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當然是壹句老話。今天的上海和十五年前的上海不可同日而語。在這十五年裏，大概世界上沒有壹個城市像上海這樣發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這種變化中最引人註目的是城市的建築。新的高層建築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在我們城市的每壹個角落，以各種形狀和姿態占據著地面和天空，改變著上海地平線的輪廓。前幾天從海南島乘夜航飛機回上海，在空中俯瞰夜色掩護下的上海。我看見燈光像大海壹樣無邊無際，在我的視野裏壹路蔓延到天的盡頭。在燈光的海洋中，妳可以清楚地看到燈光勾勒出的道路和建築。道路大同小異，都是閃閃發光的直線，建築卻不壹樣。它們高低不壹，曲折如塔，危巖，巨獸，精致的杯盤瓶，朦朧的叢林山巒，在蒼穹下閃爍著神奇的光芒。這是壹座現代化國際大都市的光芒，照亮了浩瀚的夜空，折射出人類的智慧與繁榮。很自然地，我想起了十五年前在美國看到的壹幕。與十五年前令我驚訝的海外奇觀相比，眼前的燈海更廣闊，更輝煌，更耀眼。而且我很清楚，我在飛機上看到的燈海只是上海的郊區！在繁華的市區，夜空下的燈海有多變幻莫測，多耀眼？
所有來到上海的人都驚嘆於上海的巨大變化和上海城市建設的飛速發展。新建築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驅動、覆蓋、擠壓、改變著舊建築。這是時代的步伐。
是的，建築是歷史的足跡。不同時代的建築體現了不同時代的經濟、文化、藝術和習俗。可以說，建築是壹個時代智慧、趣味、財富和審美情趣的結晶和象征。如果把城市比作壹個人，那麽建築就是這個人身上的衣服。從壹個人的衣著可以看出壹個人的性格和他的情感品味，從壹個城市的建築也可以看出這個城市的性格和他的經歷。被稱為“世界建築博覽會”的老上海，在上海可以找到世界上所有的建築風格。看看外灘就知道了。這裏的每壹棟建築都有不同的風格，包括古希臘羅馬建築、巴洛克和哥特式建築、歐洲文藝復興建築、猶太和日本建築。比如匯豐銀行，建於1923，是古希臘羅馬建築的混合體。它巨大的柱廊和高聳的圓頂就像古羅馬的萬神殿。當時建造這座建築的英國人曾誇口說，這是“遠東從蘇伊士運河到白令海峽最精致的建築”。這大概不是誇張的評價。小時候經常去外灘玩。站在這個有著巨大穹頂的巨大建築前，我感到心慌和神秘。這樣的建築是巖石屈服於人類想象力和創造力的絢麗花朵，人類的智慧和靈巧讓花崗巖永遠綻放。當時，大樓入口處有兩只雕刻精美的青銅獅子。我曾經騎在青銅獅子背上，仰望頭頂的圓柱，陷入荒誕的幻想。我眼前浮現出無數古希臘神話中的人物...
我有壹本攝影家爾冬強送給我的相冊:最後壹眼。這是壹本非常耐用的圖畫書。攝影師們用自己的鏡頭逐壹拍攝老上海那些建築精美、風格各異的老房子，從外觀到內部，從遠處的全景到特寫部分，從顏色和形狀完全不同的院墻、屋頂、門廊、窗戶、樓梯到柱廊和窗戶上的浮雕花卉...看這本繪本的時候，讓人覺得真的很炫很美。這些老房子和千千萬萬的人壹樣，也是壹張臉，沒有重復和雷同。面對這些建於半個多世紀前的老房子，妳不得不佩服我們祖先豐富的想象力和精巧的工藝。看著這些老房子，妳不得不承認擁有這些建築的城市是壹個崇尚藝術和個性的有品位的城市。它是壹座胸懷寬廣的坦蕩之城，是壹座高貴與平凡、恢宏與含蓄相結合的城市。我很驚訝我看過壹些房子，卻視而不見。我幾乎認不出這是我每天在繪本裏看到的老房子。它們是如此的新鮮和獨特。比如在陜西省復興路南路口的山南村，很多年來，我幾乎每三天就要經過它的圍欄。