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孩子出生在壹度輝煌的奧匈帝國走向衰亡的沒落年代。奧地利曾經主宰過歐洲的命運,而今普魯士取而代之,成為德意誌的統治力量。奧地利的皇帝統治著從波斯尼亞到烏克蘭的壹大片國土和各種各樣的民族。這個帝國龐大、虛弱,而又笨拙,其貴族精英的最大願望莫過於自我保存和享受維也納的繁榮和優雅生活方式。
“那兒沒有對於世界市場或世界霸權的野心,”維也納小說家羅伯特·穆齊爾評論道。“盡管在軍備上花費了巨額款項,但只能保持奧匈帝國在列強中倒數第壹的地位……國家機構是由歐洲最好的官僚們以開明和節制的方式來進行管理,其唯壹的缺憾就是將沒有尊貴血統和高官厚祿支撐的天才和卓越的首創精神視為傲慢和放肆。”
然而,奧地利確實天才輩出。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揭示了維也納上流社會的性精神病;古斯塔夫·克裏木特用錯綜復雜的新藝術來裝飾維也納的家庭,但卻被現代主義先驅阿道夫·盧斯的先鋒派時尚所取而代之;約翰尼斯·勃拉姆斯仍然出沒於富人的沙龍;古斯塔夫· 馬勒以其感情奔放的音樂冒犯了維也納的優雅趣味;阿諾德·舍恩伯格使聽眾和音樂家都驚得目瞪口呆;阿瑟·施尼茨勒記述了資產階級的享樂主義、反諷、玩世不恭和自負;而諷刺家卡爾·克勞斯則抨擊了資產階級的偽善和腐敗。1889年4月出生的兩個孩子之壹,路德維格 ·維特根斯坦,就是在這種思想騷動中成長起來的。他是維也納壹個巨富家族的成員,而面對日益高漲的反猶太人情緒,該家族試圖通過皈依基督教來切斷跟猶太根基的聯系。路德維格的父親,卡爾·維特根斯坦,擁有壹家鋼鐵廠,但他通過跟羅思柴爾德家族組建卡特爾而壹躍成為奧匈帝國的首富之壹。這兩個家族壹起生產了帝國百分之六十以上的鋼鐵,並且控制了它的鐵路和輪胎工業。
盡管名義上成了天主教徒,但維特根斯坦家族的猶太根基是眾所周知的。家族中的氣氛是壹種純粹的高雅文化。勃拉姆斯是家庭音樂沙龍的常客。馬勒也是,還有帕布羅·卡薩爾斯也在那兒演奏過大提琴。卡爾·維特根斯坦是視覺藝術的贊助人。他不僅欣賞克裏木特的感官效果,也喜歡奧斯卡·科可西卡的先鋒派表現主義。
路德維希在14歲以前的知識都是由私人家庭教師所傳授的,但他父親於1904年決定讓他脫離這個嬌生慣養的高雅文化氛圍,把他送到壹個偏遠省份的國立學校去念書。這裏的原因不為人所知,但路德維希的壹個哥哥漢斯已於1902年自殺,另壹個哥哥魯道夫也於1904年自殺。他倆都是同性戀者,魯道夫在絕命信中為自己“反常的性情”感到絕望。路德維希這個尖嗓子和結巴的瘦弱男孩長大以後也成了壹個
積極的同性戀者。
卡爾·維特根斯坦將他在遠隔100英裏的林茨裏爾學校註了冊,路德維希寄宿在壹位教師的家裏。按照其傳記作家的說法,他在看到同班同學時的最初印象是把他們都視為“臭大糞”。他們則把他看作是壹個令人討厭的自命不凡者。他感到非常不快活,功課學得很糟糕,並且沒有在那兒呆上很久。
然而這並非是壹個因令人痛苦,並最終無足輕重而可被人遺忘的小插曲,相反,林茨的裏爾學校非常重要,因為那兒另壹位學生的行為將開創二十世紀新紀元,這當然是指來自布勞瑙的阿道夫·希特勒。
希特勒出生在壹個跟維特根斯坦家族截然不同的社會階層中,而且他為自己的家庭感到羞恥。他的家族原本來自奧地利北部壹個偏僻而荒涼的地區,沃爾德維爾特爾。“近親聯姻在農民中間司空見慣,希特勒的家族也不例外,家族成員中有許多是畸形兒和精神病患者,” 羅納德·海曼在描述“元首”童年生活的《希特勒與格裏》壹書中這樣寫道。
他父親阿洛伊斯是壹位私生子出身的農民,好不容易才在地方上混出個模樣,作為海關官員,家境也算寬裕。他母親克拉拉依次作為阿洛伊斯的女仆、情人和第三任妻子,先後在家庭中扮演過不同的角色。
