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世上還有壹種藥叫“孟婆湯”,它能使人還陽,但卻令人忘卻過去。
世上有壹種草叫“回魂草”,他會讓人恢復記憶,但它也可致命,壹旦服之三天之內必會暴斃而亡。
他說他三天後的黃昏會回來,因為他要娶我,現在是第五天,這條路上依舊沒有他的影子,他叫楚飛。
聽人說,在殺手行業裏,他的劍最快,那是壹把殺人的劍,沒有劍鞘。在他所屬的組織,他排行第壹,這決定了他要殺的人都是很強的對手,像這壹次的南宮雲,南宮世家,江南首富,武林稱霸。南宮雲與人交手三十九次,從未輸過,沒有人在他手下走過十招。
至五天前,楚飛到我這裏來過三十四次,所以他殺了三十四個人。楚飛每次殺人之前都會到醉春院,因為我在醉春院的二樓西廂。楚飛每次都會帶著傷回來,他第壹次到我這裏時,皮膚完好,古銅色,沒有傷疤。五天前,洗澡時我數過他身上的傷疤,二十九處,它們像蚯蚓似的趴伏在他的皮膚上,令人怵目。
第六天,陰天,大風,冷。
風卷著黃沙彌漫了整天路,在這壹片混沌裏,走來壹個人,不,是兩個人,他的背上還有壹個,他是楚飛,走路是駱壹,我認識,他曾和楚飛壹起去過醉春院。
他死了?
他永遠不會死。
那他什麽時候會醒來?
不知道。
不知道?
因為他服了天香豆蔻。
天香豆蔻?為什麽要用它?
沒有它,他會死。
有沒有就醒他的辦法?
可能有。
怎麽是可能?
這種藥的存在只是個傳說,無人見過。
是什麽?
孟婆湯。
孟婆湯?
傳說為陰間奈何橋上的孟婆所制。
那陽世間呢?
不知道。
那夜,我沒有勸說他別去殺南宮雲,我壹直都沒有勸說過他,我是他的女人,他要做的任何事,我都支持,那晚的他很瘋狂,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歡愉。直到現在,跟著他,我沒有後悔。
服了天香豆蔻,楚飛的身體輕如棉絮,軟若無骨,我想起他叱咤的過去,黯然泣下。
楚飛的臉仍是那麽俊郎堅毅,他使劍的右手掌心長滿老繭,即使他沒有知覺,對我仍是絕對的吸引。
我摘掉壹切金銀飾物,藏起胭脂水粉,換下身上的綾羅綢緞,我的美麗只為壹個人,那就是楚飛,既然他看不到,我不想取悅其他男人。
孟婆湯,這傳說中的解藥究竟在陽世的哪個角落?我背負著我的男人,日復壹日的尋找這件不知是否存在的東西。
十五年,人世間的十五年竟也在彈指之間。十五年我習慣了壹種聲音和壹個動作,就是世人的嘆息和他們的搖頭。
歇下來的時候我總是把楚飛抱在懷裏,他有著壹張永恒的臉,年輕而英俊。
十五年前,有人這樣問我:“妳弟弟生了什麽病?”我會怒視他,堅決地告訴他:“他是我的丈夫。”
十五年後,有人這樣問我:“妳兒子生了什麽病?”我也會怒視他,但我知道我的眼睛空洞而落寞,我堅決地告訴他:“他是我的丈夫。”我聽的出自己的聲音無力而膽怯。
陰山。
這是我的希望之地。
七天前,壹位藥商說這裏有座奈何橋,我問起孟婆湯,他搖頭。這個動作,我太熟悉它了,但只要有壹點希望我都不會放過。
進山的第三日,小雨,微有涼意。
撐壹把油紙傘,我涉水逆流而上,終於看到壹座橋,“奈河橋”而不是“奈何橋”。我苦笑,世人開我這樣壹個玩笑。
橋上,過膝的野草,久無人跡。幾個樵夫對我說這裏是不祥之地,祥與不祥,已沒什麽分別。
雨,細而密,教人斷腸。
鼻翼翕動,有煙火味道,我註目而視,木屋在橋的另壹端,炊煙,有人。
緩步穿過荒橋,橋面坑窪,傘下背上的楚飛依舊安詳。
輕推柴扉,木屋簡陋,陰暗,有雨水滴下。
既然來了,何不進來?聲音嘶啞,刺耳。我收傘移步。
傍晚的光線穿過木屋的縫隙,映在她的臉上,可怖。因為只有死人才有那樣的壹張臉,像是暴曬幹裂的核桃。她很老,白發銀鬢,佝僂著背,不住輕咳。
妳壹定要救他?
