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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序
清末民初,是社會、經濟、政治、民生的徹底變革,跟幾千年封建王朝統治的世襲天下決裂,是天翻地覆的變化,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北京南城的鉛灰色也不再死氣沈沈,老樹長出了嫩枝,灰墻青瓦萌生了綠意。小說《良民》,把家國情懷、兄弟恩怨、鄰裏親情三者交織在壹起,再現了老北京南城風貌,同時聚焦了愛國與賣國、***和與帝制、順民良民與仁人誌士的相關話題。人們適應了歌頌帝王將相,壹介平民百姓的生活同樣有血有肉,大海不缺壹滴水,但大海也離不開每壹滴水。
小說采用了京韻京白,使京味兒口語化。為讓具體人物形象鮮活,老北京特點突出,呈現的場面都是南城市民平時光顧的場所,而且每個人物形象。語言、舉止都各有特色,毫無雷同,給人以親力親為的感覺。
(壹)藏寶
浦爺浦巖松出殯那天,北京城稀稀拉拉地下起了小雨。天上地下灰氣朦朧,黏黏糊糊,給人帶來壹種沈重和壓抑感,絲毫沒有春雨貴如油的愜意。這些天老三浦思琦壹直在困頓勞累之中,神情萎靡頭皮發麻,但茶葉店周掌櫃代表眾街坊說的壹番話,像木魚兒敲在腦袋上,讓他精神壹振。“浦老拼爭壹生耿直狷介,沒有大的成功卻清白做人,書生義氣,傲骨慈心。人們習慣了歌頌帝王將相,但壹介平民同樣有血有肉情深義重。大海不缺壹滴水,但大海也離不開每壹滴水。所以我們健在的人應該像浦老壹樣,近君子遠小人,保持操守潔身自愛,也算是給子孫留下念想吧。”是啊,浦三兒想。人生於世來者不易,稀裏糊塗壹輩子豈不糟踐了?縱然平淡無奇也要活的精彩些,蠟炬成灰前還冒出點火星呢。何況歷史上建功立業的,多數都出身草莽,大者像劉邦、朱元璋、李自成,小的毛遂、荊軻、李逵宋江,時勢造英雄,起事前不都是老百姓?後代子孫反而平庸無能成了酒囊飯袋了。平民百姓柴米油鹽,可沒了他們哪來的天下!真看不出周掌櫃平時謹言慎行,說出話來卻鞭辟入裏,蠻有哲理的。
吃完謝孝宴,送走了各家賓客,三兄弟把家眷支應出去,坐下來商量後事。後事有什麽呢,分家唄。老爺子壹命歸西,這個家也就散了,沒了壹點兒生氣。屋裏的鍋碗瓢勺、桌椅板凳也都蔫頭耷拉腦,像壹具散了架的破車。
八仙桌子兩邊坐著老大老二,垂著頭悶聲不語,偶爾對視壹眼,又茫然他顧了,足足壹袋煙的功夫沒吐壹口字。琢磨什麽呢?浦三兒心裏清楚,倆哥哥真沒老爸那種豁亮勁兒,不就這點家產麽,什麽大不了的!他從杌凳上站起身來,先把老爺子的遺像翻了個身。睹物思人,他老人家莊嚴肅穆地瞅著,更平添不少苦悶。他摘下孝帽子扔到桌上,背手在堂屋裏來回踱了幾步,嗐,有什麽就直說唄,事已至此木已成舟,愁苦憋悶是老娘們的事,幾個老爺們有什麽想不開?從今天起咱們重新打鼓另開張,挺起腰板過日子!
大哥浦思珍說,昨天坐了壹宿夜,大夥都人困馬乏,我心裏跟丟了魂似的空空蕩蕩,要不咱改天再說?
老二思瑜往老爺子住的西屋掃了壹眼,要不咱先歸置歸置東西,都攤在桌面上也好商量。
老大憨厚有余謀略不足,前後壹個多月裏外支應的主要是他,的確心身俱疲累得夠嗆。他目無表情地看看老三。要不咱也找幾位老輩兒當個主持,把老舅、姑父跟王巡長請來,給咱們定個準兒?