她寵愛年幼而多病的阿道夫,但在孩子長大後不斷被父親毒打時卻沒有去調停幹涉。海曼寫道,就在她“愛戀、尊崇和順從”丈夫的同時,“幼小的希特勒懂得了恃強欺弱是壹種有效的手段。”
希特勒青少年時去林茨的裏爾學校上中學,並在那兒被人看作是性格孤僻,成績很差的學生。就在這時,即1904年的第二個時期,維特根斯坦也來到了這個學校。二十世紀中兩個最不同凡響的人物就這樣聚到了這所只有300名落榜生的學校裏。
盡管年齡相同,但他們卻沒有在同壹個班,因為希特勒留了壹級,而維特根斯坦則跳了壹級。然而,他們之間卻有著奇異的相似之處。他倆都因遠離家庭而郁郁寡歡,倆人都覺得很難跟同學們交流。
倆人都以“您”(Sir)來稱呼同學,而正常情況下同學間都相互稱呼“妳”(du)。希特勒這樣做是出於孤傲,而維特根斯坦則是因為他不知道這兩種稱呼間的差別。
當時學校的壹張照片顯示出這兩個14歲的學生相距僅壹臂之遙。希特勒的神色孤獨而陰郁,而維特根斯坦卻熱切地凝視著鏡頭。
他倆各自的興趣也有酷似之處。倆人都沈迷於建築學和語言的力量。倆人都對十九世紀哲學家叔本華表現出極大的熱情。維特根斯坦將瓦格納的歌劇《名歌手》熟記於心,希特勒也是如此。倆人都有吹口哨的才能,可以大段而準確地吹奏各自喜愛的音樂。根據壹位同時代人的記載,希特勒吹口哨時“帶有壹種奇特而響亮的顫音”;維特根斯坦則常常糾正那些即使是稍微走調的人。
有著***同思想和興趣的青少年往往能湊到壹塊兒———但這兩個男孩都具有能使他們在二十世紀叱咤風雲的倨傲個性。於是沖突便在所難免。
請把維特根斯坦習慣於糾正別人的報告跟以下對於戰爭首腦希特勒的描述作壹比較:“戰時有壹天晚上,希特勒在用口哨吹奏古典音樂。當壹位秘書冒昧指出他吹奏的曲調有誤時,元首大發雷霆,高聲喊道:‘我沒有錯,是作曲家弄錯了。’”
更重要的是,希特勒懂得他的藝術。他年輕時笨拙的繪畫是模仿奧地利大師魯道夫·馮阿爾特之作;維特根斯坦則來自壹個墻上掛滿阿爾特作品的家庭。希特勒在學生時代就經常上歌劇院,維特根斯坦也是如此。但對於他來說,上歌劇院那套昂貴的的行頭只不過是小菜壹碟。此外,有不少樂隊指揮、作曲家和音樂家去他家拜訪。希特勒在晚年就曾抱怨說:“珠寶將勃拉姆斯推到了頂點。他在沙龍裏被奉為名流。”就勃拉姆斯而言,最大的沙龍就是維特根斯坦家。
在《我的奮鬥》壹書中,希特勒竭力否認他來自壹個反猶太人的家庭。有些評論家將他迫害猶太人的情緒歸咎於他離校後讀到過的小冊子。但在我看來,光是閱讀小冊子就會造成這種刻骨仇恨,這種說法似乎荒謬之極。
據記載,希特勒在學校裏唯壹的朋友,奧古斯特·庫比澤克,曾經說過:他在校時就已經“明顯反猶太人了”。真正的線索來自《我的奮鬥》中的某處,希特勒提起在學校裏有壹位“我們都不太信任的” 猶太學生。
他寫道,“各種經歷都使我們懷疑他的判斷力,”
盡管裏爾學校還有壹些其他的猶太學生,但是維特根斯坦卻完全符合以上的描述。他在誠實這個問題上持壹種近乎偏執的態度,並認為誠實是人際關系中最重要的品質。他覺得對人坦誠是壹種迫切的需要,所以有時他會主動向別人懺悔。這是壹種神經質和孤獨個性的普通癥狀,具有此癥狀的人把懺悔作為壹種建立親密關系的手段。
在學生時代的密碼日記中,維特根斯坦記錄了在就讀裏爾學校後不久,“跟我同學關於懺悔的談話”;但這種被文雅和有教養的維也納人視為袒露胸懷的勇敢行為,在不那麽高貴的農村孩子眼裏也許就不屑壹顧,尤其是當這種懺悔給他們帶來麻煩的時候。矮小瘦弱、說話結巴的同性戀青少年在學校中往往受到虐待,而當他們泄露真情時就更是如此。
