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巍
在朝鮮的每壹天,我都被壹些東西感動著;我的思想感情的潮水,在放縱奔流著;我想把壹切東西都告訴給我祖國的朋友們。但我最急於告訴妳們的,是我思想感情的壹段重要經歷,這就是:我越來越深刻地感覺到誰是我們最可愛的人!
誰是我們最可愛的人呢?我們的戰士,我感到他們是最可愛的人。
也許還有人心裏隱隱約約地說:妳說的就是那些“兵”嗎?他們看來是很平凡、很簡單的哩,既看不出他們有什麽高深的知識,又看不出他們有什麽豐富的感情。可是,我要說,這是由於他跟我們的戰士接觸太少,還沒有了解我們的戰士:他們的品質是那樣的純潔和高尚,他們的意誌是那樣的堅韌和剛強,他們的氣質是那樣的淳樸和謙遜,他們的胸懷是那樣的美麗和寬廣!
讓我還是來說壹段故事吧。
還是在二次戰役的時候,有壹支誌願軍的部隊向敵後猛插,去切斷軍隅裏敵人的逃路。當他們趕到書堂站時,逃敵也恰恰趕到那裏,眼看就要從汽車路上開過去。這支部隊的先頭邊就匆匆占領了汽車路邊壹個很低的光光的小山岡,阻住敵人。壹場壯烈的搏鬥就開始了。敵人為了逃命,用了32架飛機、10多輛坦克發起集團沖鋒,向這個連的陣地洶湧卷來,整個山頂的土都被打翻了,汽油彈的火焰把這個陣地燒紅了。但是,勇士們在這煙與火的山岡上,高喊著口號,壹次又壹次把敵人打死在陣地前面。敵人的死屍像谷個子似的在山前堆滿了,血也把這山岡流紅了。可是敵人還是要拼死爭奪,好使自己的主力不致覆滅。這場激戰整整持續了八個小時。最後,勇士們的了彈打光了。蜂擁上來的敵人占領了山頭,把他們壓到山腳。飛機擲下的汽油彈把他們的身上燒著了火。這時候,勇士們是仍然不會後退的呀,他們把槍壹摔,向敵人撲去,身上帽子上呼呼地冒著火苗,把敵人抱住,讓身上的火,也把占領陣地的敵人燒死。……據這個營的營長告訴我,戰後,這個連的陣地上,槍支完全摔碎了,機槍零件扔得滿山都是。烈士們的遺體,保留著各種各樣的姿勢,。有抱住敵人腰的,有抱住敵人頭的,有掐住敵人脖子把敵人摁倒在地上的,和敵人倒在壹起,燒在壹起。有壹個戰士,他手裏還緊握著壹個手榴彈,彈體上沾滿腦漿;和他死在壹起的美國鬼子,腦漿迸裂,塗了壹地。另壹個戰士,嘴裏還銜著敵人的半塊耳朵。在掩埋烈士遺體的時候,由於他們兩手扣著,把敵人抱得那樣緊,分都分不開,以致把有些人的手指都掰斷了。……這個連雖然傷亡很大,他們卻打死了300多敵人,更重要的,他們使得我們部隊的主力趕上來,聚殲了敵人。
這就是朝鮮戰場上壹次最壯烈的戰頭——松骨峰戰鬥,或者叫書堂站戰鬥。假若需要立紀念碑的話,讓我把帶火撲敵和用刺刀跟敵人拼死在壹起的烈士們的名字記下吧。他們的名字是:王金傳、邢玉堂、王文英、熊官全、王金侯、趙錫傑、隋金山、李玉安、丁振岱、張貴生、崔玉亮、李樹國。還有壹個戰士,已經不可能知道他的名字了。讓我們的烈士們千載萬世永垂不朽吧!
這個營的營長向我敘說了以上的情形,他的聲調是緩慢的,他的感情是沈重的。他說在陣地上掩埋烈士的時候,他掉了眼淚。但是,他接著說:“妳不要以為我是為他們傷心,不,我是為他們驕傲!我覺得我們的戰士太偉大了,太可愛了,我不能不被他們感動得掉下淚來。”
朋友,當妳聽到這段英雄事跡的時候,妳的感想如何呢?妳不覺得我們的戰士是可愛的嗎?妳不以我們的祖國有著這樣的英雄而自豪嗎?
我們的戰士,對敵人這樣狠,而對朝鮮人民卻是那樣的愛,充滿國際主義的深厚熱情。 在漢江北岸,我遇到壹個青年戰士,他今年才21歲,名叫馬玉祥,是黑龍江青岡縣人。他長著壹副微黑透紅的臉膛,高高的個兒,站在那兒,像秋天田野裏壹株紅高粱那樣淳樸可愛。不過因為他才從陣地上下來,顯得稍微疲勞些,眼裏的紅絲還沒有退凈。他原來是炮兵連的。有壹天夜裏,他被壹陣哭聲驚醒了,出去壹看,是壹個朝鮮老媽媽坐在山岡上哭。原來她的房子被炸毀了,她在山裏搭了個窩棚,窩棚又被炸毀了。回來,他馬上到連部要求調到步兵連去,正好步兵連也需要人,就批準了他。我說:“在炮兵連不是壹樣打敵人嗎?”“那,不同!”他說,“離敵人越近,越覺著打得過癮,越覺著打得解恨!”