我曾經拜訪過住在山南村的老作家黃裳，我也曾涉足其中的壹棟建築。當時只覺得環境優雅，房子建得漂亮，事後並沒有留下特別的印象。當我最後壹眼看到它時，我突然發現它們是如此奇妙的壹組建築。這是鳥瞰圖。爾東強選擇了壹個我從未見過的空中視角。在綠蔭中，這組建築排列在不規則的位置上，避免了整齊劃壹和重復的單調。樹蔭下，有幾何圖形復雜的紅色屋頂，線條流暢的紅黃色墻壁，還有造型獨特、起伏對稱的煙囪...有些房子，是我在這張專輯裏第壹次看到的，默默的坐落在我們城市的許多不起眼的角落，從不招搖。這些老房子有的變成了工廠的車間，有的已經住上了普通居民。漂亮的窗臺上曬著五顏六色的衣服。他們讓我驚訝，上海隱藏著這麽多精美的建築。
當然，並不是上海所有的老房子都這麽精致。和當時社會的貧富分化壹樣，上海的老房子也有兩極分化。爾東強鏡頭裏的老房子是壹根桿子，但占了很少壹部分桿子。在老上海的建築中，他們鶴立雞群。在鋪天蓋地的“雞”群中，“鶴”是少數。在這個擁擠不堪、房屋如蟻窩的大城市，有更多簡單實用的民居，是大多數人的極點。在這個偉大的極點中，最著名的是石庫門建築，它是由上海人創造的，是典型的中西合璧的現代建築。石庫門建築的外觀也不盡相同，顏色和形狀都不壹樣，墻是青磚紅磚，也是刷水泥砂漿。它們的外觀吸收了許多西式建築的特點。但是，當妳打開前門走進去，從天井到中央大廳，再到兩邊的廂房和廚房遮蔽物，妳會覺得妳走進了老式的江南民居。如果妳在黑暗中走上狹窄的木樓梯，經過精致的亭臺樓閣，進入寬敞的前樓，或者折進深翼，簡陋的衛生間裏的白色瓷磚會像烏雲中的壹縷陽光壹樣閃閃發光...這時候妳會覺得有點像西式的“房子”。然而，與西式的“房子”相比，石庫門建築充滿了狹窄的小巷，黑暗和陡峭的樓梯。推開房間的窗戶，仿佛能摸到對面家的門墻，鄰裏的呼吸聲清晰可聞，毫無隱私可言。還有壹個很大的區別。西式的“房子”周圍總有幾棵樹，建築都被樹蔭遮住了，而石庫門胡同很少有樹蔭，這裏的空間已經被磚頭和木頭填滿了。石庫門建築是為囊中羞澀的市民建造的。設計這樣的房子就像培根說的:“房子是用來住的，不是給人看的，所以壹定要優先考慮房子的使用價值，然後再考慮房子的風格。”這是窮人的建築觀念。但是，誰能說設計石庫門房子的建築師沒有在房子的風格上絞盡腦汁呢？石庫門房子雖然簡單，但設計師在審美上下了很大功夫。在石庫門房子裏，牌樓、過梁、屋檐、窗臺上的裝飾很少重復。門樓上的壹些磚雕在今天看起來像精美的藝術品。而這些裝飾顯然不是用來居住的，而是供人觀賞和享受的。比如陜西南路的步高裏，就是典型的石庫門民居。在布高裏的入口處，有壹座高高的牌樓坐東向西。這座中國牌樓宏偉古雅，如同宮殿和寺廟的門樓。在滿是外國建築的法租界，這座牌樓是壹道耀眼的風景線，時至今日依然引人註目。壹位住在布高裏的朋友說，西哈努克親王上世紀70年代在中國避難時，乘車經過陜西南路時，曾被路邊的梯田式建築吸引。他以為這是舊時代遺留下來的寺廟，於是下車參觀，走進梯田式的建築，才發現這是普通人的住所。這樣壹個與眾不同的住所壹定在他的記憶中留下了印象。前幾天去看了壹個石庫門改造的“新世界”。在離淮海路不遠的市中心，曾經是壹片居民胡同，現在還保留著石庫門的外墻，但已經面目全非，富麗堂皇得像五星級酒店，石庫門本該有的氛圍已經沒有了。根據投資者的設想，它將成為壹個酒店、商場、餐廳、酒吧和壹個旅遊景點。當我走出已經很膚淺的“石庫門”時，我心裏有些疑惑:來參觀老上海足跡的遊客會對這樣的地方感興趣嗎？既然是“石庫門”，就要保留門墻裏原有的生活氣息，上海人曾經有過的狹小與狹窄，以及特有的煙火粗鄙。
