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家六個孩子,三哥和她年齡最相仿。
春日晴好,三哥提著籃子到打麥場邊拽麥苗餵雞,她跟在三哥寬大的後背打著方塊補丁的灰布衫後面“三哥三哥”的叫,手裏舉著拽斷的麥苗葉子,費力的向籃子裏扔。麥苗青汁染綠手指,小花裙上也有淡淡青痕,三哥便會回頭安慰她說:好了,別拽了,小心把衣服弄臟了。
那時,三哥也不過四五歲。
她是三哥的忠實跟班,走路腿腳尚不利落的年紀,已經知道扯著三哥的衣袖,滿村子亂跑。炎夏的午後,趁大人們睡熟之際,她和三哥偷偷溜到井臺邊逮螞蟻。井邊老柳低眉順眼,日影細細篩下,紋絲不動。頭頂卻有蟬聲聒噪,尖利如裂帛,三哥雙手叉腰,像大人壹樣用腳踢壹下老柳樹,仰頭喊道:再叫,再叫就捉妳燒了吃。蟬聲戛然而止,她欽佩的看著三哥。壹會兒,蟬聲復起。
有時是壹群小朋友,在秋後平曠的田野裏捉蛐蛐,三哥是孩子王,手壹揮,陣地便從壹塊平整松軟的旱地轉移到另壹塊雜草蔓生的秋地,仿佛指揮千軍萬馬。偶爾也遭踐莊稼,摘了路邊窩瓜秧上拳頭大小的窩瓜蛋子當武器,扔的滿路都是殘破的翠嫩青瓜。跑到誰家菜園裏偷摘西紅柿,吃半拉順手壹扔,摘根黃瓜,咬幾口就地壹拋,洗劫後的菜園狼籍滿地。如果不幸被大人們發現,遠遠吆喝壹聲,他們就會像受驚的小馬駒壹樣四散逃去。她跑的慢,三哥便仗義地留在她後面斷後,嘴裏喊著讓她快跑。她小小的心裏總是又惴惴又無限牽念,壹邊跑壹邊回頭看,希望三哥也能盡快脫險。但不幸有壹次三哥還是被大人捉到,狀告到大伯那裏,三哥好好挨了壹頓打。她為此愧疚了好長時間。
大伯家全是男孩,大伯大娘都很喜歡她。有壹次大娘對她說:妳給我家吧,這樣妳天天都能和妳三哥玩。”她果然動了小小心思,左右權衡,拿不定主意。回家和母親商量,小眉頭半皺,壹臉為難的說:我也舍不得妳們,我也想去大伯家。母親笑著說:憨閨女,妳大娘逗妳玩呢。
可她心裏,已有懵懂期待,若村口井臺上洇出的青苔,潮濕而鮮潤。
二
有壹年冬天,雪下得格外大。
她穿著紅色的小棉襖,梳兩根細細的小辮,費力地拖著長筒膠鞋踩在及膝深的雪裏,壹步壹個深深的小腳窩,去找三哥玩,嘴裏還哼著母親新教給她的兒歌:“江上壹籠統,井上壹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額頭上掛著細小汗珠。
路上壹只狗也沒有,清冽的北風不時掠起瑩白雪末,柔紗般逶迤蕩開又落下,冰雪覆蓋下的小村像童話中的琉璃世界壹般安靜,她拖著壹長串腳窩迤邐而行,像童話故事裏的某個情節。
三哥正百無聊賴的蹲在大門口,用樹枝在雪地上亂劃,看見她來,立刻站起身說:快來,咱們堆雪人吧。她說:好啊好啊,三哥快教我。
他們苦心孤詣地花了整整壹個上午的時間在大伯家門前的洋槐樹下堆了壹個大胖雪人。她從大娘的縫紉機盒子裏找了兩枚黑扣子給雪人當眼睛,向大伯討了壹根掛在墻上的紅辣椒給雪人當鼻子,三哥卻不知從哪裏找了壹團亂蓬蓬的黑毛線頂在雪人頭上當頭發,用手小心理了理說:看,頭發多像她。她不服,說雪人的鼻子像三哥,說完還用樹枝在雪人肚子上歪歪斜斜寫了“方青民”三個字,那時她剛剛學會寫字,“方青民”是三哥的大名。她歪著頭想了想,又在“方青民”的下面寫下了“方紅妹”三個字,“方紅妹”是她的名字,她寫得認真又小心,寫完,她忽然捂著肚子笑起來,不明就裏的三哥也跟著笑起來,兩個人像傻子壹樣笑得前仰後合。
