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乎有點象壹棵樹，堅壯，沈默，而又有生氣。他有自己的打算，有些心眼，但不好
向別人講論。在洋車夫裏，個人的委屈與困難是公眾的話料，“車口兒”上，小茶館中，大
雜院裏，每人報告著形容著或吵嚷著自己的事，而後這些事成為大家的財產，象民歌似的由
壹處傳到壹處。祥子是鄉下人，口齒沒有城裏人那麽靈便；設若口齒靈利是出於天才，他天
生來的不願多說話，所以也不願學著城裏人的貧嘴惡舌。他的事他知道，不喜歡和別人討
論。因為嘴常閑著，所以他有工夫去思想，他的眼仿佛是老看著自己的心。只要他的主意打
定，他便隨著心中所開開的那條路兒走；假若走不通的話，他能壹兩天不出壹聲，咬著牙，
好似咬著自己的心！他決定去拉車，就拉車去了。賃了輛破車，他先練練腿。第壹天沒拉著
什麽錢。第二天的生意不錯，可是躺了兩天，他的腳脖子腫得象兩條瓠子似的，再也擡不起
來。他忍受著，不管是怎樣的疼痛。他知道這是不可避免的事，這是拉車必須經過的壹關。
非過了這壹關，他不能放膽的去跑。
在宗旨上，她既以為這沒有什麽下不去的地方，那麽在方法上她就得厲害壹點，不能拿
錢打水上飄；幹什麽說什麽。這需要眼光，手段，小心，潑辣，好不至都放了鷹①。她比銀
行經理並不少費心血，因為她需要更多的小心謹慎。資本有大小，主義是壹樣，因為這是資
本主義的社會，象壹個極細極大的篩子，壹點壹點的從上面往下篩錢，越往下錢越少；同
時，也往下篩主義，可是上下壹邊兒多，因為主義不象錢那樣怕篩眼小，它是無形體的，隨
便由什麽極小的孔中也能溜下來。大家都說高媽厲害，她自己也這麽承認；她的厲害是由困
苦中折磨中鍛煉出來的。壹想起過去的苦處，連自己的丈夫都那樣的無情無理，她就咬上了
牙。她可以很和氣，也可以很毒辣，她知道非如此不能在這個世界上活著。
天是越來越冷了，祥子似乎沒覺到。心中有了壹定的主意，眼前便增多了光明；在光明
中不會覺得寒冷。地上初見冰淩，連便道上的土都凝固起來，處處顯出幹燥，結實，黑土的
顏色已微微發些黃，象已把潮氣散盡。特別是在壹清早，被大車軋起的土棱上鑲著幾條霜
邊，小風尖溜溜的把早霞吹散，露出極高極藍極爽快的天；祥子願意早早的拉車跑壹趟，涼
風颼進他的袖口，使他全身象洗冷水澡似的壹哆嗦，壹痛快。有時候起了狂風，把他打得出
不來氣，可是他低著頭，咬著牙，向前鉆，象壹條浮著逆水的大魚；風越大，他的抵抗也越
大，似乎是和狂風決壹死戰。猛的壹股風頂得他透不出氣，閉住口，半天，打出壹個嗝，仿
佛是在水裏紮了壹個猛子。打出這個嗝，他繼續往前奔走，往前沖進，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止
住這個巨人；他全身的筋肉沒有壹處松懈，象被螞蟻圍攻的綠蟲，全身搖動著抵禦。這壹身
汗！等到放下車，直壹直腰，吐出壹口長氣，抹去嘴角的黃沙，他覺得他是無敵的；看著那
裹著灰沙的風從他面前掃過去，他點點頭。風吹彎了路旁的樹木，撕碎了店戶的布幌，揭凈
了墻上的報單，遮昏了太陽，唱著，叫著，吼著，回蕩著！忽然直馳，象驚狂了的大精靈，
扯天扯地的疾走；忽然慌亂，四面八方的亂卷，象不知怎好而決定亂撞的惡魔；忽然橫掃，
乘其不備的襲擊著地上的壹切，扭折了樹枝，吹掀了屋瓦，撞斷了電線；可是，祥子在那裏
看著；他剛從風裏出來，風並沒能把他怎樣了！勝利是祥子的！及至遇上順風，他只須拿穩
了車把，自己不用跑，風會替他推轉了車輪，象個很好的朋友。
覺得把話說到了壹個段落，虎妞開始往北走，低著點頭，既象欣賞著自己的那片話，又
