,我終於挪動腳步,去看他見到的月亮。

此時回想,天真、幼稚又童心的我們,的確開心於坑底積存壹夏的雨水間,飄著壹盤晃晃悠悠的月亮,那只月亮微微顫顫,邊緣壹會清晰壹會模糊,沒有天上的寧靜,似乎怕風怕被擾亂。小心翼翼浮遊在渾濁的黃水中,當跑過來的幾個孩子和我,還沒來得及看夠,二娃就地撿起壹枚土坷垃擲過去,於是,離我們最近的月亮隨壹聲水響,遺憾無奈的碎裂了,碎成壹大片亂光,慢慢擴散,直到展露壹圈壹圈的光環。這時,大人們開始訓斥淘氣的二娃和喊叫我們,離坑遠點。

當我們轉身壹哄即散的當口,賣花生的老人從堆滿月光的短坡上慢慢走來。框子挎肩頭,叉子握手中,向人群中心。二娃他們第二次興奮爆發,首先沖過去,扒看老人框子,其他人也連撞帶擠。我壹個女孩子,自覺而無力地躲開。二娃已經把手伸進裏面,老人開始說話,被孩子們簇擁得緊緊“別著急孩子們,今天做的少,下工晚了,只炒壹鍋,別搶,誰先要。”說著同時他已經坐在墻腳下的磚垛上。

掀開表面覆蓋的壹層秋草“我先,我先”,二娃用有力的胳膊擋開壹並圍上來的小夥伴們“妳先什麽?娘今兒沒帶錢,就妳嘴饞,不給買。”靠在國槐上和鄰居聊天的二娃娘責怪地說。聽娘這樣嚷叫,二娃的興致與熱情呼啦蕩然無存,他居然垂下頭手沒精打采用腳尖踢爛磚頭。“不打緊,二娃娘。”說著他抓把花生拉過掉下開心的二娃,塞進他的小汗褂。“哎呀叔,別慣他,我今天真沒帶錢。”“沒事,先讓孩子歡喜。”“多少錢的,明天給妳送去。”“沒多少,5分的,沒帶就算了。”二娃終於破涕為笑。其他幾個,大人們有給買5分的,1毛的,功夫不大,見框底。

我,不遠不近地看著。忙壹陣,老人卷壹筒旱煙,隨著煙嘴明明暗暗煙絲的燃燒,老人竟然發現了膽弱的我。“誒,二娃娘,那閨女面生,想不起來誰家的。”“不認識她?這是周家的外甥女,喏。”二娃娘的頭向外婆家偏過壹下,表示詳細介紹。老人猛吸幾口,繼而在鞋底上磕打完煙鍋,將煙囊壹並收進衣兜。他彎腰在框裏撿拾,起身走來,我想躲開,轉身,“別走閨女,還有點,給妳吃。”說著,已經遞過來,溫暖的大手。我傻了,傻到不知所措,盡管口水在喉嚨裏咽響聲音,還是不敢接,因為沒錢。外婆不在,壓根也不敢讓外婆買。這時,二娃他們跑過來“要了啊,給妳還不吃,傻不傻。”“拿著閨女,不要錢,就剩這些,都給妳。”幾乎同時大人們也在說“拿著拿著,姥爺白送,吃了吧。”看看所有人,我慢慢擡起垂了很久早想伸過去的手。接過那把讓我再也不能忘記的味道。

當我沈浸在萬般驚喜和感動中,坑道邊上壹個年輕人說“大伯,快走吧,壹會民兵又轉悠過來,還是別招惹他們。”“行,三黑,我忙走,今兒完的快,妳們接著白活。”望著老人矯健的背影。我看見潔凈的月色灑滿老人身後的路。

揣著意外收獲心懷忐忑,回家去。

站在外婆面前,不敢擡頭,更不敢說。看到比出去前不開心的我。她奇怪問“怎麽不高興回來了?誰家孩子欺負妳,姥姥替妳說理去。”外婆仍下掃把來拉我準備去興師問罪。小姨小舅不明所以湊近。“姥姥不是,妳說錯了,不是。”我急也怕,壹時語癡起來。“不是什麽?什麽不是?說明白點,到底怎麽了?妳想急死姥姥啊。”“是不是二娃打妳?小舅幫妳揍他,就他不老實,整天使壞搗亂。”“哎呀,都不是,妳們別瞎說,沒人打我。”我被大家圍問的慌亂。“那為什麽玩去笑著出門,回來蔫了?”小姨滿臉疑惑猜測。看他們心急,迫不得已我慢慢從花布口袋裏抽出滲細汗的手,鄭重攤開掌心,在所有人的目光下。