雪人目光灼灼地端坐著,鼻子通紅。
夜裏似乎又下了雪。第二天早上,雪人的黑毛線頭發上點點瑩白,像簪滿了秋後路邊稚白的小野菊。雪人的肚子也臃腫了許多,上面的字跡幾乎看不清了,只隱約看見筆劃參差的“青紅”兩個字。
她對著那兩個字出了壹會神,雪人也面目模糊地看著她。
三
三哥比她早入學兩年,但到三年級的時候,她和三哥已經在同壹班了。她學習成績好,聰明又伶俐,總是坐在教室第壹排正中間的位置。三哥壹年留壹級,個頭最高,學習卻最差,坐在教室最後壹排的角落裏,連同桌也沒有,壹個人孤零零地。
她上課時忍不住向教室後面張望,三哥有時趴在桌上睡覺,大貓壹樣悄無聲息。有時壹臉懵懂地坐著,大大的眼睛裏全是茫然,好像置身在渺無人際的雪野,完全迷了路。或者說那些字母、數字對他來說就是壹片杳無人跡的混沌天地吧,上帝尚沒有用光去照射那黑暗,開啟他的蒙昧。
她每天總是把作業早早寫完,然後讓三哥照著抄,有時候她主動給三哥講題,可三哥卻仿佛怎麽也聽不明白。三哥堅持上到五年級就退學了,在家割草,放牛,養兔。大伯家孩子多,負擔重,三哥的退學就像風吹過村莊壹樣自然。只是在某個東方微白的清晨,三哥不用背著書包走進教室裏那個孤獨的毫無尊嚴的角落,而是迎著晨曦,舉著鞭子,趕著牛兒自由自在走在鄉間的小路上,牛鈴兒叮當叮當,不徐不急,就像冥冥之中三哥命定的人生節奏,天天,月月,年年。
她只有在星期天才能找三哥玩,跟著三哥壹起放牛,走很遠的路,找到壹面青草如茵的山坡,然後任由牛兒散漫地啃著草,鈴兒在頸下輕聲微響,長長的尾巴不時卷起在背上輕輕甩壹下,再悠閑地垂下。她滿山坡跑著采摘野花野果,興奮地像出籠的小鳥,三哥卻總能出其不意地給她驚喜:有時是壹捧青紅相間的山棗,放到她手裏,看她酸得呲牙咧嘴還吃得津津有味,有時是剛從地裏挖出的壹把白茅草根,嚼在嘴裏有微薄甜味,有時是幾棵嫩生生的蘢蘢蔥,吃得滿嘴綠汁,或者是幾只熟透得軟溜溜紅丟丟的柿子,她用牙在柿子皮上咬壹個小口,用嘴輕輕壹囁,綿稠甘甜的汁液便全部吸進嘴裏了。她邊吃邊對著三哥笑,三哥便會憨厚地笑著說:吃吧。仿佛他就是這大自然的主人,坐擁滿山清風滿目草色滿坡花香和數不清的美好果實,慷慨又寬厚。
有時她會想,三哥天生就是屬於土地的吧,也許只有腳下這般溫良淳厚的泥土,才能滋養三哥臉上這般幹凈真純的笑容,而她,她也不知道自己屬於什麽,但她隱隱有些擔憂,或許她和三哥會走完全迥異的兩條路吧。
四
她考上高中那年,全村轟動,沈寂多年的小村出了第壹個女秀才,淳樸厚道的鄉鄰們紛紛前來賀喜。三哥也特意送了壹對兔子給她,壹只毛色純白如雪,壹只毛色駁雜而灰,裝在壹只手工精致的鐵絲籠裏。她給兩只兔子起名叫雪兒和小野,囑托母親在家壹定要好好照看,千萬要好好照看。
縣城離家十幾裏地,三哥開著拖拉機和父親壹起去學校送她,左鄰右舍的鄉親們跟著拖拉機壹直送到村口。
叩別故鄉的萬壑山水,揮送故土的千重稻菽,她淚眼婆娑的和小村和母親和大伯大娘叔叔嬸嬸們告別,此去山長水闊,她終將以稚嫩的翅膀搏擊未知的長空,而鄉情竟如此沈重。她和父親坐在拖拉機的車兜裏,悶聲不響,旁邊放著大包小包的行李,也是沈默。
山路顛顛簸簸,三哥熟練地駕駛著拖拉機突突前行,山風吹著三哥的頭發,撲撲如跳動的鴿翼。
五
高三的壹個周末,她從學校回到家裏,從院子裏采了洋槐樹葉子正在餵雪兒和小野,忽然聽到母親對父親說:青民媳婦明天來家裏看,咱們明天也過去看看。
她忽的壹下站起來,跑到母親面前說:媽,妳說什麽?”