仿佛給祥子個機會思索思索。這時，風把灰雲吹裂開壹塊，露出月光，二人已來到街的北
頭。禦河的水久已凍好，靜靜的，灰亮的，坦平的，堅固的，托著那禁城的城墻。禁城內壹
點聲響也沒有，那玲瓏的角樓，金碧的牌坊，丹朱的城門，景山上的亭閣，都靜悄悄的好似
聽著壹些很難再聽到的聲音。小風吹過，似壹種悲嘆，輕輕的在樓臺殿閣之間穿過，象要道
出壹點歷史的消息。虎妞往西走，祥子跟到了金鰲玉蝀。橋上幾乎沒有了行人，微明的月光
冷寂的照著橋左右的兩大幅冰場，遠處亭閣暗淡的帶著些黑影，靜靜的似凍在湖上，只有頂
上的黃瓦閃著點兒微光。樹木微動，月色更顯得微茫；白塔卻高聳到雲間，傻白傻白的把壹
切都帶得冷寂蕭索，整個的三海在人工的雕琢中顯出北地的荒寒。到了橋頭上，兩面冰上的
冷氣使祥子哆嗦了壹下，他不願再走。平日，他拉著車過橋，把精神全放在腳下，唯恐出了
錯，壹點也顧不得向左右看。現在，他可以自由的看壹眼了，可是他心中覺得這個景色有些
可怕：那些灰冷的冰，微動的樹影，慘白的高塔，都寂寞的似乎要忽然的狂喊壹聲，或狂走
起來！就是腳下這座大白石橋，也顯著異常的空寂，特別的白凈，連燈光都有點淒涼。他不
願再走，不願再看，更不願再陪著她；他真想壹下子跳下去，頭朝下，砸破了冰，沈下去，
象個死魚似的凍在冰裏。
《穆斯林的葬禮》
“也許”，鄭曉京繼續說，她是擅長於演講的人，可以不用講稿作長篇發言，滔滔不絕而且充滿激情，讓別人根本插不上嘴，“也許在妳們男人裏，韓心月美麗、文靜、清高而又富於才華，那是很‘動人’的。但是請不要忘記，她還是個只有十九歲的女孩子，而且是個心臟病人！她已經是夠不幸的了，您卻連壹個病人都不放過！請問：這符合人民教師的職業道德嗎？符合***產主義道德嗎？”
“妳……妳太淺薄了，太殘忍了！”面對這咄咄逼人的責問，楚雁潮終於脫口而出，“鄭小京同誌！我雖然不是***產黨員，卻也自信不比妳更不懂馬克思主義！無產階級應該比任何階級都更認識‘人’！請妳不要不知從哪兒撿來的尺子來丈量我，妳不具備這個資格！在妳眼裏，我簡直就是壹只惡狼，要吞吃壹個無辜的少女，而她還受著我的蠱惑，天真地被我欺騙！妳……妳了解我嗎？了解新月嗎？她的心臟已經沒有做手術的可能，她面臨的是死亡，正在和死神爭奪時間！對於她，難道任何人還可能抱有任何‘個人企圖’嗎？”
小政治家被她的英語教師問住了。她來不及去查閱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中是否真有楚雁潮所宣稱的觀點，但老師突然爆發的憤怒使她發慌，韓新月病情的嚴重使她震驚！“啊？她已經到這個地步？她自己知道嗎？”
“當然不知道！怎麽能讓她知道？她不能再遭受刺激！”楚雁潮警惕地看著鄭曉京，“妳沒跟她談什麽班上的情況吧？妳們開的那種會，不能告訴她！”“沒有”，鄭曉京有些後怕，多嘴的羅秀竹畢竟說了什麽謝秋思“嫉妒”之類的話，但願韓新月別放在心上，“我只讓她安心養病，排除外界的幹擾……”
“幹擾？什麽幹擾啊？是說我在‘幹擾’她嗎？”
“不，我也……，沒有明說，”鄭曉京不安地低下頭，想著該怎麽開脫自己才好，這個楚老師不饒人！沈思良久，試探地問：“她的病，沒有希望了嗎？既然這樣，楚老師，您對她的憐憫又是什麽呢？”
楚雁潮悲哀地嘆了口氣；“哎，‘憐憫’！妳以為人和人之間，只有奴才的搖尾乞憐和主子的憐憫恩賜，而沒有更美好的關系和感情嗎？新月是個很剛強的女孩子，她不需要我憐憫，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如果妳是她的朋友，給她的應該是真誠的平等的愛，而不是憐憫！妳懂嗎？”——554頁
