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劄趣談·李叔同
《李叔同》:李叔同(1880-1942),名文濤,別號息霜,法號演音,號弘壹,生於天津。中國近代文化大師和佛學大師。集詩詞、書畫、篆刻、音樂、戲劇、文學於壹身,在多個領域開中華燦爛文化藝術之先河。他是第壹個向中國傳播西方音樂的先驅者,是把西洋畫引入中國的第壹人,也是中國話劇的創始人。他的書法藝術精湛,“樸拙圓滿,渾若天成”。1918年皈依佛門後,精研律學,教弟子 “念佛不忘救國”,且使國內中斷700多年的 “南山律宗” 得以復興光大。趙樸初評價大師的壹生為: “無盡奇珍供世眼,壹輪明月耀天心。”
“祈指正是盼” ——寫給徐耀廷的信
19世紀末,天津聚集著壹批思想開明、多才多藝的學者文人。這些人,不是李家的親戚、鄰居,就是李叔同的至交、學友。不滿20歲的李叔同“轉益多師”,善於從他們中的每個人身上汲取知識營養,不斷拓展自己的才藝和視野。在金石書畫方面,李叔同師從唐靜巖,同時也把李家的近鄰、曾任李家賬房先生的徐耀廷視作自己的啟蒙師長,常向他見詢藝事。
李叔同像
徐耀廷,又名藥廷、月亭,祖籍河北省鹽山縣,世居天津,比叔同年長20多歲,叔同尊他為 “五哥”、“大人”。徐耀廷胞兄徐子明為津門壹名畫家,亦擅書法金石。以家學淵源,耀廷也能書善篆。1896年夏天,有兩三個月時間,徐耀廷為桐達錢鋪業務上的事,旅次張垣。這期間,叔同與他頻頻通信。除了報告壹些家中瑣事、熟人近況、社會見聞、氣候變化,談得最多的,還有個人的學業和書法金石。——“弟昨又刻圖章數塊,外紙壹片上印著,謹呈臺閱,祈指正是盼。” (舊歷五月十五日信) “昨隨津號信寄上信壹函,內有篆隸仿壹張,圖章條壹張。並有箋墨仿致函,諒必早登臺閱矣。” (舊歷六月十八日信)“閣下在東口,有圖章即買數十塊……並祈在京都買鐵筆數枝。並有好篆隸帖,亦祈捎來數十部。價昂無礙,千萬別忘! ”(舊歷七月十五日信)……從中可以想象出,李叔同此時學習書法金石專心壹致、念茲在茲的情景和虛心好學的精神。從現有文獻資料上看,李叔同在青少年時代總***給徐耀廷寫信達16封。
李叔同致徐耀廷信
“飲水思源,感德靡窮” ——致葉為銘的信
1918年8月中旬,李叔同致信西泠印社的葉為銘說: “不慧已於十三日卯刻依了悟大師剃度, 命名演音, 字弘壹。向依仁者紹介之勞, 乃獲今日之解脫。飲水思源,感德靡窮,敬書 ‘南無阿彌陀佛’ 六字奉諸坐右,願他年同生極樂,聆妙法音,回施有情,***圓種智。”李叔同在這封信中,除了向收信人報告他已於是年舊歷七月十三日(公歷8月19日)正式剃度出家,還首次透露了導致其出家的助緣之壹。
收信人葉為銘 (1866—1948),字品三,號葉舟,又號盤新,別署鐵華庵,浙江杭州人。著名篆刻家。1904年,葉與吳隱(石潛)、丁仁(輔之)、王褆(福庵) 等在杭州孤山創立西泠印社。主要著述有 《列仙印玩》 《松石廬印匯》《鐵華庵印集》《逸園印輯》《西泠印社小誌》等。由於“創社四英”都不肯出任社長,故直到1913年,西泠印社才選舉著名書畫篆刻家吳昌碩為首任社長。
壹向酷愛和擅長書畫篆刻藝術的李叔同,自任教浙江省立第壹師範學校後,便與西泠印社吳昌碩、葉為銘等人有所交往。1914年,西泠印社吸收李叔同、經亨頤、夏丏尊等為社員。差不多同時,李叔同在浙壹師師生中發起成立了篆刻團社“樂石社”並任社長。“樂石社”成員初限校內,不久則有柳亞子、姚石子等校外著名人士加入。由於李叔同的積極爭取,“樂石社”壹成立就得到了西泠印社葉為銘等前輩的熱忱指導。這在1915年李叔同寫給葉為銘的兩封信中便有反映。李在第壹封信中說:“……師校學生近組織樂石社,研究印學,刻已有十六人。聞西泠印社開金石書畫展覽會,擬偕往觀覽,以擴眼界。苦無力購券,未識先生能特別許可入場否?擬於今日下午來觀,事屬風雅,故敢瀆求。”在第二封信中則說:“昨承招待,同人獲飽覽珍品,感謝千萬。承允賜印人傳及印學叢書校本,頃已代達同人,尤為銘感。希每種先惠賜二十部,交來役帶下。”