母親說:“有人給妳三哥提親說媳婦了,聽說人長得很好看,妳明天也去看看。”
“我才不去呢。”她壹扭身跑到屋裏。
母親猶在外面嘮叨:“妳這死閨女真沒良心,妳三哥見妳最親。”
她壹下拉開被子蒙住頭倒在床上,不知不覺臉上竟然濡濕壹片。
晚上母親來叫她吃飯,她裝出睡熟的樣子不肯醒,第二天壹大早,她說學校還要補課,就背著書包走了,父親要送她,她執意不肯。父親說那讓妳三哥送妳吧,她惡狠狠的跑到門外,丟下冷冷的幾個字:我誰也不讓送。便匆匆逃離。
山風浩蕩,她壹個人走在崎嶇的山路上,感覺身體像失水的洋槐樹葉子壹樣輕飄飄的,任山風輕易洞穿,肆意撕扯。她想起仲夏的夜裏,大伯壹家坐在大門口集煙葉,她蹲在三哥面前,專門負責給三哥遞煙葉,壹邊看著三哥沾滿黑色煙油的手靈活的上下翻動,壹邊聽著大家講些有趣的事情,笑聲時時轟然響起。她想起三哥有壹次開著拖拉機到學校給自己送糧食,臨走時甚至拍拍她的頭,輕聲說了句:好好念書啊。她想起三哥教她辨認紫花地丁、小葉茶和車前子,教她挑選又甜又沙的西瓜,教她用火盆捂紅薯和土豆,教她在雪天用竹籮捕麻雀,還有滾雪球和堆雪人……
壹想起雪人,她的心忽然顫栗不已,從此以後,她的歡樂和悲傷,似乎都和三哥無關了,就像許多年前她和三哥壹起堆的那個雪人壹樣,獨自依偎寒冷,獨自抵抗陽光,堅硬或柔軟,放縱或自持,都是它自己的事情了。
高三學習緊張,她自此很少回家。
六
父親有壹次來學校看她,告訴她村裏通公***汽車了,讓她有空回家看看。臨近秋收時,她搭上了回家的公***汽車。
山路彎彎,汽車像負重的蝸牛壹樣小心而緩慢的爬行著,而車窗外的原野,正以壹種低調的豐碩散發著濃烈的成熟氣息:蒼黃的豆棵上豆莢累累,萎黃的玉米桿莖揣著渾圓著玉米棒子,濃綠匍匐的紅薯秧和葉片稚圓而密的花生秧深掩著地底的`驚喜,大塊煙田也顯出疲態,枝和葉都懶洋洋的,像待嫁閨中無心打扮的老姑娘。天高雲淡,而大地如此厚重,秋日況味便在這簡和繁,疏和密,鬧和靜中衍生出說不清道不明的某種情緒。
車裏的人們忽然壹陣騷動,汽車喇叭也焦躁的響個不停。她回過神來,才發現車前面不知何時出現壹群羊,領頭的公羊長角彎彎,步履穩健,後面的群羊低頭頷胸,不急不緩,車窗邊掠過陣陣羊毛躁熱腥膻的味道。司機把喇叭按的幾乎成了直音,羊群卻依然故我。這時,路邊草坡上忽然有個人站起身,響亮的打聲唿哨,手裏的鞭子憑空啪啪揮動著,羊群竟自動擠成壹條直線,給汽車讓開了路。
她好奇的望向窗外,驀然發現那個放羊人竟然是三哥。秋陽裏的三哥臉色黑紅,灰白的汗褂系在腰間,兩只褲腿卷得壹高壹低,雙手在胸前抱著鞭子,面無表情的看著汽車緩緩駛過,然後又壹聲唿哨,羊群迅速恢復了以前的陣列。
她的心咚咚直跳,趕緊收回視線,把滾燙的臉埋在胸前。過了好久,才忍不住把臉貼在車窗上,看著三哥和他的羊群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最後消失在山凹裏。有壹瞬間她忽然有壹種強烈的時空錯落感,或許那山路和羊群,或許這汽車和她,都是並行的存在吧,只是它們運行在時空不同的軌道上,所以,只能偶爾擦肩,所以,只能沿著各自的方向越來越遠。
她無限惆悵地閉上眼睛,眼前居然全是金色秋陽裏晃動的羊群,白花花地焦灼。