思瑜說找誰也得咱先商量商量呀,左不過房契地契搬不走的東西,除了老三誰搬出去?咱倆各有其所,只有老三沒沾什麽光,還是讓老三拿個主意得了。
浦思琦從來就是心直口快,不藏不掖的人,也從沒把家裏這些破爛兒擱到心裏,此時更看不了這哥兒倆的窩囊樣,索性直來直去。咱們要像當年有產業有買賣還值得請人,如今只剩下些盆盆罐罐衣裳被褥,還用得著麻煩他人?找誰來我都覺著丟人現眼。妳們要是都不拿主意,那我就劃個道兒妳們琢磨。咱爸雖說做買賣賠得壹幹二凈,但為咱們辛苦受累、忍辱負重的誰也別忘了,他手裏常把攥的東西裝箱保存,後輩兒子孫也留個念想。咱也別為這點家產失了親哥兒們的情分,男子漢成家立業,憑本事憑能耐,能指望這些破銅爛鐵?事先聲明啊,家裏東西我壹概不要,妳們哥兒倆大概其分分就得。至於咱爸的虧空債務,賣了那些瓷器字畫兒也基本還清了,沒多少累贅。
老大和老二對了對眼,面向浦三兒說,思琦,妳書念得多,還老在外邊跑,幹脆妳拿個準主意吧。
真聽我的?那好辦。三間北房住不了兩家,大哥妳過些日子給二哥蓋間像樣的倒座,二哥不也寬敞了?家裏的東西誰使歸誰,老爸其它的東西歸堆妳們平分,這不結了?
思珍使勁搖頭,那哪成啊,妳不等於凈身出戶嗎?傳揚出去我們倆哥哥臉往哪擱!俗話說破家值萬貫,居家過日子少得了鍋碗瓢盆?依我說,房子不爭將來我倆會幫妳,決不能讓妳在外邊打遊飛。老爸的東西妳看上什麽拿什麽,都歸了妳我也沒二話。
思瑜也說,老三妳別把日子看簡單了,等妳有了兒子就知道難了。
浦三兒拍了胸脯,妳別看我在外邊租的房,家裏物件壹應俱全,這不都壹兩年了麽,該置辦的東西壹樣不缺,連兒子的東西都準備好了。
老三說的幹巴脆,事兒也辦的利索。三間北房歸老大,兩間西房給老二,老大答應幫著再蓋間南房。壹應家具也是誰使歸誰,老爸屋裏的物件仨人平分。依著浦三兒壹概不要,老大說發送老家兒妳出了壹半兒,回去怎麽跟弟妹交代?再說妳怎麽也得留個念想不是?浦三兒壹想也對,順手壹指,那就這個吧,躺櫃我搬家去,等我抱上兒子,鋪上褥子就是炕,也挺好。
寫個清單立了字據,這家,也就分完了。
浦三兒沒得著什麽,心裏卻覺著挺痛快,有股子豪爽勁兒。他真的壹心無掛礙,這幾年在外邊撲騰,掛在嘴邊的壹句話是“不獨立沒自由”。頭娶媳婦就搬到外邊租了房,十多年沒指望老家兒,日子反而更自在,更滋潤,合了他那浪蕩公子無拘無束的性子。半年多前老爸臥病在床,看病買藥端茶送水的,他沒覺得麻煩,倒是債主上門、當鋪贖券讓他壹腦門子晦氣。回家壹進門先聞見中藥湯子苦悶的氣味兒,再聽老人家唉聲嘆氣的磨叨,時不時還捶胸頓足的泄泄心火,這不是熬日子麽!怎麽想怎麽窩心。如今老人入土為安,兄弟們各安其所,他肩上的擔子誇喳壹下落了地。
浦三兒出門找了個彎脖兒,替他扛著櫃子,自個兒騎自行車跟在後邊,悠悠當當地回了家,甚至嘴裏還哼哼唧唧的來兩句“壹馬離了西涼界”。見彎脖兒背上壹忽悠,他騎車快蹬兩步跑到前邊。餵餵餵,怎麽了這是?您要累了就先歇會兒,千萬別把箱子給摔了。這可是四面樟老古董,磕了碰了就不值錢了。
彎脖兒吭哧憋肚地嘟囔,您老說沒幾步沒幾步,這都多老遠啦,怎麽還沒到哇?
快了快了,前邊拐個彎兒進胡同就是。
倆人穿過東小口大街,浦三兒左右張望了壹眼。街上人來人往,店鋪夥計熱情張羅著,撂地菜販大聲吆喝著,拉黃土的驢車呼哧著,駱駝跪在馬路邊兒,幹貨店老板跟貨主討價還價,壹聲高壹聲低爭競著,壹切如常,壹如既往。男人還是大辮子、女人依然裹小腳,商家幌子照飄、街頭乞丐依舊,好像宣統退位、孫中山的***和跟老百姓沒啥關系。浦三兒慘笑壹聲,唉,平頭百姓過的就叫日子,壹天天壹輩兒輩兒耗的日子。
邵氏正在家裏收拾屋子,騰地方,兩間小房已經滿滿當當了,浦三兒分家回來不定弄回來多少東西,得找地方放呀。等浦三兒喊壹聲淑惠,擡頭壹看,兩個人擡了躺櫃已經邁步進院。她趕緊上前要搭把手,浦三兒連忙攔住。別別,這活兒用不著妳。妳把門開大點就行了,千萬別碰了肚子,全套家產也比不了我兒子金貴!
