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禪
陳曉薇搬到歐嘉楠對門的時候就喜歡上了他吧？有那麽深深黑黑眼睛的男孩子，穿著紅色的襯衣和格子褲子，象是電影裏的人，那時，整條街上全身盛開了極美麗的木棉花。
不過是十二三歲的少年吧，陳曉薇細細的瘦瘦的，皮膚白白的，穿有點發舊的裙子，她和母親住，父親出國了，和她母親離了婚，她的母親是從北京搬回了這個城市，沒了愛情的女人，總是想遠離那些曾經傷害過她的城市。
陳曉薇插班到了歐嘉楠的班裏，很多人笑話陳曉薇，壹個不會說廣東話的女孩子，沒有那種正流行的卷舌音，那時，歐嘉楠會勇敢地站出來說：“妳們說話才不標準，陳曉薇的北京話多好聽啊。”
生活了十二年的北京，因為父母的婚變，陳曉薇來到壹個陌生的城。
如果不是歐嘉楠，她簡直要偷偷地跑回北京去，那古典而美麗的四合院，種著海棠花、牡丹花，還有參天的古樹和松柏，沒有人知道她對北京的感情，藍藍的天上鴿哨響起時，她就覺得心裏似壹朵朵小花在開著，那是多麽美好的北京的秋天啊。在老舍先生筆下，在朱自清筆下，四季分明的北京是多麽讓人留戀啊，它和沒有四季的廣州有多麽的不同啊！如果再沒有歐嘉楠，陳曉薇真的不知道日子應該怎麽過下去啊。
常常，在散了學之後，歐嘉楠會拉著她的手，教她怎麽說廣東話，壹個字壹個字地說。兩個少年，站在木棉樹下，似兩朵美麗的花，那時陳曉薇想：這樣的畫面，她壹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偶爾，歐嘉楠會用自己積蓄下來的零錢為陳曉薇買壹個女孩子捆頭發用的小發夾，放在她和鉛筆盒裏。那時，她們已經十六歲了，陳曉薇也知道放兩個紅蘋果在歐嘉楠的小抽屜裏，兩個少年的秘密，有了甜蜜的味道。
十八歲那樣夏天，歐嘉楠把陳曉薇叫出來，還是在木棉樹下，他對她說：陳曉薇，我們的願望可以實現了。
什麽願望啊？
回北京啊，我們壹起考北京的學校！要知道，憑妳我的成績，我們應該沒有問題的。陳曉薇看著眼前這個唇邊長了茸毛的男生，這個陪著她壹起走過了六年寂寞日子的男子，眼睛裏散落出如珍珠樣的壹串眼淚，是啊，他是為她才去北京的，不然，他怎麽舍得離開廣州，他的父母，讓他上中山大學的。
他們伸出了細細的手指，在漫天飛舞的木棉花中拉了拉勾，那是兩個少年的諾言，壹起去北京。
那年七月，陳曉薇的母親出了車禍。
那天，正是陳曉薇高考第二天，陳曉薇不知怎麽進的考場出的考場，十二歲父親離她們而去，十八歲，母親又因意外從她的世界永遠消失了，她知道，母親是來考場的途中出的車禍，因為她是母親唯壹的希望了。
壹個月後，歐嘉楠去北大，在未名湖畔寫信給陳曉薇：“我在這裏等妳，相信吧，花謝了還會再開。”
那時，陳曉薇又取得了和父親的聯系，因為她要上學，父親說，“來美國吧，我負責壹切。”
她拒絕了，因為她要去北京，她沒有去美國，她選擇了復讀。
那年，是最苦的壹年吧，讀到頭發掉了很多，每天睡三四個小時，還要給歐嘉楠寫信，歐嘉楠寫很長的信，卻囑咐她：“妳只要短短的幾句話就可以，告訴我妳好就可以，明年，明年我們在未名湖邊來盡情說吧。”
又是壹年芳草綠時，陳曉薇已然成了那壹屆中最出色的學生。因為與歐嘉楠的相約，因了要回北京的夢想，她在高考的考場上發揮得淋漓盡致，壹個月後，她收到北大的錄取通知書。
