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幾千年的中國農耕年代,人們已習慣了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生活習慣。秋天是豐收的季節,壹年的辛勤勞作終於有了收獲的結果,古人沒有現代的食品保鮮、貯藏設備和技術,秋天的豐收果實必須想壹種法子把它貯藏起來,於是,“冬藏”就成為冬日的重要活動。
古代,壹般把“立冬”(壹般在公元歷的11月8日)作為冬日的開始,約3個月,至“立春”(壹般在公元歷的2月4日)結束,故稱“三冬”。“冬藏”只是冬日的壹種習慣,並不限於哪壹天,但大部分的“冬藏”是在冬至日(壹般在12月22日)前後進行。吳曼雲《江鄉節物詞·序》中說:
杭(州)俗,腌菜例於冬至開缸,先祀而後食。故居節物之壹。
杭州風俗,冬日腌制的鹹菜照例在冬至這壹天開甏,而且用新腌的鹹菜祭祀祖先後才能給活人食用,所以作者把腌菜也列為歲時風俗。作者還作詞雲:
吳鹽勻灑密加封, 底春回菜甲松。
碎剪冰條付殘齒,貧家壹樣過肥冬。
顧祿《清嘉錄·十月·鹽菜》:比戶鹽藏菘菜於缸,為禦冬之旨蓄,皆去其心,呼為“藏菜”,亦曰“鹽菜”。有經水滴而淡者,名曰“水菜”。盛以所去之菜心,刳菔為條,兩者各寸斷,鹽拌酒漬入瓶,倒埋灰窖,過冬不壞,俗名“春不老”。
李時珍《本草綱目·菜壹·萊菔》中講:“上古謂之蘆,中古轉為萊菔,後世訛為蘿蔔。”《清嘉錄》中提到的“”就是現在人講的“蘿蔔”。顧名思義,所謂“春不老”,應該是指冬日腌菜,到開春後仍可食用而且口感不改的腌蘿蔔。後來“春不老”則成了腌制的蘿蔔幹的壹種商品名稱,我記憶中,以前壹種“常州蘿蔔幹”也被叫做“春不老”,它並不是“刳菔為條”,而是用小的紅蘿蔔曬幹後再腌制的蘿蔔幹,口味與“肖山蘿蔔幹”相近,但吃口更爽口壹點。
清乾隆上海人李行南《申江竹枝詞》:
腌糟蔬果滿瓶罌,琥珀光宜玉盞盛。
好是泥封紅綠印,糧艘附信抵神京。
詞中的“信”並不是寄信、寫信的“信”,而是指地球上某壹地區定期而來的“信風”,如《唐國史補》:“自白沙溯流而上,常待東北風,謂之‘信風’,七月八月有上信,三月有鳥信,五月有麥信。”古代載貨的木帆船須借助信風確定航期,所以信風也被叫做“貿易風”。該竹枝詞前句形容上海產的腌制蔬果的品質,後句“糧艘附信抵神京”,意即上海的醬瓜、醬菜也通過運輸漕糧的貨船,隨著信風運往北京。至於運往北京的醬菜、醬瓜是什麽品種,作者沒有講清楚。
清嘉慶道光時《滬城歲事衢歌》:
歲寒盡可佐金卮,擷翠堆盤送臘時。
味入辛酸偏耐久,蔬畦昨夜剪銀絲。
詞中的“銀絲”也不是用白銀打出來的“銀線”,而是指壹種被上海人叫做“銀絲芥”的芥菜類蔬菜。作者原註中講:
芥有莖如釵股,葉纖細如縷者,為“銀絲芥”。寸切之,勻醯醬入煮,勿令熟,貯諸甕,越壹二日啟食之,味芳烈,於酸鹹之外得別趣,真江鄉佳品。
芥菜是中國種植區域和數量很大的蔬菜,十字花科,壹年或二年生草本。根據形狀和食用部位不同,分為葉用、莖用、根用芥菜三個大類,莖用芥菜中常見的就是加工榨菜的原料,根用的就是民間統稱的“大頭菜”,而葉用芥菜壹般又分大葉芥菜,葉柄扁闊厚肥,有瘤狀突起,上海人稱之“彌陀芥菜”,小葉芥菜的葉片小而呈羽毛狀,上海人講的“銀絲芥”就是其中的壹種,另壹種即“雪裏蕻菜”。芥類蔬菜有強烈的辛辣味,是提煉芥子油和加工制作芥末醬、芥末粉的原料,所以,通常會用鹽腌的方式去辛辣,我們吃的許多腌制蔬菜就是以各種芥菜做的,我童年時,凡用鹽、糖等腌制的菜,壹律叫做“芥辣菜”。
秦榮光《上海縣竹枝詞·物產》:
銀絲芥種邑中傳,歲首辛盤供客筵。
顧氏露香園制美,芥壹味可經年。
作者原註:
邑人烹作,佐歲首辛盤,俗呼“芥辣”。郭《府誌》:“亦名佛手芥。”顧氏《芥》:“經歲味不變。種為邑獨產,移種他地,則不榮。”
露香園是上海明代“四大私家花園”之壹,舊址在今老城廂露香園路壹帶,園主是上海名士顧名世家族,露香園主顧氏制作的“芥辣菜”特別好吃——這確實是上海掌故。