邵氏抿嘴壹笑,哦,就妳兒子金貴,我是妳們家陪睡丫頭!
浦三兒趕緊陪笑,哪呀,都金貴都金貴,就我不值錢。他伸手摸摸邵氏圓滾滾的肚子,妳快歇會兒,別累壞了身子,那可是雞湯、牛肉、黃花魚大補出來的,拿聚寶盆都不換。
彎脖兒在壹邊也笑了,小兩口兒這日子過得滋潤呀,守著聚寶盆種著搖錢樹,閑的沒事逗嘴玩兒。他摸摸桌子瞅瞅座鐘,回頭看浦三兒手裏的幾個大子兒,老爺怎麽也得多賞點呀,道兒遠不說,您這喜慶勁兒我也得沾點兒光。
浦三兒又添了倆大子兒,知道妳要找後賬,給您留好縫兒了。
彎脖兒出門,邵氏往院子裏張望,還有什麽呀,都搬進來吧。
浦三兒拍拍身上的塵土,沒什麽了,就這躺櫃,我惦記不是壹天兩天了。
啊?邵氏吃驚似地問:五間屋子的東西,妳就拿回來壹個櫃子?
浦三兒訕笑壹聲,說起來東西是不少,可四間房子倆哥哥住著,就分我爸那間,妳說,看上什麽了我回去拿。那些破爛家具給我妳不覺得占地方?再說了,就我那倆哥哥,老實巴交還拖家帶口,我跟他們爭什麽爭!
邵氏不悅,還有房產呢,別忘了咱倆還租房住呢,怎麽也得給妳我留壹間吧?要不孩子生了連個窩兒都沒有。
浦三兒滋滋地嘬了幾下牙花子。妳沒看那房都爛成什麽樣了?夏天水簾洞冬天五風樓,換瓦接椽子拾掇門窗,比買房還貴呢!妳甭急,我好歹搗鼓搗鼓就夠買房的,妳不信?
我信,給妳爸辦事把家搜摟個精光,還掏了三十塊的窟窿,結果就這個櫃子?
這櫃子怎麽了?這櫃子四面樟,哪找去?夏天可以擱被褥,冬天能存布衫涼席,不招蟲子。孩子生下來鋪個褥子就是炕,多好啊!再說了,好兒不吃分家飯,好女不穿嫁妝衣,憑咱倆的能耐會過不好日子?
妳有能耐,就妳大方。邵氏努努嘴,先把眼前這關過了,我看妳又有什麽幺蛾子。
浦三兒往桌上壹看,壹個大紅信封,甭說,請柬唄。打開看了看,又扔到桌上。大凡這事妳告我壹聲就得了,幺蛾子沒有,山人自有妙計!
邵氏還沒答話,院門兒鈴鐺壹響,趙青山扛個梯子走了進來。三哥,借妳們家的梯子還回來了。他把梯子靠墻放下,擡頭看見後沿墻有個木門。吆,妳們家還有後門那?壹直沒理會。
浦三兒迎了出來,指指後門。這不是原來的煤鋪嗎,前門進大車,後邊是走人的,我搬過來也懶得改,壹直老鎖著。妳來得正好,幫我把櫃子搬裏屋去。
趙青山身高體壯,用手壹摳櫃子底兒就薅起來了,此時就聽櫃子裏咯噔壹聲,也沒在意,進裏屋兩三步靠墻安置好了。然後問:三哥,帖子收到了吧,大後天咱們壹塊去?