爾冬強用“最後壹瞥”作為自己相冊的名字，其意義不言而喻。隨著大規模的舊城改造和新區建設，上海的老房子正在消失。繪本中的壹些房子成為了高架道路和新的高層建築的基礎。這既令人興奮又令人遺憾。但是，壹個城市的建築不可能在壹夜之間改變舊貌。在城市建築方面，上海無法像巴黎、聖彼得堡那樣完整地保留老城區的原貌。上海只能是壹個新舊交替，新舊交替，新舊並存的城市。在爾冬強為外灘拍攝的照片中，起伏的老房子背後，壹棟棟高大的新建築拔地而起，從審美的角度來看是壹種不和諧。但是有什麽辦法呢？當然，攝影師改變不了這個現實。
時代風格決定建築風格。繁華的唐朝留下了不朽的長安城，而輝煌的皇城北京則是明朝強盛的象征。“世博會”式的老上海建築是對殖民時代的紀念。20世紀中後期，從50年代到70年代，上海建了很多建築。這些建築改善了許多過去住在棚戶區的上海人的生活條件，反映了社會的進步。從現在來看，這些建築大多是“用來住的，不是給人看的”。房子的形狀，幾乎沒有什麽特別的，是壹盒火柴盒，灰色的混凝土墻，同樣的面孔。當時建了很多新村，幾十棟壹模壹樣的建築整齊排列，像枯燥的營房。它們甚至不如古老的石庫門房子。那是壹個建築美學成就很少的時代，粗糙、簡單、實用取代了壹切。我身邊就有最現成的例子。我以前住的紹興路，以前是法租界的莫裏哀路。路中間有壹棟建於20世紀30年代的五層西式公寓，外觀簡潔流暢，方圓交替式的窗戶和流線型的陽臺。樓前有壹個兩英畝的花園，裏面有高大的雪松和精致的花壇。這座花園公寓曾經是這條路上最漂亮的建築。20世紀70年代初，人們砍掉了花園裏的大樹，在花園裏建起了兩棟簡陋的六層房子。於是，曾經的花園公寓不復存在，那兩棟壓抑陰涼遮擋陽光的灰色水泥建築成為了那個時代的符號。它們的粗糙和單調與被擋在太陽後面的公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因為曾經有過這樣壹個不註重建築審美的時代，人們對建築的審美意識幾乎麻木了。房子漂亮不漂亮不重要，只要實用，只要能在房子內部裝飾出舒適的生活空間就行。對於壹個家庭來說，這可能是非常實惠且無害的。然而，對於壹個城市來說，這可能是壹場災難。這個災難就是:城市變得沒有個性，沒有風格，沒有美感。壹個城市的個性、風格、美感都是由建築交織而成的。六七十年代，去過很多城市，感覺所有城市都差不多。為什麽？因為這些城市幾乎所有的新建築都是基於同壹個模型。
十幾年前，我和壹個上海的建築師聊天，建築師告訴我，他的設計很少成為現實。他說，“機會真的太少了。我的設計再好，如果不能付諸實踐，壹切等於零！”我很難忘記他說這話時臉上那種陰郁無助的表情。今天，歷史終於給了中國的建築師壹個展示才華的機會。此時此刻，妳打開上海的任何壹扇窗戶，都能看到他們的作品。近年來，新建的高樓大廈令人眼花繚亂，五彩繽紛。前幾天聽廣播，聽到壹個關於建築的新聞:從80年代末到現在，上海新建了8000多棟20層以上的高層建築！這是壹個驚人的數字，可能已經創下了新的世界紀錄。這些新的高層建築讓上海人感到驕傲。上海在建築方面停滯不前的時代已經壹去不復返了。因為這種變化來得太快了，像錢塘江的潮水壹樣快，恐怕大部分上海人都講不清這些新建築的故事。人們只是想知道這麽多高樓是什麽時候建的。
有人說現在是建築的時代，這不是廢話。以經濟騰飛姿態出現在世人面前的上海，她的新建築當然不再僅僅是“只為居住，不供人觀賞”。細心的觀察者會發現，這些新的高層建築看起來壹棟接壹棟，每壹棟新的建築都試圖看起來與眾不同，展示自己獨特的個性，就像壹個年輕的女孩走在街上。每個人穿的衣服都不壹樣，包括很多奇裝異服。它們的形狀有長的、正方形的、圓形的、棱柱形的、三角形的和不規則的多邊形。他們甚至模仿巴黎的凱旋門，使建築成為鏤空的門框建築...這些高層建築的建築材料也是豐富多樣，除了鋼筋混凝土、玻璃、不銹鋼、花崗巖、琉璃瓦，甚至還有鍍金屋頂。