“花生,哪來的?姥姥不是囑咐不許隨便要人家東西嗎?妳不是饞嘴丫頭,今天怎麽了,姥姥不領妳時,更不能這樣。”外婆臉色陰沈地說。我委屈,眼裏含滿淚花。“姥姥我沒要,是那個和姥爺長得模樣差不多的人,非要給我,他說不要錢。”這樣解釋,我的聲音小到連自己都幾乎聽不見。頭更低,眼淚順勢流落。“行了娘,別再怨妞子,下回碰到大伯,問問多少錢,給人家就行了唄。”小姨畢竟大小舅兩歲,勸說著外婆。

心良人善的外婆,勤勞耐苦,帶壹群孩子,伺候生病的外公,隊裏出工,回家忙活,終年不得輕閑。但對我們的教育和叮嚀從不會因其它為理由,除熱心幫助鄉親,決不允許自己孩子和家事給別人添麻煩。對我的厚待與呵護,是個例。她怕我離開母親,受傷害,因為我是個沒娘陪的孩子。

“要就要了吧,以後還人家錢。”外婆的口氣緩和下來,我的緊張也逐漸放松。而爬到中天的潤月似乎照亮外婆細紋的臉。

那個暖夜,在外公的綿咳中,外婆掃完院子,開始洗衣。小姨小舅去寫作業。大舅未回。沒我的活幹。進屋上炕爬到外公身邊“困了嗎妞妞,去睡覺吧。”外公從狹窄喉隙裏擠出對我的關愛,但聲音,急促,顫抖。語落,把頭壓低,埋在塌扁胸前,巨咳。我從炕間跳到腳地,端過壹碗水,是外婆不久前準備的,給外公。歪歪扭扭托送過去,手小碗大,上炕時晃蕩,潑濕外婆自織自染的粗布炕單。咽下幾口白開水,外公咳嗽暫停,他終於擡起蠟黃的臉,將頭倦倦交給身後的墻面,腰部加壹滾圓枕,我依然不困,倒是外公,瞇起疲憊的細眼,睡著了。這間屋子,突然沒有了聲音,靜得冷清,我應該更習慣有聲音的時候。

窗外,傳來外婆擦擦擦搓衣的脆響。手卻不經意間觸到口袋裏的花生,小心掏出,放在炕頭迎門廚上,壹個壹個擺列,大的,小的。拿壹顆送到鼻下嗅嗅,翻來覆去。似乎聞到淡淡泥土的芬芳,再聞,摻雜花生秧子的味兒。無論哪種,我肯定,麻坑外殼包裹著的,該是多香的果仁。於是,像小舅小姨寫作業壹樣認真,把大大小小的壹把花生聞遍,看清,再數他們身上的小眼睛。花生皮被我玩熱的手汗潮濕了。

這時,讀高小的小姨悄悄進來,看到熟睡的外公小聲問“怎麽還沒吃,再玩它不好吃了,不是挺喜歡嗎?別舍不得,吃完給妳買。”小姨心疼而把握的承諾。但她真能做得了外婆的主嗎,我茫然。但心底埋下個疑問,為什麽老人送的花生,殼白素凈,拿在手上,指頭不黑,顏色如此幹潔漂亮,不像外婆第壹次讓我吃過的那種呢?

大概半個多月前,外婆出工回家,我從外公房間跑出去迎外婆,她淌著塵汗“妞子,妳看這是什麽?外婆神秘帶笑地拍拍大襟青布衫的口袋。”“什麽?我看看。”“好吃的東西,壹會就知道了。”放下農具,摘掉羊肚毛巾抽打幾下衣上浮土。我十分好奇地跟在外婆身後。

黃昏,小姨小舅還沒放學,我幫外婆篩媒渣,撿媒礁裏沒燃透的,二次使用。很快,她將壹把陳年谷草點著,放幾根玉米核,再擱壹鏟新煤,竈火就慢慢旺上來。鑲上壹口大鍋,添半鍋井水煮飯。我不離左右,眼巴巴盯在爐前,全心盼望奇跡出現。只見外婆從鼓鼓囔囔的布衣袋中掏出幾把粘濕土的花生,趁我沒細看,就投進竈條縫裏落下的灰紅裏,這下,終於明白,不久,將嘗到新鮮且別有壹番風味的花生,擡起笑臉,對著慈祥的外婆。水分尚足的鮮果,通過滾燙的煤灰,嗤嗤作響,外婆拿火條挑撥它們,防糊。我看到它們身上居然冒出白氣,有濕香的泥土味彌漫,也有煤碳和柴枝的味融合壹起。我等待,耐心而焦急。這是外婆愛我最生動的詮釋。大約十幾分鐘,外婆將黑乎乎的果子,樹枝當筷,把它們壹個個夾進小瓢裏“去晾晾在吃,裏面有氣,小心燙著嘴巴。”外婆如給我寶貝,我更待見,於是,捧著它們坐門階上降溫,還不是顛覆壹下,涼得快。