浦三兒猶豫了壹下。按說該去,可我還戴著孝呢,即使我不忌諱,人家要是忌諱呢?青山說他要是忌諱幹嘛還送請柬來?再說妳們老爺子七十多歲也算是喜壽了,兒女們盡孝也名聲遠播,就別在乎虛詞老禮兒了。浦三兒點頭,也說得過去。不過我得提前跟人家打個招呼,免得親戚裏道兒的挑眼。青山說,以妳們的情分,不去他才挑眼呢。
浦三兒笑了,真那樣兒,就算天上下刀子我頂鐵鍋,子琪的喜酒我也得喝。二十多年的發小了,沒我還打不開鑼鼓唱不成戲!到時候咱得好好熱鬧熱鬧。
熱鬧沒的說,趙青山說。就是妳得管住嘴,千萬別胡哧吧咧的,雖說是莫逆之交吧,但都是大人了,誰都要個臉兒。平時玩笑開多大沒事兒,大喜的日子讓人下不了臺,那可就造孽了。
邵氏在旁邊搭茬兒:青山妳得看著他點兒,他那臭屁股嘴沒少惹事。
浦三兒嫌媳婦當人面兒數落他。鹹吃蘿蔔淡操心,再大的酒我耽誤過正事嗎?再說了,我倆撒尿和泥的交情,誰不知道誰呀。
青山說那就好,真有事可別怪我薅妳脖領子。妳們忙著吧,我給子琪做的櫃子還沒刷漆呢,沒功夫陪妳。
送走趙青山,邵氏拿抹布要擦櫃子,浦三兒伸手壹攔,先等等,妳沒聽見剛才咯噔壹聲嗎?我覺著櫃子裏有蹊蹺。他退後兩步,把櫃子裏外端詳了半天,說:這櫃子尺寸不對,底下好像有夾層。妳拿斧子來我撬開看看。
邵氏取來斧子和壹把大號起子,浦三兒先拿斧子錛了個縫兒,再用起子壹撬,底座哢嚓咧開了,再壹撥楞,壹個木匣子露了出來。倆人趕緊掏出來擺在炕桌上,小心翼翼地打開。壹塊綢子包著七八件首飾,壹個絳紫色長條木匣子。打開木匣,黃稠子襯著黑色的扇囊,裏面兩把折扇,墜著翡翠扇墜兒。仔細端詳,扇子骨是竹木制作,壹尺多長,用手摸摸細膩柔滑。輕輕打開扇面,白吧呲咧,不像是紙的、絲的,倒好像是皮質的,周邊依稀刷有金邊兒,多數已經脫落。辨認文字,歪歪斜斜,因為是墨寫的,模模糊糊,也猜不出什麽字。邵氏看那幾件首飾也非同壹般,精雕細琢但樣式奇特。偏頭看浦三兒,正手托扇子出了神兒,嘴裏磨叨,我見扇子多了去了,怎沒見過這樣式的呀?
甭管什麽樣式的了,邵氏說。反正這些不是壹般的物件,說不定能值百八十塊呢。我就納悶了,妳爸做買賣賠得壹幹二凈,怎麽沒想起來這兒還藏著寶貝呢?
這櫃子也不少年頭了,打我落地就有了。怹興許是忘了,要不是他也不知道呢。浦三兒胡虜胡虜後腦勺,我想起來了,當年我爺爺在理藩院聽差,興許那時候從宮裏偷來的。
偷,從宮裏?妳說的也太輕巧了。
八國聯軍進北京那年,皇上皇後都沒影了,洋鬼子搶寶貝,太監宮人也沒少趁亂往外鼓搗東西,甚至比他媽洋鬼子還大膽還門兒清呢。我爺爺成天接觸這樣的東西,藏起個把玩意還不容易?
說得好聽!皇宮裏的東西哪件不登記造冊?妳爺爺他敢私存偷拿?
我爺爺人品出了名的清廉,絕不幹偷雞摸狗的事。不過據我所知,外邦進貢不會壹件兩件,光打點州道府縣就得論打說,人捎帶著給怹送點禮也是人之常情。
光明正大的東西幹嘛藏著掖著,連壹家人都不知底細?
浦三兒想了想,我覺得那些年兵荒馬亂,不是洋人進出就是義和團打殺盜匪出沒,不得提防著點?反正我們家家風純正,沒來由的東西從不惦記。妳也別琢磨了,到我手裏就算天賜,我收起來心安理得。他把扇子原封不動的收好,木匣也裹上包袱皮兒。這可是啊,無心插柳柳成蔭,天降浮財讓我撿了個漏,也算是老天開眼可憐我這破落人家了。
邵氏也開心地笑了,我看是妳爸冥冥之中蔭庇著呢,人性憨直可心裏有數。妳也別滿處顯擺啊,張揚出去人問東西從哪來的,妳怎麽答艮?
那當然了,不到萬不得已不能拿出來,咱得找地方藏好嘍。
兩人尋思半天,最後掀開炕席,底下有個洞口,把匣子和首飾掖了進去。重新收拾了床鋪,浦三兒靠在被裹垛上長出了壹口氣,只可惜了我這樟木櫃子,哪天讓青山幫忙拾掇拾掇。老婆,給我炒倆菜,我得弄口酒壓壓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