打電話給歐嘉楠時，她甚至有點調皮，“歐嘉楠，我考得不理想啊。”歐嘉楠安慰她，“能來北京就行啊。“她笑了，”才考了北大。“歐嘉楠在電話中狂喜地吼她：”小丫頭，還才考了北大？“那年暑假，歐嘉楠參加北大登山隊沒有回家，但是她說，“來吧，曉薇，提前來吧，我在北京接妳，先帶妳玩遍北京！”陳曉薇就他，“還帶我？還是我帶妳吧。”
陳曉薇答應了他，但卻沒有說哪天到北京，她想給他壹個突然驚喜。
父親給陳曉薇寄來了不菲的學費和生活費，父親說，“我就是北大畢業的，讀完四年來哈佛吧。”
那壹刻，她原諒了父親，也許父母離婚真的有自己的理由吧，何況，母親也並沒有怪罪過父親，她只說，是我們無緣做夫妻。
但是，開學幾天後，陳曉薇沒有到北大報到，歐嘉楠打電話過去，他的父母說，“陳曉薇去了美國，她不準備在國內讀書了。”
歐嘉楠的心涼下去，他孤單地站在未名湖畔，想著這個秋天應該是很美好的，卻沒有想到如此寒涼，那個與他有約的女孩子，連個招呼都沒有打就走了，也許美國的吸引力遠遠大於北大吧？
很快，他就有了女友，是壹個很漂亮的北京女孩子，有著北京女孩子的特質，愛說、灑脫、利落，就愛談論國家大事，連飛機失事這樣的事情也願意津津樂道，她說：“前些天又有壹架飛機失事了，現在的飛機事故太多了，以後，真的不能做飛機了。”
他側著臉看著她認真的樣子，很好笑地說：“真是北京的女孩子的天性，關心這些做什麽？還是想想怎麽好好愛我吧。”
四年後，他和北京女孩壹起去澳大利亞留學，再過兩年，結了婚，然後他又被調到美國總部工作，飛到美國的壹剎那他忽然感覺心酸，“陳曉薇，六年後的陳曉薇在美國的哪個城市呢？”
根據記憶，他覺得好象陳曉薇的父親叫陳子東，於是他背著自己的妻子，上網查壹個叫陳子東的人，他輸入了chenzidong ，壹下子出來四十多個，看來，在美國叫陳子東的也不少。
就是憑著那些星星點點的線索，他開始去找壹個個陳子東，有搞化學的博士，也有唱搖樂的，還有中東的大老板。最後在快絕望的時候，他查到了壹個紐約研究所的陳子東，那上面寫著他的介紹：50歲，來自china。當天，他從得克薩斯州飛到了那裏，這次，憑著直覺，他覺得這壹定是陳曉薇的父親！
看到陳子東的第壹眼他開始心慌，這壹定是他的父親，那眼神，那身材，絕對如壹個模子刻出來的壹樣！
歐嘉楠的眼睛有些酸澀，好象有眼淚要流出來，但卻覺得那麽不合適宜，他握住那雙男人的手，直接就問：“陳曉薇好嗎？她在美國還好嗎？是不是讀了哈佛，想當年沒有去那麽好的的學校，壹定是在這裏過得很好吧？”
陳曉薇的父親看著這個年輕人，眼睛裏泛出壹些壹層霧光來，他說，“妳壹定是歐嘉楠吧？”
歐嘉楠心裏壹顫，“妳知道我？”
陳曉薇的父親說，“知道，很久以前就知道，妳是要找曉薇嗎？那我幫妳聯系，妳等我回答可以嗎？她現在的性情變了好多。”
歐嘉楠心裏很是不悅，不就是壹個哈佛女生嗎？有什麽了不起啊。
五分鐘之後，陳曉薇的父親從屋裏走出來，他面色有些激動地說，“她只肯用郵箱和妳聯系，如果妳有興趣，我可以給妳。”
那是歐嘉楠沖動地飛到紐約之後得到的唯壹的東西，壹個陳曉薇用了多年的郵箱，那個郵箱，當他打開壹看他呆了壹下，居然是用的他的英文名字和生日日期註冊的！他壹陣沖動，卻又馬上平靜了下來，這算不了什麽？因為她都沒有見他的沖動。