是。
妳會後悔。
不會,永遠不會,也從從來沒有。
妳知道妳求的藥有什麽藥性?
起死回生。
還有另外壹點,它會讓人忘卻過去。
什麽!?
我說過妳會後悔,他醒來不會再記得妳,也忘記了他自己,就算妳們曾山盟海誓。
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
這也許是件好事,她端了壹盆水放在我的面前,他是從前的他,而妳卻已不是從前的妳。
我註視著水中的倒影,這裏面的人居然是我!?我竟忘了十五年,壹個女人最美好的時光已經壹去不返。
我的臉黑黃,令我難以想起白如羊脂為哪般顏色。
我皮膚被風摩挲的粗糙,不再是男人們所形容的吹彈可破。
我的手變得粗短不再修長纖細,何談芊芊蘭花?
我的腳走過十五年的凹凸崎嶇,再也不是我曾引以為傲的三寸金蓮。
妳是不是能救他?
妳是不是壹定要救他?
是。
妳很幸運。
幸運?
我已經壹百二十七歲。
妳姓孟?
我已經忘了。
我知道妳壹定能救他。
那要由妳自己決定。
妳會做孟婆湯?
妳希望它是孟婆湯,就叫它孟婆湯好了,它本來沒有名字。
妳壹直住在這裏?
壹百多年了。今天是我說話最多的壹次,也是我最後壹次救人。
那妳救過幾個人?
這是第壹次。
我的確幸運,因為我終於可以救活我的男人,我也是不幸的女人,救活壹個以後與自己不再相幹的男人。我不後悔,他始終在我身邊陪伴了我十五年之久,雖然他不曾說過壹句話,不曾抱過我,不曾吻過我。但愛壹個不會愛自己的活生生的男人總比守著他麻木無知覺的軀體要好,我要讓他醒來。
湯很香,淚卻鹹,這是我四歲之後第壹次流淚,淚掉落在湯裏,湯黑而稀。
門前這條河叫奈河,所以橋叫奈河橋
我知道,為什麽告訴我這個?
因為妳會住在這裏,有人問起,妳應該告訴他。
那妳呢?
我已經壹百二十七歲。
她推開柴門,走了出去,她的臉上壹直沒有第二種表情,會動的也只有那張嘴。她沒有說她去哪裏,但我知道在哪兒能找到她。
我給楚飛洗了個澡,撫摸他身上的每壹處傷疤,它們還是像十五年前壹樣,仿佛壹條條蚯蚓。我為他換了新衣,看上去他又年輕了幾歲,梳好頭發之後,我吻了他,只怕是最後壹次了。最後我端起那碗湯。
壹柱香的時間,楚飛的身體開始抖動抽搐,嘔吐出黑色的汁液,他醒了,睡了十五年,我的男人他終於醒了。
妳是誰?
壹個失心人。
那我是誰?前輩,妳壹定知道我是誰!