在李叔同的藝事活動和培育人才的過程中,葉為銘等人的熱忱支持確是“可感” 的; 但就李叔同的整個人生進程而言,更重要的是葉為銘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乃是促使其出家的助緣之壹,也可以說是構成導致其最終出家的“近因” 緣由之壹。那就是李叔同在這封信中所提到的葉為銘的壹次“紹介之勞”,使他在不久之後最終獲得了 “解脫” 的機會 。
李叔同致葉為銘信
所謂 “紹介之勞”,是指1916年底,當李叔同決定進行斷食實驗時,因了葉為銘的 “紹介”,使他找到了壹個合適的實驗場所。這在李的 《我在西湖的出家經過》 壹文中,有過具體的敘述。文中說:“我便預定十壹月來作斷食的時間。至於斷食的地點呢?總須先想壹想,考慮壹下,似覺總要有個很幽靜的地方才好。當時我就和西泠印社的葉品三君來商量,結果他說在西湖附近的地方,有壹所虎跑寺,可作為斷食的地點。那麽,我就問他: ‘既要到虎跑寺去,總要有人來介紹才對。究竟要請誰呢? ’ 他說: ‘有壹位丁輔之是虎跑寺的大護法,可以請他去說壹說。’ 於是他便寫信請丁輔之代為介紹了。” 是葉為銘寫信給丁輔之,請他到虎跑寺去“說壹說”。至於丁輔之找了虎跑寺的哪位和尚,李叔同在文章中沒有明說,後世的研究者們也沒有深究過。從李叔同出家前寫給葉為銘的壹封信來看,當時丁輔之找的是淡雲和尚,並將他介紹給了李叔同。
由於金石書畫等藝事上的交往,葉為銘原就與李叔同友善,因而其“紹介之德”,更增進了他與李叔同之間的情誼。李在入佛之前,曾兩次致信葉為銘,托其將舊藏之數軸書畫、日本疇村印人手鐫丁未朱白歷,濱村藏六手制刻印刀,以及賓虹所藏印稿等,轉贈西泠印社。再有,就是大家都已知道的,李在出家前,將其所藏90多枚印章贈給了西泠印社,該社同人用古人詩冢書藏之意鑿壁庋藏,葉為銘則為“印藏”題寫了碑文。李叔同將自己的多種藏品送給西泠印社保存,是他信任葉為銘的表現,也是他對葉為銘“紹介之勞”的壹種回應吧。
“暇時幸過談” ——寫給夏丏尊的信
丏尊居士:
頃有暇,寫小聯額貽仁者。前囑樓子啟鴻刻印,希為詢問。如正就,望即送來。衲暫不它適。暇時幸過談。不具。
釋演音 中秋前二日
夏丏尊作為李叔同的執友和同事,李叔同曾給夏丏尊寫過許多信,這只是其中的壹封短簡。此信寫於1918年中秋前二日,信中之樓啟鴻,字秋賓,樂石社社員,即兩年後迎請李叔同在其家鄉新城貝山掩關靜修的那位浙壹師門生。這封信極為普通,內容也很簡單,但後來落到柔石手裏,卻引起壹段佳話。
柔石 (1901—1931),原名趙平復,浙江寧海人,“左聯五烈士”之壹。1918年考入浙壹師時,恰逢李叔同出家剛剛離開該校。當年的柔石對李叔同十分仰慕。他從夏丏尊那裏得到李的壹幅手書,就是李寫給夏的這封短信。柔石對這封短信視若珍寶,裝裱成壹字軸,名曰“李叔同先生入山後手跡”,並在字軸上鄭重地作壹題記,曰: “余幼鄙,不知叔同先生之為人,然壹睹其字,實憾師之不及者。***和七紀,余學武林師校,適先生棄世為僧,故又不及見其人而得其片幅。後先生知交夏先生丏尊嘉余誠,以此作贈余,余樂而藏之。此非余之好奇,實余之痼性也。趙子平復息誌。”
1930年以後,柔石成了左翼作家,也就不再恭維李叔同了。他在1930年4月出版的《萌芽》月刊1卷4期上發表了壹篇文章,題為《豐子愷君底飄然底態度》。文章說,他在讀了豐兩篇隨筆後,“幾乎疑心他是古人,還以為林逋姜白石能夠用白話來做文章了”。在評述到豐子愷與弘壹法師合編的《護生畫集》時,又說“我卻在他底集裏看出他的荒謬與淺薄”。這不但是在評論豐子愷,也是在臧否弘壹法師,說明這時的柔石,已與10多年前的“趙子平復”判若兩人,他已由傾慕到離卻李叔同了。但柔石不會想到,又過了30多年,當謝鐵驪將其小說《二月》拍攝成電影《早春二月》的時候,卻把李叔同的歌曲《送別》選作影片的插曲。這又成了柔石與李叔同的壹“緣”。如果他們天上有知,將是欣賞乎? 感慨乎?