在《我的奮鬥》第二卷中有壹大段攻擊學生懺悔和背叛的言論。希特勒最後下結論說:“壹個告發同伴的男孩就是實施了背叛,這種行為所反映的心態……跟背叛祖國完全相同。這種男孩決不能被視為善良正派的孩子……小密探長大成為大惡棍的事屢見不鮮。”
這兒能有什麽聯系呢?希特勒兇惡的父親已經去世,而孩子也已經開始有行為不端。他被勒令在年底退學。
在《我的奮鬥》壹書中,希特勒還講述了他後來跟其他猶太人交往的經歷,試圖以此來為他的反猶太主義辯護。但是,裏爾學校的猶太學生是作為他第壹個,也是唯壹作為他碰見的個人,而非類型,來敘述的。希特勒與維特根斯坦之間壹定在學校裏發生了某件事。我認為我們面對的是壹種令人震驚的可能性,即這兩個中學生之間的爭吵極有可能完全改變了二十世紀的發展進程。
假如我沒弄錯的話,維特根斯坦復雜、易怒的個性是造成壹系列反猶太人事件的部分原因,這些事件最終導致了滅絕歐洲猶太民族的企圖。希特勒本人復雜、易怒的個性受到了維特根斯坦個性的排斥,於是他就將自認是維特根斯坦特定個性中的缺陷加諸整個猶太民族。
與希特勒遷怒猶太人壹事密切相關的是,維特根斯坦家族在奧地利工業和文化生活中無可比擬的財富和權力與希特勒作為布勞瑙壹個小鎮土包子的背景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過去有關希特勒反猶太主義的敘述都假定他並不認識任何富有的猶太人。現在問題已經相當明朗———遠在敏感的青少年時期——— 他的同學中就有奧匈帝國由猶太人壹手控制的工業部門中最重要的家族成員。
希特勒決不會沒有意識到這壹點,他也決不會沒註意到卡爾.維特根斯坦在法國南部度假時的奢靡和放蕩———《我的奮鬥》對此也作了譴責。他決不會不知道卡爾·維特根斯坦是當時最活躍的藝術運動家,即以古斯塔夫·克裏木特為首的“維也納分離派”的主要贊助人。克裏木特有壹幅著名作品畫得就是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的姐姐。當這個藝術流派後來分裂時,希特勒是壹位在維也納竭力求生存的藝術家;他很快就成了反維特根斯坦派系的壹位死心塌地的追隨者。
他似乎從報紙上收集了更多有關維特根斯坦家族的消息,這些在《我的奮鬥》壹書後半部也有所表現。他惡毒地攻擊那些改信基督教,並與雅利安人聯姻的猶太人(維特根斯坦家族假裝自己祖先中有日耳曼貴族);那些操縱股市的猶太人(維特根斯坦的父親經常面對此類公開譴責);那些欺騙公眾的猶太人(維特根斯坦的父親在希特勒必讀的報紙上辟有專欄);那些控制經濟的猶太人(維特根斯坦-羅思柴爾德家族是徹頭徹尾的“猶太壟斷資本”)。
希特勒壹生都妄想使林茨成為比維也納更大的藝術中心。藝術珍品從全歐洲都源源不斷地運往這兒的希特勒博物館。這不僅是為了幫助故鄉,他這樣做也是為了把維特根斯坦家族的鼻子摁到泥地裏去,至於維特根斯坦鋼鐵公司,希特勒在林茨建起了赫爾曼·戈林鋼鐵廠,並以此兼並了維特根斯坦卡特爾的工廠。
有關林茨和希特勒博物館的計劃對於1945年春天因蘇軍炮火的迫近而躲進柏林地下鋼筋水泥掩體的“元首”來說是壹種安慰,這是他壹生中未盡的事業——而至於猶太人——他已經狠狠地教訓了他們。他們現在再也不能嘲笑他了,以後也決不能。
然而,這個故事的真正結局發生在1930年代的劍橋。維特根斯坦中學畢業以後,曾去柏林和曼徹斯特學習工程學:這激發了他對於數學和邏輯學的興趣,並最終將他引到了劍橋,因為那兒的哲學家伯特蘭·羅素認為他是個天才。
在第壹次世界大戰期間,當他出於魯莽的勇氣在奧地利軍隊中服役時,他就以劄記的形式寫下了有關邏輯學和倫理學的思索。在奧地利和德國戰敗以後,這些劄記被收入《邏輯哲學論》壹書出版。這部異常艱深的書被後人奉為經典。它論述了語言和人類思想如何成為可能這壹問題。用英國哲學家布賴恩·馬吉的話來說,它“強調幾乎所有重要的東西都根本不能闡明,至多只能通過語言來加以表述。”然