……無情人……
無情,無情……
他喃喃地反復地念叨著這兩個字,癡癡地踱出門外。他的步履依舊矯健,只是他的眼睛茫然。
我的男人他叫我前輩。
屋外,仍有細雨,很冷。
兩年後,江湖中出現了壹位號稱“無情劍”的俠客,他的名字叫吳情。他娶了司馬家的女兒,司馬嫣,江南第壹美女。
奈河沒有結冰,這裏的冬天沒有他走的時候冷。
木屋外有棵桃樹,它居然在這裏生長的很好,但沒有結果。
那座奈河橋壹直沒有人踏足,草長的更高,不過壹歲壹枯。
我真的住在了這裏。
又過了十五年,這天傍晚來了壹個人,在橋上他只能露出個頭,他很年輕,長得很像壹個人,他帶著壹把劍,沒有鞘。
他來是為了講壹個故事,他的故事是這樣的:
三十多年前,有壹個人,他是個孤兒,他的劍很快,他以殺人為業,在殺第壹個人之前,他認識了壹位女子,並且愛上了她,雖然這個女子出身青樓,以後每次殺人前他都會去找那個女人,因為她讓他有信心,他知道她喜歡長春店的胭脂,寶通金行的首飾,福祥鋪的綢緞。
他殺了三十四個人之後,用所有的錢為那個女人贖了身,同時在長春店買了最好的胭脂水粉,定做了寶通金行的金銀首飾,在福祥鋪購置了最昂貴的綢緞,因為他答應她在殺了最後壹個人之後回來娶她。可他這次沒能全身而退,他的對手是南宮雲,南宮雲的碎心掌沒有敵手,但他還是刺穿了南宮雲的喉嚨,同時心脈盡斷。
他沒有死,世上有壹種叫天香豆蔻的藥能使人不死,他服了壹粒天香豆蔻,睡了十五年,在睡夢中,他知道他的女人為他日夜奔走,他很想醒來看壹眼他的女人,抱她,吻她,但他的眼瞼太重,他無能為力。
有壹天他突然醒了,他的眼前是壹個陌生的叫失心人的女人,他對自己也陌生,那個女人給了他壹個名字叫吳情。
後來,他成了有名的俠客,成家立室,娶妻生子,他並不快樂,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知道自己的年齡,甚至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
七天前,南宮復來找他,這個人之所以叫南宮復,是因為他要復仇,他是南宮雲的兒子,雖然他壹心復仇,但他不會用卑鄙的手段,相反他是個君子,壹生沒做錯壹件事,沒枉殺壹個人,也沒說過壹句謊話,南宮復告訴他服過天香豆蔻和孟婆湯,他失去了記憶,因為南宮復壹生不說謊,有問必答,而且說世上有壹種草叫回魂草,可以使人想起從前,但服了它三天內必七竅流血而死,他問他何處有這種草,他說,他有。
南宮復通常是有求必應,雖然他是他的仇人。服了回魂草,他昏迷了兩天,醒來時他狂叫壹個人的名字,壹個女人的名字,她叫小虹,他想著要娶她,可卻突然發現那已經是三十多年的事了。他毒發時,說他不後悔服了那株草,他口吐鮮血,說壹個人死的時候有壹些回憶的事比空白地活在世上愉快得多,沒有回憶的人生是可恥而痛苦的,他說他後悔愛上那個女人,因為他的愛害了她壹輩子。
年輕人講罷故事,把那柄無鞘的劍擱到我的面前,說,虹姨,我叫楚還心。
那柄劍壹面刻著吳情,壹面刻著楚飛,自從它被我掛到墻壁的那天起,我沒有再去數落日,因為那已經沒什麽意義了。
我終於可以熬制出很香,黑而稀的湯了。
也許又過了十五年,也許是幾個十五年,我記不清了,我只知道那壹天河水裏呈現出壹張如暴曬幹裂的核桃壹般的臉,傍晚來了兩個人,壹男壹女,那女的好象是睡著了,男人有壹把佩劍,裝飾得很漂亮。
妳壹定要救她。
妳會後悔。
我不會。
妳知道孟婆湯有什麽藥性?
起死回生。
還有另外壹點,它能使人忘卻過去。
什麽!?怎麽可能?她不能不記得我,不能忘了我,我不能失去她,壹天都不能。
男人拔劍,入鞘,他的劍很快,就算那個女人有知覺也不會感到痛苦。
他再次拔劍,仍舊很快,但這次劍沒有入鞘,因為他殺死的是自己。
我把他們葬在那棵桃樹下,這年的冬天很冷,奈河結了薄冰。
第二年桃花開得異常鮮艷,而且有了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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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很久以前收藏的壹篇,作者已佚。不敢藏珍,公諸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