入冬以後,氣候寒冷,蔬菜的品種和數量減少了許多,只有為數不多的耐寒的蔬菜可以種植和上市,所以“比戶鹽藏菘菜於缸,為禦冬之旨蓄”,腌菜的目的就是為寒冷的冬天的藏菜做準備。“菘”字從草、松,本義是指像松樹壹樣耐寒的蔬菜,後來壹般指稱“大白菜”,如《南齊書·周傳》:“文惠太子問:‘菜食何味最勝。’曰:‘春初早,秋末晚菘。’”李時珍《本草綱目·菜部·菘》中講:
菘,即今人呼為白菜者。有兩種,壹種莖圓厚微青,壹種莖扁薄而白,其葉皆淡青白色。燕京圃人又以馬糞入窖壅培,不見風日,長出苗葉皆嫩黃色,脆美無渣,謂之“黃芽菜”。
以前我只知道,北方人把白菜叫做“大白菜”、膠菜(以出於山東膠州半島而得名),只有上海及江南壹帶的人才把大白菜叫做“黃芽菜”,現在看來,自己讀的書太少了,早在明朝以前,北京人已把大白菜叫做“黃芽菜”了。
冬天裏蔬菜不多,而且大白菜的滋味也不錯,冬日裏能吃到大白菜確實是壹種享受,壹種幸福,真如《上海縣竹枝詞》中所講:
灌園老圃足生涯,白菜經霜滋味加。
寒種壹畦香當肉,咬根斷得厲鋼牙。
大白菜經腌制加工後則成了“鹹白菜”,它的口感也不差,是下酒的好小菜,又如《上海縣竹枝詞》中所講:
菜味冬來越覺甜,新齏冷脆把鹽腌。
冰壺醒酒嚴寒夜,墻角親懸雪甕簽。
原來,以前的上海人還把大白菜叫做“冬旺菜”,腌制過的大白菜,猶如醒酒的“冰壺”,於是有“冰壺先生”之美喻。這——又是壹上海掌故。
宋朝詩人,文學家陸遊(放翁)對冬日腌白菜也很感興趣,他的《鹹齏》詩講:
九月十月霜滿屋,家人***畏畦蔬黃。
小罌大甕盛滌濯,青菘綠謹蓄藏。
在農耕年代,人們過著自給自足的農家生活,到了冬至這壹天,家家戶戶就開始舂米了,叫做“冬舂米”。至於古人為何要確定在冬至那天開始舂米,也許只是選壹個祥和的節日而已,但也有人講得出壹番大道理。陸容《菽園雜記》中講:
吳中民家,計壹歲食米若幹名,冬月舂白以蓄之,名“冬舂米”。聞之老農雲:春氣動,則米芽浮起,米粒亦不堅,是時舂者,多粞而為粞,折耗頗多。冬月米堅,折耗少,故及冬舂之。
原來,百姓認為,寒冷的冬天裏,米粒較堅硬,舂米時,米粒不易碎,所以出米率較高,這也有壹定的道理。不過也有人認為:“入臘,聚鄉村男婦,並力舂米,藏之廩舍,經藏不蛀壞,謂之‘冬舂米’。”——冬日舂的米易於貯藏,不易被蟲蛀——這又是壹種說法。
北宋範成大是壹位大詩人、文學家,也是壹位民俗學家,他也寫過《冬舂米》詞:
臘中儲蓄百事利,第壹先舂年米計。
群呼步碓滿門庭,連杵成臘雷動地。
篩勻箕健無粞糠,百斛只費三日忙。
齊頭圓潔箭子長,隔籬輝日雪生光。
土倉瓦龕分蓋藏,不蠹不腐嘗新香。
去年薄收飯不足,今年頓頓炊白玉。
春耕有種夏有糧,接到明年秋刈熟。
鄰叟來觀還嘆嗟,貧人壹飽不可賒。
官租私債紛如麻,有米冬舂能幾家。
從詞中可以感悟到,冬日舂米既能提高出米率,又能有防蟲蛀的作用。但是,對許多農戶來講,壹年的收成根本難以支撐到第二年“冬舂米”的時候,甚至還有到了“冬舂米”的時候,依然是“有米冬舂能幾家”的窘境。
郭《冬舂米》詞:
東家稻堆高並屋,西家礱場如切玉。
長腰潔白荔枝紅,明年之米今年舂。
前年僅足供官庾,夜夜空囤饑鼠。
去年米貴官征錢,半耀新谷過殘年。
雄雞雌粥粥,有米冬舂壹生足。
前面講“冬舂米”時百姓忙碌、喜悅的心情,而後半部則講百姓生活之艱辛。“谷賤傷農”是壹句成語,農業豐收了,稻谷太多而使它的價格下降,農民們仍得不到利益,而農業欠收,稻谷價是上漲了,但農民們也拿不出多余的稻谷去賣錢,而官府的征稅又很促狹,今年秋收豐收,征稅壹律征稻谷,如今年欠收,征稅又改為征錢。對農民來講,真是“有米冬舂壹生足”矣。
“藏菜”和“冬舂米”是農耕年代冬日的風俗圖和農家樂,進入近代以後,舂米早已被機器碾米機替代,人們也許只能在所謂的“農家樂”旅遊景點中才能見到舂米的場景和過程,而農家“藏菜”也被作坊化或工廠化的食品加工廠替代。如今,人們十分強調對“非物質文化”的保護,而“藏菜”和“冬舂米”當然是壹種“非物質文化”,至於如何保護,那屬專家的事了