七
她上大壹的那年冬天,臨近春節的時候,三哥結婚了,放假在家的她參加了三哥的婚禮。
新娘子是鄰村的姑娘,名字叫蘭麗,她有著健康而滋潤的小麥膚色,大大的杏眼溫順而和善,烏黑的頭發盤成高高的髻,上面灑滿星星點點閃光的亮片,大紅的旗袍裹著她勻稱健美的身體,看上去大方又美麗。“碩人其欣,衣錦褧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今天,蘭麗就是三哥的新娘了,今天只有蘭麗的幸福和三哥是比肩的,而其它所有的看客都各懷心事,包括她。
她的目光假裝不經意的逡巡著,她看見人群中第壹次穿西裝的三哥,胸前別著壹朵紅花,皮膚是堅毅的古銅色,穩重如磐石,雖然他臉上的笑容還和泥土壹樣溫厚,但那笑裏有掩飾不住的甜蜜,對了,就像泥土裏白茅草根的甜,是深藏不露的那種,但它的確是甜的。
她有些垂頭喪氣的從人群中擠出來,逃回家中。身後人聲如沸,笙樂喧天,嗩吶的高音又尖利又喜慶,輕易便擊穿了冬日小村安之若素的平靜。
八
大學畢業之後,她留在市裏壹家報社工作,犀利的筆風和拼命三郎的敬業精神,讓她的事業風聲水起,很快成了業界小有名氣的媒體人。只是她壹直沒有結婚,雖然追求她的人又多又優秀。
父母親去看望她,零零碎碎說起三哥的消息,三哥添了兩個孩子,壹個男孩,壹個女孩。三哥養的羊大約已經有壹百多只的規模了。三哥向村裏的黨組織遞交了入黨申請書。三哥還參與了村長的競選。不過最後話題總會回到她的終身大事上,她便沈默了,空氣裏有僵硬的對峙,不過每次總是母親先妥協。時間久了,母親也便由著她了。
有壹年冬天,她坐公***汽車回老家,快到村口時汽車卻壞了,她拎著大包小包,穿著高跟鞋,在故鄉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寸步難行,無奈只好給父親打電話。
壹會兒卻是三哥來了,他騎著摩托車,戴著頭盔,嘴裏呼著白氣,急匆匆的駛到她面前。她有些意外卻害羞地叫了壹聲“三哥”。三哥憨厚的對她笑笑,低頭幫她把大包小包的東西均勻的綁在摩托車兩側,又叮囑她小心坐好,才小心翼翼發動摩托車。
村口的風帶著尖利的哨音刀子壹樣刮在臉上,她把頭埋在三哥身後,小心拽著三哥的衣襟,穿過村邊冰封如鏡的池塘,穿過破舊頹敗的學校,穿過廢棄的長滿青草的井臺,穿過她曾經那樣熟悉的大街小巷,記憶壹點點漫漶,如這冬日的風,任性又放肆……
其實她在高中物理課本裏曾經學到光譜壹章,白光經棱鏡色散後呈現出“紅橙黃綠青藍紫”七種顏色,它們安靜過度,柔和相持,按既定的秩序呈帶狀分布。那時,她已經發現,青和紅,居然相隔那麽遠,就像她和三哥,鑲嵌在同壹家族的譜系裏,相親相愛,溫暖相映,卻永遠不會有交集。
這麽近,那麽遠,從兒時壹直望到現在的三哥,只是她生命裏無法同時選擇的另壹條路,可她願意為天涯,為春風,為路旁無休止的綠色和天際淡淡的雲影,來守候壹份生命深處簡單的溫暖。因為在她心裏,永遠都留有壹個地方,只屬於故鄉的三哥。
三哥,她在心裏低低呼喚著。冬日的陽光穿過鉛灰的雲層,散散淡淡灑下金色的芒,山村漸漸攏起壹抹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