後來,小姨小舅放學,外婆怕他們搶吃,就給我們分份,肯定是我多。鮮濕花生燒吃,和曬幹的花生炒食,味道完全不同。只記得那種感覺,甜,軟,面像今天糖炒板栗。捏開,裏面的果仁皮皺皺的,淡紫。咀嚼起來停不下,上癮。之後,才知道,是生產隊牛車運花生秧途中掉落路上幾棵,碰巧被外婆撿到。

大鍋飯年代,秋收,滿地花生通過牲口拉犁,挖刨,由人積堆,車馬拉送打麥場上,社員摘落,風幹,部分上交國家公糧,部分軋油,過年分給戶裏。所以那個時候,人們家裏沒有倉存花生。除非,田地收獲完結,村民趁大早,看青民兵還沒出巡,去偷偷拾點。所以,買花生的老人,他花生坯的來源尚是疑問。

秋天時光很短。母親沒有接走我的意思,她說奶奶病了,比外公輕點,她帶妹妹上工,回來還要伺候奶奶。父親被村裏抽調山東挖蛟河,我若回去,應付不過來。外婆心疼母親,更舍不得我走,幹脆,繼續留下。

冬天眨眼到來,大地冰封,農活入蟄。外婆只能在家裏縫縫補補做鞋針衣。輟學的小姨去生產隊副業組學起了柳編手藝。早年農村,人們缺乏文化理念,更不註重學習,因貧窮導致,並不完全和觀念聯系,解決溫飽都是問題。外公雖然有壹點退役浸貼,但過日子談不上有余。

壹天,風雪夜,我嗓子疼,發起燒,第二天先生說扁桃體發炎。看完病回去,外婆背我,路滑,她寧願自己負重。下坡快到家門口時,遇見買花生的老人“弟妹,道難走這帶孩子幹什麽去了?”“哎呀,大哥,外甥女病了,去看看,這天妳還出來?註意腳下。”“不要緊,這個天民兵不出來溜達,能賣多少算多少,當街人稀,也沒敢多炒,孩子咋樣?不耐事吧?”爬在外婆溫軟的背後,我把燒著的頭嚴嚴縮進紅色青綸線的帽子裏。“來。弟妹,給孩子點,反正也賣不完。”老人家再次慷慨,對我這個外村人。“不不,大哥,可不能總這樣,上次白吃就沒給錢。”“給什麽錢,這還病了,就當哄孩子,接了接了。”老人家的誠摯,他的熱心與善良在這冬天的寒途,送來無限的溫暖與感動。我感激地看向老人,他的胡須上吊垂了銀霜,這不是冷的,分明是老人家心地的閃光。

到家上炕蓋好被,第壹顆果仁外婆塞進我的小嘴巴。那種脆美,酥香,永生牢記。它比腰果、羅漢果、開心果,甚至整座小城的多家炒房幹果店所有,都好吃。時隔多年,曾試圖在春節間,幹堅果品坊尋找兒時的口味,最終無論老板怎樣極力宣講他們的制作流程,所謂的,雞汁味、五香味、烤肉味、蒜蓉味、鹹鹽味,等等,都遜色多倍。

夜深,雪停。窗紙透出光明的銀白,是窗臺上積雪映的。我問外婆,這次沒看見老人手上叉子。外婆說,厚雪覆蓋住牛馬撒在路上的糞便,他就不必拿了啊。

這下方懂,老人背框沿街尋賣,花生裝進小麻袋,框裏窩張大牛皮紙,花生售空,麻袋和牛皮紙折疊後塞進褲兜,歸途壹路拾糞回家。也為麻痹民兵。至於花生來源,壹次外婆和小姨閑談中聽到,老人後院,原居九十歲老母,去年高堂仙逝,舊屋空下,而寬大的院子,動用心思,與老伴利用幾個春夜翻松瘦土,施過肥料,鎮供銷社選種子,就有了眼前收獲。村人其實有人知道老人家裏偷播花生,但沒人檢舉和揭發,就因他平日隨和,多給少收錢,所以,大舅也知道,但僅僅心知肚明,睜壹只眼閉壹只眼。外婆囑咐大舅,其他幹部不管,不讓大舅傻到他去得罪人。久而久之,明來暗走,老人自己也謹小慎微。他的獨門秘方幹炒花生,反倒成為那種時下人們所需的小吃,更不僅限於孩子群體了,連大人們也會來上壹捧下杯老酒。