“發願流布《護生畫集》” ——寫給豐子愷的信
“發願流布 《護生畫集》,蓋以藝術作方便,人道主義為宗趣。”這是1928年九月初四日致豐子愷信裏的話。弘壹大師出家後給弟子豐子愷寫過不少信,有多封信都是談《護生畫集》的事。
此事起於弘壹大師1927年的上海之行。壹天,豐子愷告訴大師,他畫了兩幅戒殺漫畫,李圓凈居士看了,鼓勵他多畫些,說以後可以拿去出版。大師很高興,說:“這設想不錯,是壹件很有功德的事,請他來商量如何? ”豐子愷見恩師首肯,便請李居士到家,三人研究後分工,豐子愷畫畫,法師寫字,李居士負責印刷、出版和發行。大師回溫州了。豐子愷畫好畫寄往溫州征求意見,有時法師寫好文字寄給豐子愷作畫。第二年,大師還到上海來過壹次,與豐子愷、李居士具體商編《護生畫集》。弘壹法師50壽辰將到,豐子愷和李圓凈居士想: 護生畫多得弘壹法師關心和指導,何不畫成50幅出版,以祝賀法師生日?他們把這個建議寫信告訴法師,法師甚為贊成,馬上補寫了所需的文字,並請馬壹浮居士作序。《護生畫集》由上海開明書店出版後,弘壹法師來信,希望豐子愷能將此舉繼續下去。後來,豐子愷經歷了許多動亂和磨難,終於在他有生之年,提前完成6集護生畫,不負恩師重托。
李叔同寄給豐子愷的明信片
李叔同題詞、豐子愷繪護生畫 《楊枝凈水》
“華枝春滿 天心月圓”——圓寂前寫的信
弘壹大師60多歲後,仍像孤雲野鶴壹般地奔走於各方。他在這段時間先後去過清源山、永春、普濟山、南安、晉江、靈瑞山等地。這位誓舍身命、勇猛精進的高僧,依然為了救護國家,抱著“救國必須念佛”的信念。1942年10月13日晚8時,弘壹大師於泉州溫陵養老院安詳西逝,去了他要去的極樂世界。
大師圓寂前,從壹本經書中取出幾張信紙,對弟子妙蓮說: “這是幾封早就寫好的信,待我命終後填上日期,分別寄給夏丏尊、劉質平、豐子愷、沈彬翰、性願法師等幾位友人,通知他們壹下。”妙蓮法師接過壹看,幾封信擡頭不同,內容則壹,只是遷化日期空在那裏,信的全文是:
××居士文席: 朽人已於 月 日遷化。曾賦二偈,附錄於後: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裏。問余何適,廓爾亡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謹達,不宣。
音啟
前所記月日,系依農歷。又白。
弘壹法師之舉,似乎是別出壹格、史無前例了。不要說他令後世引出了諸多猜測和聯想,便是幾位收到那份遺書的人,彼時彼地,亦不無驚奇和懷疑。比如夏丏尊就說,他收到遺書的當兒,著實有些“大驚大怪”,“怪的是‘遷化’ 的消息,怎會由‘遷化’者自己報道”?既而又自喻自解: 關於弘壹法師“圓寂”的謠言,“在報上差不多每年有壹次。‘海外東坡’ 在他是尋常之事”。還想: 法師“這次也許因為要閉關,怕有人去擾他,所以自報‘遷化’的消息吧”!但發現這份訃告式的遺書上,“九”和“初四”三個字是用紅筆寫的,看來不像是法師的親筆。再看附件: 泉州開元寺性常法師的信,說弘壹老人已於九月初四日下午八時生西,遺書是由他代寄的。還有壹張是剪下的泉州當地報紙,其中關於弘壹大師示疾臨終經過,有詳細的長篇記載,連這份遺書也登在上面。證據擺在面前,夏丏尊無法再加否認,他的方外摯友確實已經遷化了,遺書是向他表示衷心訣別的。
這就是著名的弘壹法師自己書寫的訃告遺書的來歷。按照法師關於如何處理其後事的授權,遺書中 “九”和“初四”三個表明遷化日期的字,當出於妙蓮法師之手,因為他人是無權書寫的。
弘壹法師寫給夏丏尊的遺偈墨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