在漢江南岸阻擊敵人的日子裏,有壹天他從陣地上下來做飯。剛壹進村,有幾架敵機襲過來,打了壹陣機關炮,接著就扔下了兩個大燃燒彈。有幾間房子著了火,火又盛,煙又大,使人不敢到跟前去。這時候,他聽見煙火裏有壹個小孩子哇哇哭叫的聲音。他馬上穿過濃煙到近處壹看,壹個朝鮮的中年男人在院子裏倒著,小孩子的哭聲還在屋裏。他走到屋門口,屋門口的火苗呼呼的,已經進不去人,門窗的紙已經燒著。小孩子的哭聲隨著那滾滾的濃煙傳出來,聽得真真切切。當他敘述到這裏的時候,他說:“我能夠不進去嗎?我不能!我想,要在祖國遇見這種情形,我能夠進去,那麽,在朝鮮我就可以不進去嗎?朝鮮人民和我們祖國的人民不是壹樣的嗎?我就踹開門,撲了進去。呀!滿屋子灰洞洞的煙,只能聽見小孩哭,看不見人。我的眼也睜不開,臉燙得像刀割壹般。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上著了火沒有,我也不管它了,只是在地上亂摸。先摸著壹個大人,拉了拉沒拉動;又向大人的身後摸,才摸著小孩的腿,我就壹把抓著抱起來,跳出門去。我壹看小孩子,是挺好的壹個小孩兒啊。他穿著小短褂兒,光著兩條小腿兒,小腿兒亂蹬著,哇哇地哭。我心想:‘不管妳哭不哭,不救活妳家大人,誰養活妳哩!’這時候,火更大了,屋子裏的家具什物也燒著了。我就把他往地上壹放,就又從那火門裏鉆了進去壹拉那個大人,她哼了壹聲,我就使勁往外拉,見她又不動了。湊近壹看,見她臉上流下來的血已經把她胸前的白衣染紅了,眼睛已經閉上。我知道她不行了,才趕忙跳出門外,撲滅身上的火苗,抱起這個無父無母的孩子。……”
朋友,當妳聽到這段事跡的時候,妳的感覺又是如何呢?妳不覺得我們的戰士是最可愛的人嗎?
誰都知道,朝鮮戰場是艱苦些。但戰士們是怎樣想的呢?有壹次,我見到壹個戰士,在防空洞裏,吃壹口炒面,就壹口雪。我問他:“妳不覺得苦嗎?”他把正送往嘴裏的壹勺雪收回來,笑了笑,說:“怎麽能不覺得?我們革命軍隊又不是個怪物。不過我們的光榮也就在這裏。”他把小勺兒幹脆放下,興奮地說,“就拿吃雪來說吧。我在這裏吃雪,正是為了我們祖國的人民不吃雪。他們可以坐在挺豁亮的屋子裏,泡上壹壺茶,守住個小火爐子,想吃點什麽就做點什麽。”他又指了指狹小潮濕的防空洞說,“再比如蹲防熔洞吧,多憋悶得慌哩,眼看著外面好好的太陽不能曬,光光的馬路不能走。可是我在這裏蹲防空洞,祖國的人民就可以不蹲防空洞啊,他們就可以在馬路上不慌不忙地走啊。他們想騎車子也行,想走路也行,邊遛達邊說話也行。只要能使人民得到幸福,就是我們最大的幸福。所以,”他又把雪放到嘴裏,像總結似的說“我在這裏流點血不算什麽,吃這點苦又算什麽哩!”我又問:“妳想不想祖國啊?”他笑起來:“誰不想哩,說不想,那是假話,可是我不願意回去。如果回去,祖國的老百姓問,‘我們托付給妳們的任務完成得怎麽樣啦?’我怎麽答對呢?我說‘朝鮮半邊紅,半邊黑’,這算什麽話呢?”我接著問:“妳們經歷了這麽多危險,吃了這麽多苦,妳們對祖國對朝鮮有什麽要求嗎?”他想了壹下,才回答我:“我們什麽也不要。可是說心裏話,——我這話可不壹定恰當啊,我們是想要這麽大的壹個東西……”他笑著,用手指比個銅子兒大小,怕我不明白,“壹塊‘朝鮮解放紀念章’,我們願意戴在胸脯上,回到咱們的祖國去。”
朋友們,用不著多舉例,妳們已經可以了解我們的戰士是怎樣壹種人,這種人有壹種什麽品質,他們的靈魂多麽地美麗和寬廣。他們是歷史上、世界上第壹流的戰士,第壹流的人!他們是世界上壹切偉大人民的優秀之花!是我們值得驕傲,我們以我們的祖國有這樣的英雄而驕傲,我們以生在這個英雄的國度而自豪!
親愛的朋友們,當妳坐上早晨第壹列電車馳向工廠的時候,當妳扛上犁耙走向田野的時候,當妳喝完壹杯豆漿、提著書包走向學校的時候,當妳坐到辦公桌前開始這壹天工作的時候,當妳往孩子口裏塞蘋果的時候,當妳和愛人壹起散步的時候……朋友,妳是否意識到妳是在幸福之中呢?妳也許很驚訝地說:“這是很平常的呀!”可是,從朝鮮歸來的人,會知道妳正生活在幸福中。請妳意識到這是壹種幸福吧,因為只有妳意識到這壹點,妳才能更深刻了解我們的戰士在朝鮮奮不顧身的原因。朋友!妳是這麽愛我們的祖國,愛我們的偉大領袖毛主席,妳壹定會深深地愛我們的戰士,——他們確實是我們最可愛的人!
1951.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