病好了,晚飯後。省下沒吃完的花生,像珍寶從外婆家躺櫃壹張皺皺巴巴的舊報紙中取出來,這是最後的收藏,吃前如往,先聞,聞殼間深浸的所有凡樸,然後剝開,碾皮,壹粒象牙白的豆仁呈現,從胚芽處劈指劃分成兩瓣,壹片入口,含裹,用味蕾嘗盡果實中陽光普照,歷經風雨的質純,咀嚼果肉天然清香,壹絲壹絲,穿越它綿潤的碎米,就將艱苦的歲月,美好的時光,壹並合成金色的童年。在快樂而新奇的成長中,難忘的兒時和殷實的記憶,給生命的長卷,寫下歷久彌香的篇章。

今年春節回家,對母親提起那些遙遠的記憶,並憧憬和渴望擁有多年不見的味道。於是,院裏大樹下,那座能揣下大鍋的竈糖前,母親與我分別套上及膝的長袖圍裙,亦如舊時代的農人們,包上頭巾,只不過不是當年羊肚的。母親讓我去南房儲物間拖出壹條沈重的編織袋,把口解開,原來是白沙。頓時恍然大悟。母親也提個袋子,是花生。

改革開放的今天,經過 歷史 時代的變更與奮進,從集體制到私有制;從大鍋飯到責任田,歷經漫長的政治、政策的良好推動發展,鄉村人田地自由,農作物應季豐收。再不重回衣缺食不足的遠古。

自父母回到老家後,勤勞成習慣,閑不住的二老把屋後幾棵榆槐讓人收購走,便騰出壹大片好土的荒地。壹家人曾談論種什麽,我建議,播花生,好久沒親自收種了。久居小城,卻總懷念童年的田地。於是,想法通過,壹季艷陽風雨後,便是如願的時刻到來。

母親和我同圍竈周,她點柴燒鍋,還時不時把手伸近鍋裏試溫度,等冷沙沖進高熱的鍋腹,我開始用鏟翻攪,左右上下的重復,待細沙動感接近水流狀態,花生撲入,就要全力折炒,由慢變快,但底火要柔,不易大燒。手不能停,壹直攪,否則動作慢了花生會被熱沙燙糊。大約十分鐘,母親撿壹顆嘗嘗,欠點火候,再繼續壹分鐘,即成。出鍋時動作要快,壹鏟壹鏟鋤進早備好的篩子中,邊鏟邊篩,最後,沙的顏色跟進鍋前幾乎沒什麽區別。我詫異,母親說了,沙她還要好好保存,那是父親從灌溉的機井水中淘洗來的,潔白,幹凈。特別適合炒制幹果。尤其這種深井沙,富含多種天然礦物質,所以用它制作的果子增香添味,起著重要作用。這讓我更明白,城裏超市和果品專櫃的幹炒花生,是不會有這種獨特味道的,畢竟炒制原料大有不同。

這次,終圓幾十年的夢,家鄉自播自制的幹鮮美味,與兒時記憶中的味道在橫亙的漫長歲月裏,傳統制作流程再架時代橋梁,讓古樸、純粹的農家土產重生濃香。

母親說,眼下又是植播季節了,她與父親商量,把鄰居叔家土院耕新舊土(叔嬸長年居京,故托付父母照看屋宅),多種花生,待秋後收獲,過年團聚,再炒鮮果,送親友、同事、同學、鄉鄰,讓純正的家傳工藝,遍及千家萬戶的舌尖。

很慶幸,關於這種懷念和重溫兒時的滋味,讓簡單,天然,古樸的香味,繼續流傳放香。

時光荏苒,彈指壹揮,記憶深處,和外公長得相像的買花生的老人,早已歸於天堂,和我的外公外婆,又成為了鄰居,非常想念他們,給予了我難忘的童年,美好的回憶。

謹以此文,追思生命中給我深刻印象,留下永生懷念的人…

外婆、外公、花生老人,盛春四月,相信妳們那裏也壹定,花芳葉翠,陽明風麗。妞子非常想念妳們……

作者

河北衡水安平人

蘭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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