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新建:《人生的跟帖:隨便說說》,江蘇美術出版社2006年版。
朱新建是畫畫的,畫畫算是藝術之壹類,藝術是什麽,新建說,藝術是表達自己個人情緒的壹種方式。個人情緒有很多種,有的強烈,有的微弱,有的妳願意表達,有的妳寧願收藏起來不以示人。表達的途徑有多種,壹山、壹水、壹花、壹鳥皆可,表達的水平上又有高下,有的為龍,有的為蝦。新建選擇表達的是:好色,表達的途徑是:小腳美人,表達的水平我看是很高的。
新建談的是“新文人畫”,但對藝術的認識,還是比較傳統的。《書》曰:“詩言誌,歌詠言。”何休說:“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畫畫呢,也如此。新建言的“誌”很人性,但在有些人看來卻嫌不夠偉大,偏偏他又表達得非常真誠,這就顯得格外有趣。壹般來說,真誠總要吃點虧,新建能夠突出重圍,是個小小的奇跡。
以情緒情感表達的自由、真誠為標準,新建對藝術和藝術家有自己的看法,深得我心。他說:
張大千是中國典型的所謂才子型,“過目成誦,壹目十行”,技巧性的聰明肯定是應有盡有,但真正的創作性沒看到多少,比較少心靈感動的東西,屬於“才能型畫家”。和齊白石相比,我覺得不可同日而語,是大聰明和小聰明的關系。齊白石屬於天生麗質,張大千屬於比較會穿衣服的聰明人,打扮相對得體。
當然,對技術,新建也不是貶低,而是認為它不是根本,以黃賓虹為例,他就認為:
黃賓虹主要的長處還是在於技術上。他能夠很好地用技術表達自己的心境,這個很難,在古人裏面也不多。黃賓虹在技術上是壹個奇跡。
自然,評論就是表達自己的壹個看法,真誠的程度有差別,對錯就很難說。新建說,倘若畫家跟妳說實話,“總有半數以上覺得自己比齊白石還偉大”。新建有次寫生,被幾位晨練的看到了,她們“興趣盎然地看了半天,就開始議論,妳看人家老師傅,連枝新毛筆,也就兩三塊錢吧,都不舍得買,還這麽刻苦、用功。現在畫的是不太好,不過人家這麽刻苦,以後說不定還能上個老年大學呢”。
書用紙好,圖文並茂,校對得也比較仔細,但難免有漏網的,如誤“賀友直”為“賀有直”,誤“陳西瀅”為“陳西瑩”等,再版時能訂正最好了。
讀《打回原形》
朱新建:《打回原形》,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
自王朔以來,“痞子”不那麽討厭了,自朱新建以來,“流氓”有時候放出光彩,二位把這兩個詞兒給過濾升華了。
李小山說,朱新建畫的女人,沒有職業、沒有道理,沒有思想,只有春困與性欲。朱新建認為李小山說的很對,經常引用這段話作自我說明,生怕大家誤解。他感到委屈的是,他只是畫他認為女人美的、好看的、誘人的地方,他畫的是壹種類型、壹種傾向,只是沒有專門盯在愛情上。我覺得這值得同情,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後學於是宣言滿街都是聖人,孔子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後學也可以宣言滿街都是流氓,那街上到底是聖人還是流氓,難不成即是聖人又是流氓。善、欲,都有個過與不及的度的問題,就審美來說,本身便有多種,妳能批評審美的深淺,卻不好抱怨審美的對錯。
美或不美無法測量,只能靠玩的人自己去把握感受。所以朱新建強調的是生命的態度、生活的態度,而基本的態度就是——真誠。畫家最後還給社會的應該是他的生命態度,這個生命態度要從作品中體現出來。他覺得,畫家群體中最缺少的就是對藝術的真誠,這個問題如果不解決,書看得再多也沒用,技巧解決的再好也沒用。審美的層次就是在比誰更真誠,而不是說誰的形式更花樣翻新,形式完全可以不動。好的筆墨只不過是抒發個人的感覺、情緒時更真實、生動壹點,並不是賣弄,讓人家感到妳很有學問、很有功底,筆墨的學問,在彼而不在此。自己感受的東西多些,畫的就會生動壹些,否則就會呆板無味。“但知行好事,莫要問前程”,做事真誠壹些,倒時才會有人信,才會有相對理想的回報。真誠,樸素地表達自己的感受,其實不容易,發現自己戰勝自己,要更難壹些,“只要直接表達自己的感受,其實畫得好不好也不要緊”。
朱新建對中國畫抱有很大的信心,覺得它是壹個經過很長時間承傳下來的很深厚的精神礦藏。為豐富自己的精神,挖自然礦藏的時候,同時要挖掘自己內心的精神礦藏,這本身就是壹種快樂,說到用什麽方法更綠色,對自身傷害較小,這方面中國畫可以幫上忙,這甚至還是它的強項。當然,自然礦藏並不好挖,傳統文脈是古人很鮮活的生活感受積累,同時也是壹副鐐銬,知道這副鐐銬的人已經很少了,能夠戴著走幾步的更少,能夠戴著跳舞的就少之又少了。不過如果無視這副鐐銬,玩中國畫確實就太沒意思了。說到自己的畫,朱新建坦白,中國畫的筆墨表達的是那種遠離肉欲的、天人合壹的野逸思想,西方人則喜歡寫實的、色彩強烈的、比較激動的表達,他的企圖是把兩種東西揉在壹塊兒。
朱先生很真誠地告訴我們,當代書畫家不太容易出大師,因為他們的貢獻、影響,我們當代看不到,所以當代有沒有大師不是現在說了算的,哪壹個朝代的當代都沒有大師。大師不講了,即使壹流的畫家也不容易有,他必須有特別大的才氣,有非常厚的學養,又要有病,這幾樣,偏偏是很難湊到壹塊的,起碼是不好掌握的。他的建議是,就別操心自己在藝術史的地位了,向蛤蟆學習,好好活,抓到蚊子吃蚊子,抓不到蚊子吃蒼蠅,反正要有自己的活法。以自己喜歡的方式,做好自己的工作,具體妳到底是個什麽,由動物學家去歸類吧。
現在有厚度的書多,有深度的書少,有熱度的書多,有風度的書少,有角度的書多,有態度的書少,所以朱先生《打回原形》這種有深度有風度有態度的書可稱得上是不可多得。
另,書中偶有小誤,比如第73頁,“閑來寫幅丹青賣,不使人間造孽錢”,唐伯虎的詩句,朱先生給算到揚州八怪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