“我覺得，壹個人了解了自己的真實情況，不管是長處還是短處，都應該感到幸運，這使我們自知！古往今來，有成就的人首先是自知的。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弱點，然後才能克服它，戰勝它，把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裏！這樣，不論前面將有什麽樣的打擊和挫折，都不怕了，人生的道路，總是充滿了打擊和挫折，回避是不可能的！”——342頁
沙蒙.享特接著說：“不是這樣嗎？老朋友！價值連城的珠寶、舉世無雙的美玉，今天屬於這個人，明天就可能會屬於另壹個人，千百年就是這樣在人們手裏傳來傳去，每壹個收藏者都希望自己是它們的最後壹個主人，為了使自己擁有這個權利而互相爭奪，從而使它們的身價倍增。而實際上，誰也不是它們的永久主人而只是暫時的守護著。玉壽千年，人生幾何？高價搶購、精心收藏，到頭來卻不知落入何人之手！”——454頁
“妳糊塗啊！”楚雁潮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象在冒火，他那激烈的言辭，象征討、象報復，“胡說什麽‘同情’，‘憐憫’？那種的，卑微的情感能適用於妳和我嗎？我是壹個感情泛濫、隨處拋灑、隨處賜予以換取別人的感情的偽善者嗎？妳是壹個精神世界壹貧如洗、仰賴別人感情的施舍的乞丐嗎？妳褻瀆了我們之間的愛！妳問我愛是什麽？我告訴妳：愛是火，火總是光明的，不管那熊熊燃燒的煤塊還是木材，是大樹還是小草，只要是火，就閃耀著同樣的光輝！愛就是愛，它啊人類自發的美好情感，我因為愛妳而愛妳，此外沒有任何的目的！不要用‘自我犧牲’這樣的詞藻來貶低我，我們雙方都不是祭壇上的羔羊，我們付出了愛，也得到了愛，愛得深沈，愛得強烈，愛得長久， 這就是壹切！”——561頁
“梁冰玉摟著孩子，朝這兩位討論對她們母女的處置方案的人投過來壹個含淚的冷笑：“可憐，真可憐！我只知道戰爭是殘酷的，以為戰爭的苦難可以使人和人的感情更加靠近，卻不知道比戰爭更殘酷的是人！感情在哪兒？人性在哪兒？妳們連壹個兩歲的孩子都不能容，這壹點兒做人的權利都要剝奪！她又不是我偷來搶來的東西，她是個小生命，是個人，她是韓子奇的女兒！她有權利叫她的爸爸！””645頁
“不必說了，過去的壹切都不存在了！我只想告訴妳：“我是壹個人，獨立的人，既不是妳的、更不是梁君璧的附屬品，不是妳們可以任意擺布的棋子！女人也有尊嚴，女人也有人格，女人不是男人錢袋裏的鈔票，可以隨意取，隨意花，女人不是男人身上的衣裳，想穿就穿，想脫就脫，不用了還可以存在箱子裏！人格，尊嚴，比妳的財產、珍寶、名譽、地位更重要，我不能為了讓妳在這個家庭、在這個社會象‘人’，而不把我自己當人！妳為了維護那個空洞虛弱的驅殼，把最不該丟掉的都丟掉了！十年了，我怎麽沒有認識妳！了解壹個人，愛壹個人，是多麽艱難？妳說妳不後悔和我的結合，我不知道這話是不是真誠的，但是我現在後悔了，我錯了，從頭到尾都錯了！我還以為我得到的是愛呢，還以為妳這個男子漢的肩膀能擔起愛的責任呢，原來妳也和她壹樣，根本不懂得什麽是愛情！我錯了，完全錯了！……660頁
“愛情常會對錯誤視而不見，永遠只以幸福和歡樂為念，
它任意飛翔，無法無天，打破壹切思想上的鎖鏈。
欺騙永遠只能秘藏在心間，守法、守禮、道貌岸然，
它除開利益，什麽也看不見，永遠為思想鑄下鐵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