他給她發去了第壹封信，那上面只有壹句話：“妳還記得那些木棉樹嗎？”
回信卻很長，他打開，近乎幾千字吧，她用細膩的文字描述了那六年，她和他在壹起的六年，當然，她說，“如果我知道我以後會那麽想念那些木棉樹，我不會去北京的。”
他更悵然了，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麽意思，他就又問：“妳結婚沒有？我的小孩子壹歲了。”
她回信：“我也結了啊，嫁了壹個美國人，他長得好壯啊，反正比妳要高，南方人個子就是矮啊。”
他們在信中談著生活談著別後的日子，她壹直在說美國有多好，當初放棄北大就算對了，他說現在自己也在美國，為什麽不能見上壹面？即使給他壹個電話也好啊？幹什麽搞得這麽神秘？是怕老公吃醋？美國的老公不至於吧？
時間越久，他越想見她。她變成什麽樣子了？還那麽美麗還那麽水嫩嫩地白嗎？還那麽亭亭玉立嗎？他要了很多次她的電話，她就是拒絕。他說，“沒想到妳變得這麽無情無義，連個電話都不肯給，看來，妳是假恩情了。”
壹連三天，沒有了她的消息，再過了十天，還是沒有她的郵件，歐嘉楠心急如焚，打他父親的手機，陳子東說，“她病了。”
三個字“她病了”，又讓他坐飛機飛了過來，見到陳子東他說，“不管她願意不願意，我這次都要見到她。”
陳子東說，“妳真的這麽迫切想見到她嗎？無論她變成什麽樣？”
“是的，”歐嘉楠說，“無論她變成什麽樣。”他想，不就是讀了哈佛嗎，還能變成什麽樣？
這次，陳曉薇的父親給了他壹個電話，接了電話，他呆住了，因為，那是壹個北京的區號。
“她去北京了？”
“不。”陳子東說，“她從來沒有來過美國，她壹直在北京。”
他更加不明白，“沒來過美國？那哈佛？那美國老公呢？”
陳子東擺擺手，不肯去解釋，眼裏全是眼淚了，“七年前，我為她在北京買了壹個四合院，她說，在哪裏離妳近些，能感知到妳，所以，不肯跟我回美國。”
“為什麽？為什麽？請給我壹個解釋。”他幾乎發狂地喊著。
“七年前，曉薇去北京看妳，訂了到北京的機票，那架飛機中途墜落起火，曉薇九死壹生，臉被燒得變了形，雙腿癱瘓，雙目失明，聲音嘶啞，所以，她沒有去北京大學報到，所以，她說自己去了美國，那都是她給自己的借口，而她編造的幸福，是為了讓妳更加幸福。
壹剎時，歐嘉楠心內似萬箭穿心，那個木棉樹下站著的少女，為了壹份愛情做了怎樣的隱忍？她寧肯就這樣沈默壹生，也不肯來打擾他的幸福。
我不想南飛，淚壹滴壹滴地墜，我空虛的雙臂沒有妳的包圍
我有過的壹切，妳給的最美
我又回頭去飛，去追，任往事壹幕壹幕催我落淚
天都為它傷悲，冷得愛快枯萎，任漫天風雪覆蓋我的心醉
那是在回北京的飛機上，歐嘉楠聽到的這首《雪候鳥》，他壹下子伏下臉來，淚流滿面。她多象壹只雪候鳥啊，為了自己的愛情，壹直往南飛著，但卻離自己的幸福越來越遠。
推開了老北京四合院那扇門時，他真的看到了她曾說過的海棠花，而春天裏輪椅上坐著的女子就是陳曉薇，因為她的背影還是那麽美麗。
妳還記得那些木棉樹嗎？他站在背後說。
回美國之後，他手機的問候語換成了壹句話：我愛雪候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