這些各式各樣的新建築的確是經濟起飛的標誌和象征，也顯示了現代人的想象力和創造力。然而，平心而論，在我為這些新建築的數量和建設速度感到自豪的同時，我很難陶醉於它們的美學成就。這八千棟高樓裏有多少重復的作品？有多少平庸之作？有多少醜陋的作品？多得數不清。從空中看，很多高樓都是類似矩形的混凝土柱，那些玻璃墻的方形建築簡直就是對美國建築師路德維希·密斯·凡·德·羅的模仿。其中有多少能讓人壹見鐘情，看到難忘的獨特作品？似乎少之又少。人內心的浮躁也表現在建築上。是的，新上海不同於其他城市，它有許多新的高層建築。但是，如果妳問“這些新建的高層建築是什麽風格？”妳大概會無語。毫無疑問，新的建築不壹定是成功的建築，也不壹定是高樓、不朽的建築、富貴奢華的建築、美麗的建築。人類和歷史的眼睛會無情地篩選壹切。有人把建築比作繪畫，這很好。壹個藝術展可以展覽完就收起來，那些蹩腳的畫可以束之高閣，不給別人看。建築不壹樣。他們站在那裏。只要不發生地震或火災，它們就可能屹立十年、百年甚至百年，占據幾代人的視線，成為歷史雕塑。所以迪克·萊恩說:“建築追求永恒。”當然，永恒是不可能的。我們可以換個詞:“永遠”。最近看了中國建築師張開基的《建築漫談》。他不主張建造更多的高層建築。書中講述了壹個發生在美國的故事:20世紀50年代，美國聖路易斯市修建了大面積的高層住宅，但建成後卻發現了諸多不足。1976年，市裏決定把這片大面積的高層住宅樓全部炸掉。這樣的故事令人恐懼。希望這個故事不要在上海重演。
是的，上海是壹座新舊交替並存的城市。在高大的新建築的陰影下，老上海的那些老房子成了巨人國的小矮人。但是，高與矮並不是衡量建築美醜的標準。侏儒不壹定醜，巨人不壹定美。我不是壹個守舊的人，但面對那些建於半個多世紀前的老房子，我不得不感受到它們的獨特和精致。作為過去時代的象征，他們對得起祖先，對得起歷史。我們生活的時代，是壹個充滿氣象，打破束縛和枷鎖的時代。在建築上超越我們的祖先和歷史，應該是很自然的事情。上海新建的高層建築中出現了許多成功的傑作。從我個人角度來看，金茂大廈、浦東國際會議中心、華庭酒店、上海中心、新錦江大酒店、上海博物館、上海廣電大廈、新世紀廣場等建築。都是非常漂亮的建築，而且很有時代特色，設計獨特有創意。我知道沒有壹個上海人能把這八千棟高樓壹個個欣賞完，其中的佼佼者壹定會脫穎而出，遲早被發現。前幾天遇到了爾冬強。他正在整理他最近的照片，包括上海的壹些新建築。爾東強告訴我，在浦東，他看到了壹些優秀的建築，這些建築已經進入了他的鏡頭。我欣賞他照片中的這些新建築。我說不出它們的名字，也說不出它們位於何處，但它們確實向我展示了這座建築的獨特和精致。這種建築讓那些外觀呆板、面孔相似的建築相形見絀。上海新建的高樓似乎也是兩極分化的，壹個平庸粗糙，缺乏個性，壹個精致獨特，充滿時代精神。希望在未來的歲月裏，後壹極逐漸壯大。都說建築是凝固的音樂。我認為音樂也可以分為優美的音樂和拙劣的音樂。那些拙劣的音樂只能是噪音，破壞了自然和生活的寧靜。那麽，我這壹代的建築師們，請用妳們的才華創作出更多優美的音樂，讓它們凝固在空氣中，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美好象征，成為綻放在天地間的智慧之花。
半個世紀後，這些新建築已經成為老房子和歷史文物。那時候，會有幾個冬強的藝術家，能夠滿懷激情地拍出幾本像《最後壹眼》壹樣的繪本，向21世紀的中國人展示20世紀末中國的建築風格和成就，讓他們以祖先為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