而在當時,以及其後幾十年中,人們都認為它表達了相反的意思。
通過繼承遺產,維特根斯坦成了戰後奧地利的首富之壹,但他放棄財富,選擇了貧窮,不要學術地位,寧可默默無聞。他捐贈了大部分錢財以後,去當了壹個鄉村小學的教師。他也獲得了左翼分子的名聲,並與壹位朋友議論要“逃往俄國”。
維也納是敵對政治派別角逐的場所,那種即將造就1930年代英國左翼分子的經歷與那些不得不在二十年代中期忍受維也納生活的人們經歷相差無幾。但維特根斯坦並沒有去俄國,而是作為哲學講師又回到了劍橋大學。他這樣做的理由至今仍令人費解,因為評論家們壹致認為他厭惡學術生活和三壹學院那幫學究們。
他在三壹學院有幾位特別令人感興趣的同時代人,其中有後來成為間諜的金·菲爾比(他於1929年開始進入三壹學院)、蓋伊·伯吉斯(1930年10月)和安東尼·布倫特(1932年被選為三壹學院的研究員)。唐納德·麥克林就讀於鄰近的三壹講堂。所有這些人都在維特根斯坦回到劍橋之後不久信奉了***產主義。
當然,他們都在三壹學院這壹簡單事實並不說明什麽問題——但維特根斯坦全都跟他們認識,或是通過學術工作,或是通過三十年代支配了劍橋的***產主義思想騷動,或是通過他的同性戀傾向——更主要的———是通過“使徒社”(theApostles)這個秘密思想“交流” 團體。
維特根斯坦不僅有左翼分子的名聲,而且還被稱做斯大林分子。我並不想在這壹點上大做文章,但下列問題從未得到過滿意的解答:在劍橋招兵買馬,組織間諜網的蘇聯特務究竟是誰?曾經有人提出過各種各樣的名單,但有壹個可能的假設就是這位神秘的人物即維特根斯坦。正是這位被人尋覓已久的三壹學院同性戀“使徒社”成員征募了布倫特和其他劍橋的間諜。
以前所有追蹤征募者的調查人員都將註意力放在那些公開的***產黨員大學教師或同情者身上。但基於這種假說而進行了長達五十年的縝密偵探工作卻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人們對於這位神秘的征募者眾說紛紜,但大家都同意他是壹位非凡的人物:可沒有人懷疑他也許是二十世紀中最才華橫溢的思想家。
維特根斯坦盡管是斯大林的忠實捍衛者,但據我們所知,他卻不是位黨員;但是他影響了許多人的生活。毫無疑問,他的學生都為他的講演所打動,並對他那種居高臨下和富有魅力的個性所具有的非凡力量作出了響應。“人們簡直感覺他就是上帝在人間的代表,”壹位 “使徒社”成員當時這樣說。
在三壹學院的教員中間,有哪些人能使學生把他們視為上帝?又有多少人能完全意識到希特勒仇恨猶太人的根源,以及希特勒是怎樣的壹個人?他們中有多少人當納粹運動在慕尼黑崛起時曾跨國界在巴伐利亞工作過?又有多少人親眼見過納粹反政府武裝暴動,或是罷工工人橫屍街頭?還有多少人看到過絕望而又沮喪的猶太人難民翻山越嶺,湧入奧地利的?
這個人壹定會這麽想:“我可以幫忙,我將挑選那些在我看來能推動***產國際事業的人,因後者是唯壹主張武裝抵抗希特勒的國際組織。”維特根斯坦學過俄語,訪問過蘇聯,並曾經想居住在那兒。有多少其他的劍橋教員會積極地歡迎在斯大林統治下生活的社會?
維特根斯坦的名字以其各種不同的方式,跟劍橋這出間諜劇中的許多演員都有關聯。假如這種懷疑是正確的話,那麽他的門徒在二次大戰中將英國的最絕密情報轉送給了斯大林,成為希特勒夢魘的那只 “猶太人的”手真的為他的垮臺作出了貢獻。如果這個假說沒錯,那麽維特根斯坦就是二十世紀中最傑出的間諜征募者。跟菲爾比、伯吉斯、麥克林和布倫特壹樣,他也逃脫了劊子手的魔掌,而他的老校友和老對手則在柏林舉槍自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